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7日正午，天气凉爽。福克纳曾经说，八月之光，仿佛空气中有一种惹人怀念的悲哀，它也许来自古老的往昔，甚至是从遥远中来。这是一段神奇的时光，很短暂，只持续一两天就消失了。羊令野驾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刚穿出隧道，稀薄而热烈的光扑面一闪，随后消失不见。羊令野却突然感到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车子随之飞离公路，在半空中划出一道xx的弧线，翻滚着冲向壁立的山崖。时间在这秒钟内停顿，嗡嗡的发动机声变为无边沉寂。

在地产界，羊令野虽然年纪尚轻，却以强硬果决的手段著称。最令人侧目的举动之一，是在本月初的一场土地开发招标会上。他凭借咄咄逼人的竞价，令对手突发中风跌倒在地，不得不被担架抬出会场。羊令野如今已确立了猛虎般的威望，除了不多的几个心怀妒忌者外，不可能再有惊人的竞争者出现。此刻，当车辆横掠半空之际，他竟然异常兴奋地想到，在他成功地说服下，山崖背面那片空旷的河谷，即将被建筑成东南亚{zd0}的娱乐场。

曾经有一条大河流经山崖背后，将这片谷地一分为二。数年前，大河断流，河道被城市垃圾填埋，只剩上世纪就横跨其上的铁桥悬浮在风中。羊令野当然还记得，16岁的他经常和伙伴们在河岸边游荡，口袋里放着刀子。

羊令野的身体折叠在八月的光中，瞬间被映得柔和而透明起来，像一粒穿越天空的尘埃。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思绪的清晰和延伸：比如英制虎纹跳刀，侧跳型，配安全锁，全不锈钢材，锻面处理，全长20.6厘米，刃长8.6厘米，重量0.15千克。有一次醉酒之余，他对好友推心置腹地说，他之所以再不会心血来潮，是因为年少时对刀的xx太过神魂颠倒，以至再看见其他的美丽事物时，已无愉悦感。

现在，羊令野稳稳地落在地面上，他的手有些发抖。确实如此，他踩到了坚硬的石头，闻到河面上被阳光晒暖的潮气。他也看到了前方桥下的那群少年，在钢绳划碎的白光中唿哨，抽着烟，说笑。在羊令野的身旁，河水像体内哗哗流动的血液，水面上残剩的泡沫如同转瞬前留在视网膜上的记忆。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掌心冰凉。他听到了一声惊叫。

尽管在监狱图书馆里，一本暗色封面的书籍提供了相应的根据，不过闻听者则对整件事抱相对怀疑态度。出于法律上的义务，监狱长还是如实地记录了羊令野亲口陈述的这份口供。

他说，多重宇宙空间确实存在。就如此刻他坐在这个房间里，在另一个空间也有另一个他坐在同样的房间里，虽然他可能接下来就起身离开了。他说，阿甘·帕维奇在暗色封面的书中表明：人从一个空间进入到另一个空间，就像从一个梦境进入到另一个梦境一样简单。他是这么假设的，你将在另一个空间中，在你最熟悉的环境或街道上和你自己相遇。显然，由于多重宇宙空间纬度函数上的差别，再考虑到时间线性流逝的本质，不同的空间具有各自不同的时间，你遇上的自己将比你苍老、或年幼，即同一个人的两个身体存在着无法重叠的差异。他说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八月之光以一种巧妙的力量把他从另一个空间提了出来，安置于这个距离他实际年龄16年的时间上，和16岁的另一个他相遇照面。他还说，他确实听到了一声惊叫。接着，他把手伸进口袋，却触到一把不知怎么出现的虎纹刀，倏然张开的刀刃瞬间划破了他的掌心。

在阴暗冰冷的审讯室里，监狱长拉长的哈欠声显得漠然而无聊，他合上文件夹，然后说，首先，你有意忽略了作者更重要的一个推论，人确实可以和另一个自己在其他空间相遇，但这个空间闯入者实际上将见到他的死亡，因为此刻另一个自己的现实就是消失。重现的形象要彼此替代，这个情境也和我们平时在梦中见到自己一样，梦中的你自己在吃、在喝、在奔跑，而你的实际肉体丝毫不觉。另外，尤其需要提醒你的是，阿甘·帕维奇的书只是一本呓语拼凑的小说，自收入图书馆就再也没有人翻过，直到被你在上面划满横线。这种破坏公物的行为，是要被处罚的。

那一声惊叫清醒了羊令野。他仿佛从梦中惊回现实，回到河岸上温潮的空气中。他惊异地辨认出，那个手插口袋的少年简直就是自己16年前的复制品。因为在那个年龄，羊令野的手总是这样插在口袋里。他相信少年的手此刻正在抚摸着刀柄。十四岁起，他就开始满脸的粉刺，一直持续了7年，但少年的脸看起来明显比他清秀多了。一切都十分相像。所以，羊令野的兴致盎然地观察起来。

在听到一声惊叫后，桥下的少年都静了下来。因为有一大帮人正顺着河岸朝这边跑来。在河岸地带，经常有成群结队的少年拥向桥下，打算在此武力解决他们间的恩怨。可以看到挥舞的木棒，呼呼的铁链，刀刃和他们身后尖叫的少女。少年人的精力见风就长，跟泛滥的河水一模一样。成年人碰上这种场面只有一个办法：远远避开他们，等他们走了再回来。

羊令野急忙朝桥下走去，可是半道上停了下来。对面过来的那伙少年放缓了脚步，但亮出了手里的短刀，亮闪闪地垂在身侧。羊令野明白了，这是预先约定的一场火拼，因为大家都相互默不作声地盯着对方。还距离几米远，对方的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只有带头的少年还继续往前，朝桥下走过来。他一边走，一边举起右手，用刀背刮着立在头顶上的那蓬毛发。刀像一条青色的蛇，在红色的草丛间忽隐忽现。那少年就这样不慌不忙地走到16岁的他跟前，先是对着他古怪地一笑，突然大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刀从乱蓬蓬的头发中抽出，伸臂直刺，迅捷地将刀刺入他的胸口。骤然见到这一情景，桥下的少年和对方的人撒腿就逃，不知所终。

羊令野站在原地未动，直勾勾地盯着躺倒的少年。后来，他走过去，在桥下耽搁了三个多小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石头般一动不动，试图解释清楚眼前这一切难以说清的事情：之前，他怯怯地将手伸进少年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可他已经毫无惊讶；他看着自己掌心的伤口，不管血还在滴；他听见了警笛刺耳的鸣声，可是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他清楚自己的口袋藏有一柄锋利的短刀，但不清楚它是如何飞到里面的。

xx将羊令野扔进车里，然后在对讲机里大声地说：河岸发生命案，嫌犯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流浪者，现已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