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子坝·9
8号院子斜对面,是唐姓人家。
唐家三开门。
街沿正对是木板墙,一块一块的木板,拼起来的,可以只拆几块,也可以全部拆下来,只留下两根柱子。两侧是土墙,土墙外糊的石灰。
两层楼。一楼稍高,二楼低些。窗子是街沿头上三块支出的木板。木板泛出褐青色,有几十年的陈色。木窗再上面,是青瓦。青瓦横在檩条上,斜下来,伸向街。下雨时滴滴嗒嗒,把街沿的石板路滴出一道印子。
唐家卖拖把。门面是三开门,连横有 20米。左门是偏门,进门是一个大柴灶,抵墙是木楼梯,通向二楼。二楼是他家的住房,没上去过。正门是堂屋,右门是门面,都挂满拖把。唐家老俩口,常年坐在门口织拖把,边织边卖。男人1949年前当过旧军人,高大但不魁,略佝却不显。四类分子,被管制,不抬头看人,也不说话,眼睛浑浊,不知是不是有意装的。总戴一顶翻毛的军棉帽,不见流汗。他女人微胖,不高,脸有红色,油光光的,在张罗。
唐家有四姊妹。老大跟妈一样,红着脸,头发始终硬而乱,闷中带凶,不高,眼睛充满红丝,不爱说话,说话像吵架,他在搬运队当搬运工。老二是个麻子,小时候天花落下的,身材高大,眼睛没有红丝,走路左右耍动很大,有点像同边手。老二喜欢说话,喜欢管点闲事,富于热情。老三高挑,初中毕业,一对大辫子甩去甩来,眼睛黑白分明,眼波盈盈,喜欢回头顾盼。老四也只读到初中,跟我同学,不高,短头发,梳个刘海,本本份份。
老二初中毕业,出身不好,没考上高中。在家呆了两年,赶上上山下乡,那是1964年,没到文化革命。他到的是城口县,跟6号院子的陈家大女儿一样。城口是万县专区最偏远的一个县,该万县专区管。万县上山下乡{zx0}是到城口。城口靠近神农架,是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巴国里,土得渣都掉不下来的僻壤。几十里没有人家,多数人一辈子没有到过县城。近亲繁殖,傻子、残疾很普遍。知青去了,很受青睐,笨嘴笨舌的农民,把腊肉煮得香香的,请你吃饭,吃完饭,就把你关在房里,房里还有一个年青的女的。他们懂得优生。男知青为此很苦闷。
文化革命时,老二杀回万县闹革命了,他参加了主力军。武斗时冲在最前线,他出生入死,很是勇敢。他头包一块红布,脸红头红,一颗红心,为保卫xxx而战,{zh1},死了。
我离开万县时,他们家只留下两个闺女和她们爸,那是1982年初。
二十几年后,我回到鞍子坝。有人告诉我,再不去看,以后就看不到了。三峡大坝要蓄水了,要淹到鞍子坝巷口。
我带着女人,一起到了鞍子坝8号院。我们进得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见到,一片死寂。大门外八字形的石梯还在,梯已残破有缺。院子木门上的黑漆已经剥露,露出的木已经发灰。进门后一条石板甬道还有,但表面时有残缺,石面处处见得是渍痕沾着陈灰。两根门廊的石柱还在,棱面时有残破。进得客厅,墙黑糊糊的。每家门面像是水洗得发白后又沾上柴灰一样的,死灰样色,掉了漆皮。木楼梯还硬实,但漆水剥露,处处露痕。上到我住过的房间门口,没人。门面一样发灰,门锁有些锈迹。还住着人,外面挂晾着衣服,垃圾桶有剩下的菜叶,但人,不在。不知主人姓甚名谁了。到了三楼,更是荒凉。阁楼还在,但人去楼空,乱屑满地,已经搬走了。
满目凄凉。我一步一回头地走下来,到了大门口,见到了斜对面的两个小摊贩。是唐家的老三、老四。
我走上前去。老三的摊面,在卖香烟、杂物。她抬起头,看着我,叫我的名字。我点点头。我说,你是唐昌秀,她注目。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还是静静地坐着。我问一句,她答一句。什么时候搬?我不搬。硬让你搬呢?我不搬。你先生呢?跑了。跑哪里了?新疆。不回来了?不回来了,又找了个女人。你妹妹呢?她不回答。我向旁边看去。老四静静地,转着一串佛珠,口中若念若不念,嘴唇若动若不动。我喊她,她不应。她叫唐明秀。
我没有问她们的爸爸。
100127,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