在《莆田文学》发表两篇散文_王清铭_新浪博客

那铁一般的茧子

王清铭

我发现我很早就习惯了空泛的抒情,念书时写作文,一写农民,就非用上古铜色的肌肤,满脸皱纹和满是茧子的手等现成的词句。有多年乡村生活经验的我知道,农人不是雕塑的铜像,他们经过烈日的暴晒,汗水的浸渍,肤色黧黑,更接近比如锄头、柴刀等铁的颜色。

农人脸上的皱纹是汗水冲刷出来的,犹如田里的沟垄。凝视一张典型的农人的脸,你说不出一道皱纹的来历,但你能一下子看出其中深藏的两个字:愁苦。一种比汗水更苦涩的味道,就从中间散发出来。

臧克家写过一首短诗《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我觉得此诗并不能贴切地写出农人的一生。农人一生都在与泥土作旷日持久的斗争,最终未能战胜泥土,倒下了,才与泥土讲和,成为另一片泥土。他们的血与汗使泥土有了更好的墒情。农民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泥土坚硬浇薄,农人借助铁的硬度深入泥土。他们不能比铁硬,但必须比泥土坚实,这样泥土才能乖顺地听农人的话。农人一辈子把自己种植在家园之中,成为一种铁杆庄稼。

我一直寻找农人与泥土的联系,现在才发现,它不是铁和木柄,而是紧握这些农具的手,手上的茧子。手是肉做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无可奈何地选择与泥土对抗之后,手背逐渐凸起毕露的青筋,而手心开始接受铁的锤炼。

就说拿锄头吧,锄柄是沉实的木棍,华而不实的木头太轻飘,容易折断,做不了锄柄。那些成为锄柄的木头纹理清晰,你能从中看见阳光和风雨的痕迹。但这时的锄柄还不是合格的,它还得喝足手心上淌下的汗水,还得喝一点软弱的手心沁出的血珠。人的手心也有纹路,但不够沉实,需要经历木头的不断磨砺,才能与锄头接合。

手心软,锄柄硬,软的手心却要挥动坚硬的锄头。这样,手心与锄柄的矛盾就产生了。两者龃龉的结果,就是手心先起水泡,这些水泡又被锄柄磕破了,里面流出的水和汗水一起浸渍了锄柄。手心上的那一层薄薄的皮,被锄柄碾碎了,手心里的肉就露出来了,红红的,带着血丝。但你不能停下来,还有那么多的泥土挑衅般地铺在你面前,疼不是你放弃的理由。于是你呲牙咧嘴,挥动锄头,一直往泥土深处挖掘,直到手心的血喂饱了锄柄,水泡里血肉模糊一片。下一次开始,来不及结痂的伤口又绽开了,积攒了一夜的血珠淋漓地流出,贪婪的锄柄又一次喝足。这样反复多次,开始结痂又在锄柄的压迫下不情愿绽开,绽开之后又坚韧地愈合。几天过去了,等你发现,在田地里你只听到泥土喊疼的声音,你的手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布满了茧子。

那些茧子,孤独地从手心凸起,颜色黧黑,按一下,很坚硬,锄柄的硬度很难再伤害到它们了。它们曾经也是肉,但在与锄柄和泥土的抗争中,基因突变,变得比木头更硬,更接近铁的本质。光是看它们的颜色,你会认为它们是小块的黑色的铁,最少是熔入了铁质。那些茧子,是农人长期与土地作战所披上的铠甲。

我一直很怀疑那句话:麻木的人心上长满了茧子。茧子是在与坚硬的对抗中百般磨砺而成,一个真正的农人经过艰苦的劳作之后,他们的心上才长满了茧子。长了茧子的心开始变硬,硬得足够与坚硬浇薄的生活在坚韧的抗争,硬得让那些冷漠的农具变成农人延伸出的四肢。

我是一个乡村的逃兵,手心里的铁早已逃遁无踪。如果不是前不久练哑铃,铁重新在手心,我大概早已淡忘了茧子。我不会去美化农人所历经的苦难,但我明白,要成为一个纯粹的农人,先得把自己锤炼地铁一般的坚韧。胼手胝足,那铁一般的茧子,还有铁一般的肤色。

远离茧子的日子,我的血液呼唤着铁。

 

那个以房屋命名的女人

王清铭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1933年1月14日的清晨,铁窗外大雪纷飞,如风扬起的白发,艾青在纷扬的雪中仿佛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感觉有一双宽大的手掌正抚摸在自己被寒意包围的身体,他仿佛变成一个小孩子,被抱在怀里。于是他心潮起伏,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他的不朽的诗篇:《大堰河──我的褓姆》。

 1933年的另一个清晨,21岁的祖母站在狭小的木窗后,看着远处旷野上枯黄的草尖上,有一层薄薄的霜,早起的阳光给它们镶上金色的花边。渐渐地,草尖有些湿了,那种湿意连同寒意一直逶迤到祖母的眼眶里。她也有一层薄薄的心事,如霜,被阳光暖暖地包围着。

 1933年祖母的清晨里没有诗意的雪,她一辈子就没有看到雪,这里只下白白的霜,祖母走过最远的地方是邻县,那里也不下雪。祖母21岁了,同龄的女伴很多手里抱一个孩子背上背一个孩子了,祖母不是诗人,但她也觉得在这样的清晨该想起谁了,她的头脑里飘过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正在从旷野那边从她走来,她黧黑的脸上不自觉浮起两朵红云。等她揉揉眼睛,想看清那个身影是谁,但远处只有薄薄的一层霜,正反射耀眼的阳光。她身后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个响雷般的声音:“还愣着干嘛,快去田里干活。”

 祖母一个本来可能产生诗意的清晨就这样结束了,她从屋角拿起一把锄头,跟在父母的身后,阳光把她的身影扯得很长、很黑。一路上麻雀在叽叽喳喳,碰上的相识的人偶尔也给她打声招呼:“垄头妹,这么早就去田里了。”

祖母生活的那个年代,男人才有姓名,村里的妇女没有起名的权利,她们住在哪里,房屋所在的地方就变成她们的称呼。祖母家破旧的房子在田垄的开头,“垄头妹”就成为她的名字。艾青诗中的大堰河比祖母幸运,她还能够用生她的村庄做名字,祖母们更卑微,只能用房屋来取名。那房屋在祖母出生的时候就很老了,出生在那个年代的女人就如老屋一样,很早就老了。

1943年的一个清晨,31岁的“垄头嫂”站在木窗后,远处依旧一层薄薄的霜。看见早起的阳光,她腆着肚子去晾晒五个孩子的衣服。屋外麻雀和屋里的孩子都在叽叽喳喳,她宽大的手掌落在大姑妈的屁股上,屋内的黑暗里传出她响雷般的声音:“在家看好弟妹!”

1953年的一个清晨,更老的木窗后,19岁的大姑妈看见阳光给草尖上薄薄的一层霜镶上金边,她也有一层薄薄的心事,如霜,被阳光暖暖地包围着。41岁的“垄头婶”对她说:“还愣着干嘛,快去田里干活。”路上有麻雀跳跃着,阳光将祖母的身影扯得很长、很黑,有一部分就重叠在大姑妈拿着锄头的身影上,显得更黑、更深。

 1963年的一个清晨,苍然老去的木窗后,51岁的“垄头嬷”看见了多年前那一层薄薄的霜,在阳光的照射下很明亮,她突然呼唤一声祖父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她恍然醒悟,积劳成疾的祖父已经病死两年了。她大概也想起21岁的那个清晨,大地也这样霜着,薄薄的一层,如心事。祖父与那个模糊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后来又分开,她在结婚的那个夜的红烛光下,才{dy}次看见了祖父。她就认定那个模糊的身影就是祖父,现在祖父也离开了,犹如霜化了,她的眼眶里有了湿意。

1973年和1983年的清晨,父亲建造的房屋里,祖母从木窗内往外望,霜都是薄薄的一层。木窗还是原来的那个,木头比铁更经久耐用,节俭的父亲将它保留下来。 61岁和71岁的“垄头嬷”都拿着锄头走在路上,只是步伐越来越慢,身影越来越蹒跚。她的手上多了一根木棍,用来辅助支撑过太多重量而伤残的双腿。

1993年的一个清晨,木窗还是多年前的那个,祖母仍旧看见远处草尖上薄薄的一层霜,只是她再也无法拿动锄头走在路上。屋外一只久违的麻雀在叫着,把她叫得有些烦躁。她拄着木棍做成的拐杖,拖着佝偻的身体走到竹椅前,费劲地坐下,用手轻轻地捶打着双腿,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些密布在腿上的青筋,早就干瘪了。

2003年的一个清晨,我站在黝黑的木窗后,看见远处那一层薄薄的霜,在阳光下有了湿意,我想起刚从人世离去不久的祖母,突然有些怆然。那些霜从草尖上飞向天空,然后纷纷扬扬地落下,如雪,祖母一生都没有见过的雪。

 “垄头厝”,是我的祖母

 她的名字就是她住过的房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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