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大学,我才十七岁,就迫不及待地学抽烟了,自我解嘲的说法是学吐烟圈,其实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有抽烟的资格了。越是没长大的人证明自己成人资格的欲望就越强。真正成瘾要怪一个人,他叫傅儒林,是在厦大图书馆工作的一位老师。我在博客里讲自恋的故事,为了缓和自恋程度而不至于使人生厌,总要拉上一个第二主角,这一次就是傅老师。我认识傅老师是在进大学不久,踢球受伤右脚动了小手术,在厦大医院住了俩xx,傅老师是同病房的病友。当时他是皮肤病,荨麻疹,住的院,但他住院真正的原因是要照顾一个肝癌晚期的图书馆同事——我现在也纳闷,那医院安排病床怎么那么乱?
傅老师是成都人,大我整三轮,五十年代的川大毕业生,一辈子连个高职也没混上,但见多识广能言善道古道热肠。他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喜欢诲人不倦,喜欢扮演把年轻人扶上马送一程的角色,是个几乎一辈子无缘讲台却热情洋溢的青年教育爱好者。由于当时我瘸了一条腿,傅老师照顾癌症晚期的同时捎带手也照顾了我,受了人家恩惠,腿好出院以后就不好装作不认识,往他家里去了几回,就这样熟了起来。从此傅老师拿出对待失足青年的劲头对待我,盼我有出息、走正道,坚决同我的各种不良嗜好作斗争,不准我逃课打xx,不准我考试xx,不准我xx到海边找女孩儿聊天……这只是傅老师十多年来无私关爱我的开始,我和傅老师感情越来越厚,后来就索性对外称之为干爹。多年后我为哄他高兴,就考了他的家乡兼母校川大的博士生。在成都住了几年,有一个小发现:这里认干爹的风气十分盛行。
干爹是个xx鬼。我跟他认识之后,常去他家里看电视聊天,坐一晚上他手里的烟就几乎从来没断过。每次从烟盒里拿烟,都要先客气地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根?我说不用,他说对对,学生还是不要抽烟,抽烟不是好习惯。起初我是真心谢绝,因为我私下里也只是偶尔抽着玩,xx没有瘾;去的次数多了以后,谢绝得便逐渐虚伪起来,常常一晚上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了无数次不用之后,回宿舍的路上就烟瘾大发,急吼吼地冲进小卖部买烟抽了。我这样在干爹面前装了一年多才被他撞破,短暂的尴尬过后,爷俩就很坦然地你来我往地敬烟了。
现在我也是老烟鬼了,起初几年时不时戒过,每次戒烟的后果就是复吸后烟瘾要增大百分之五十左右,后来也就自认意志薄弱了。我也知道抽烟有害健康,但我是不爱惜自己的人,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倒是抽烟招人讨厌这一条,让我有些顾忌。不敢说所有的公共场合都能自觉不抽,但是只要有不抽烟的人在场,总是心存芥蒂难以痛快的,有时索性就忍住了。
因此你可以想象,我在川大读书的后两年住进单人宿舍,每日独居一室,吸烟会是如何饕餮。我不爱出门,尤其喜欢熬夜,电脑和香烟便是仅有的陪伴,前者让自己的存在有意义,后者让自己能存在。我对香烟抵抗孤独的作用是如此依赖,以至于我得要求自己任何时刻都得清楚手头上还有多少烟,能支持到什么时候不“断粮”,以便及时补充。不夸张地说,我出门可能会忘记带钥匙,但绝不会忘记带上买烟的钱。但免不了也有带了钱而忘了买,导致不慎断烟的时候,那苦楚真是摧残:哀伤地抽完{zh1}一根烟之后,茫然地四处搜寻,期冀哪个角落里有拆了封但幸而抽剩的几根,当然多半是没有的,{zh1}只得绝望地翻拣烟灰缸,期冀发现一两个幸而抽得不是那么干净的烟头——倒霉的是,我抽烟从来都要抽到剩下不足半公分。
这样每日与电脑香烟美滋滋地左拥右抱的生活,有{yt}终于乐极生悲。那天我在电脑上放电影,为了追求效果而把灯全关了,舒舒服服倚在床上裹着被子——不用说,一边还抽着烟。掸烟灰的时候,伸出手去时碰了一下床架,我也没在意,含着未燃尽的火星的一坨烟灰悄然弹落在身后的被子上。那火星竟然就此烧透了被单,一头扎进干燥温暖的棉絮怀中,在燃尽之前及时地找到了xx的能量补充。等我于黑暗中闻到烧焦的味道,起身开灯后,看到的已经是被子上一小簇精神抖擞的火苗和一股旺盛的浓烟了。抽烟而至于几乎放火,幸而没有惊动左邻右舍和宿舍管理员同志,否则丢人就丢大了。我从此心有余悸并留下心理阴影,关灯抽烟时鼻子里总若有若无地闻到烧焦的味道,经常神经质地四处检查身下的铺盖,生怕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点了一把火。
半年之后,又发生了另一件抽烟故事。那天吃过晚饭回到宿舍,手边有两包烟,打算不再出门了,准备着熬又一个纯和满足的上网之夜。整12点的时候,正在兴致盎然之际,又抽出一支烟准备点上,打火机xx几下都打不出火来,仔细一看,气已经用光了,火石徒劳地在打火机深处闪着火花,却无法打出火来。还有这么寸,这么讽刺的事儿?我愣了一小会儿,脑子里回响起从前烟友们开玩笑的一句话:给烟不给火,等于害了我。
临时跑个题:今天下午监考的时候,看到同事詹珊老师出的写作xx,有这样一个题目,大意说一个犯人被判坐牢三年,入狱前能满足一个要求,这厮是个烟鬼,就要了几箱烟,可是竟忘了要火,坐满三年后嘴巴鼻孔塞满香烟。我认为{zh1}这句描述很外行。一个有烟没火的倒霉蛋,绝不会靠把香烟塞满嘴巴这样的方式来止痒的,没有火,烟就失去了意义,甚至反而成为可憎的东西。
詹老师的题目要求大家写出这个倒霉蛋在狱中的情景和心理活动,这道题我来答倒正合适。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午夜里的情形,正和这个倒霉蛋经历的差不多。我愣了一会儿之后,开始想怎么办,先是想那就睡吧,这是正常的思路,毕竟我不是在坐牢,明天天亮就可以去买打火机了。但这个念头一秒钟之后便被一种心有不甘的心情所代替了。宿舍里应该还有另外一只打火机吧?前些日子我感觉宿舍里每个角落里都躺着一只打火机呀,这会儿怎么都不见了呢?出去买?太晚了出不去了。找人借火?找谁去啊?已经深更半夜了,自己平时又是个自闭狂,从不跟左邻右舍打交道,连谁抽烟都不知道。
这时再想睡已经不行了,那股升腾的愈来愈鲜明的想要再抽一根的欲火,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头脑中只有一个字:火!火!火!徒劳地又翻了一遍宿舍,一片狼藉之后咬牙切齿地坐下来,调动起所有的机智和经验,凝重地思考:怎么办怎么办,似乎这是个关乎生死的问题。以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曾经碰到过这种情形,那时是怎么解决的?……是在煤气灶上点的。
还是得从手上这只打火机想办法。叼上烟,试图在打火机上擦出的火星上点燃,试了几十次知道是不可能的,火星只有针尖大小,而且又一闪即逝,不足以将烟草加热到燃点。
突然被自己的一个想法逗得满心欢喜:那就先找些燃点低的东西点着嘛!说实话,从中学做数学证明题以来,这是我{dy}次有这种豁然开朗的欣慰。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试验了各种材料:稿纸、报纸、卫生纸、塑料袋、阳台上的枯树叶……蹲在阳台的地上,顶着寒风撅着屁股,按了上千次打火机手指都硬了,不停地急速用嘴吹送氧气把腮帮子都弄僵了,也没能成功,至多是将打火机里的火星短暂地转移到卫生纸上,然而也是稍纵即逝,根本点不着火。
这时我心中的欲火已经变成怒火了。
这也未免太讽刺了,半年前一颗烟灰就点起了一把火,这半年天天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地防备着着火,现在处心积虑反而点不着火了!不想点火的时候怎么那么容易就着了呢……
棉絮!怎么竟忘了这个?
从床垫上撕下一块棉絮,一试,这东西果然管用。凌晨三点钟,火燃了起来,我的心情犹如爱迪生点亮了灯泡一般兴奋。点燃一根香烟,我满足地想:照我刚才这种顽强的科学研究精神和旺盛的科学研究思维来看,当年我判断自己不是搞科学研究的料而弃理从文的决定难道竟是错的?我甚至还以缜密的科学思维,在熄灭那堆火之前,翻出夏天用剩下的蚊香点燃,这样一整夜我都可以在蚊香上取火抽烟了。——实际上,我抽完一根烟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还没来得及点第二根烟就睡着了。
说到借火,我想起一篇小作品,名字就叫《借火柴》,作者是里柯克,上世纪初的加拿大作家,他是我最欣赏的幽默作家,没有之一。这篇《借火柴》只有一千来字,故事非常简单。讲的是一个烟民在街上突然想抽烟,发现自己只剩下火柴皮而没了火柴,就向路过的一个行人借根火柴。这个路人异常热情,说我记得我身上是带了一根火柴的,解开大衣,包扔在路上,伸手到马甲里找,上面口袋没有,又费力地往下面的口袋翻。烟民不忍他如此大动干戈,跟他说不用麻烦了。路人却激动起来了,说不麻烦,可能我穿了另一件马甲了,但是我身上应该是有一根火柴的,要么就是在大衣里,这该死的裁缝怎么把大衣口袋设计得这么别扭啊!接着又咒骂自己的儿子,说一定是被儿子偷偷拿走了。烟民已经看不下去了,郑重声明说这是小事一桩,没有就算了。路人仍不罢休,手上的行李和信件扔在雪地里踩得乱糟糟的,仍然坚持认为自己身上的确有一根火柴。终于伴随着一阵狂喜,手从衬衫口袋里掏了出来,在路灯下伸开手,却只是一根牙签!烟民终于崩溃了,胖揍了路人一顿。
其实里柯克有许多其它幽默作品比这个小文更精妙有趣,但我却独爱这一篇。因为我也领教过类似于这个路人所强行施与的真诚热情但效果让人抓狂的关切与帮助。没错,我是指傅老师,我的干爹。他被帮助一个人的冲动点燃后所展现出来的狂热,足以与《借火柴》中的路人相媲美,其助人的诚恳无可怀疑,让你难以拒绝,但往往自不量力地大包大揽,几乎是一种偏执狂,无论什么事,只要你提出来,让他说一句“对不起这事我帮不上忙”比杀了他还难受,并且不让他彻底展示完所有的帮忙努力或帮忙姿态之前休想让他停下来。我在和傅老师打了近十年的交道,有过无数次类似的经历后,终于不得不痛下决心,有事再也不找他帮忙了。有事干脆就不能让他知道。
2004年寒假,我听说干爹要一个人回成都探亲,考虑到他年老体衰就打算陪他去一趟,我说我正好也可以到川大去了解一些考博的情况。这句话就闯祸了,干爹听说我要考川大,就兴奋地声称要帮我联系他在成都高校里工作的老同学找门路,其实我心里清楚,他那些同学都是快七十的人了,早退休了,不可能帮上什么忙,但实在拗不过他,答应陪他去见一两个,然后就他走他的亲戚我访我的同学。到了成都后,干爹以让人无从置辩的气势,直接把我拉到他乡下的亲戚家,一住就是三天,还不见放我走的意思,总说你再等等再等等,等跟我去见了老同学找找博导的关系你再去忙你的事。第三天晚上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决心好好跟他谈一谈。
我说,老傅,我给你讲个故事。然后我就讲了这个《借火柴》的故事。
第四天早上我就从他亲戚家告辞,一个人回了成都。
每年我的生日,除了父母,干爹是{wy}雷打不动地记得的人。平时我们也常通电话,他依然嘱咐这嘱咐那,关心我身体关心我作论文。他的口头禅依然是:“有什么需要?”我有时就接上一句:“你就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吧,我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干爹就讪讪的笑笑,说:“是是是,我只是一根牙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