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历史之争(评论: 拉拉的褐色披肩)
2010-01-27 10:20:45   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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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美国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曾风行一时。现在回想起来,那本小书留给我的印象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之气,十几个短篇组成的人生故事,诗化的语言,干干净净地写法,具备了降温消暑的功效,总之很适合那个闷热的夏天阅读。2010年年初,我又读完了希斯内罗丝的另一本小说《拉拉的褐色披肩》,却大感意外,四年前建立起来的阅读印象基本被xx,你很难想象这两本小说是出自同一作家之手。疑惑间,正好看到了作者的访谈,大意是说,已经不会再写《芒果街上的小屋》式的作品,不想重复以前做过的事情,在创作上想把自己推向一个没有章法可循的新境界,“我只知道自己的思维会追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而去,随后,我又会沉寂在黑暗之中”,而这本《拉拉的褐色披肩》正是这样一个探索时期的创作实践。
  
  一个具备清醒的头脑,时刻准备着突破自己的写作局限,绝不重复自我的作家很容易赢得我们的尊重。凭心而论,这本小说相比《芒果街上的小屋》小而精致的特点,更为显得厚重大气,甚至具备了史诗小说的某种特质,你很难不被这位墨西哥裔的美国女作家独特讲故事的方式吸引。巴尔扎克曾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名言已经成为小说写作中的一个重要传统,细察文学史上,数不清的小说讲述家族或者民族的几代兴衰史。现代以来,随着各种小说技巧的复兴,已经不满足于用传统叙述方式讲故事的作家们更是力图求新求变,尝试各种形式主义风格,融合眼花缭乱的技巧,总之就是想超越传统,开拓疆域,占据属于自己的小说领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希斯内罗丝的《拉拉的褐色披肩》才显得别具一格。也许,单纯从故事上来说,这本小说与现今流行的其他作品并无两样,女性写作的视角,墨西哥裔美国人的寻梦之路,文化之间的冲突与融合,民主与独裁状态下生活状态等等,涉及这些议题写作的作家并非少数。但是西斯内罗丝在巧妙地融合了这些视角之后,采用独特的叙事方式还是让我觉得新奇不已。
  
  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叫做拉拉的墨西哥裔女孩儿。每年夏天,拉拉一家都会进行一次大聚会,她的父母和六个兄长,还有她的两个叔叔一家,浩浩荡荡从芝加哥回到墨西哥城,回到她的祖父和祖母居住的地方去度假。全书分为三个篇章,{dy}篇“阿卡普尔科旧事”和第三篇“鹰与蛇,我的母亲和父亲”其实是前后相连的故事;而第二篇“那时,我还是地上的一撮泥土”则是讲述祖父纳西索和祖母索莱达以及这个家族发展壮大故事,其中更是巧妙掺杂糅合了墨西哥的发展史。按照巴尔扎克那句名言,我们很容易就能猜到第二篇是本书的重点。这一部分中,拉拉讲述了她的祖父和祖母相爱的故事,但这部分的叙事方式颇为奇特:{dy},传统叙事中,作为故事的讲述者一般都是隐蔽在幕后,作为一个全职视角的叙事者存在。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拉拉从祖母那里听来了他们的爱情故事,然后讲述给我们听。这样的话,拉拉不可能出现祖父和祖母的故事中,正如小说中所说“早在我所生活的年代之前,这些故事就早已发生了”。但在小说的这部分中,奇特地方就在于,拉拉出现了她祖父和祖母的故事中,“在此,我会把我听到的或者不曾听到的故事逐一道来,就我所知道的方式”。(P104)
  
  第二,传统叙事中,不但故事的讲述者不能出现在故事中,就连故事中人物也不能出现讲述中。但在拉拉讲述故事的过程中,她的祖母出现了,换句话说,祖母在听孙女拉拉讲述祖母和祖父之间的故事。这里有一个矛盾马上产生了,谁要对讲述的故事负责?拉拉说要用她“知道的方式”讲述祖父和祖母的故事,而祖母则不断地打断拉拉,并对故事的真实性提出质疑。比如拉拉讲述祖母喜欢上祖父时,祖母则直接表示:“塞拉亚,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揭我的伤疤,看我丢脸能让你高兴,是不是?你为什么非要向大家展示这些丑事,却拒绝为我添加哪怕一点点恩爱场面的描写?”(P201)拉拉则表示祖母的行为已经对她讲述的故事造成了妨碍。祖母此刻的反应是:“你的故事?你不是正在讲述我的故事吗?”拉拉:“您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现在请保持安静,祖母,要不然我就要请你离开了。”祖母:“请我离开?你可真让我感到好笑!没有我,你讲的又是哪门子故事呢?回答我,嗯?”(P203)
  
  小说中还出现了另外一个争执的场景。祖母:“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期待你的理解呢?你简直就像一个手持利斧的xx犯,你正在用你编造的故事来谋杀我。你在杀我。”拉拉:“您误解了我的意思,真让我感到遗憾。我是根据故事的内在逻辑来讲述的。”在故事的讲述者拉拉看来,“您对我讲的东西越少,我想象出来的东西就越多。我想象的东西越多,我对您的理解也就越容易。没人愿意听您杜撰的那些‘幸福生活’。您的苦难才是创作好故事的{zj0}素材。谁会愿意听一个完人的所作所为呢?您的遭遇越是骇人听闻,您的故事就越有吸引力。”(P238)也就是说,拉拉在意的是故事的叙事技巧,而祖母则在意的故事的真实性。
  
  这是典型的小说与历史之争。在19世纪,文学与历史还被视为同一棵知识之树的分支,但后来两者还是被分开了,从而形成了现在文学研究和历史研究这两个不同的学科。但是现在尤其是后现代理论大行其道的今天,文学与历史的分离又重新受到了质疑。人们开始认为无论是文学还是历史,它们的力量更多地来源于其逼真性,而不是客观真实性;它们都被认定为语言构建之物;它们的语言和结构都存在模糊性;它们同样具有互文性,在其自身复杂的文本性里有效地利用了过去的文本。在以上拉拉和祖母争执的场景中,拉拉认为祖母发生过的“幸福生活”有很大的杜撰成分。这是从文学的角度对历史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她认为历史像小说一样也是一种“叙事”;而祖母则从发生过的真实性的角度地对拉拉的叙事方式提出质疑,她认为拉拉感情用事,喜欢祖父,而讨厌她,因此讲述的时候倾向于把她描述成一个颇有心计的恶毒女人。这种矛盾和冲突贯穿了小说的始终,不时出现在故事的间隙,打乱了故事的固有秩序,也给读者提供了一种思考的空间去质疑小说和历史存在的本体性。西斯内罗丝仿佛通过这部小说提醒我们,虽然19世纪诞生了写实主义小说和叙事学的历史,这两种不同的体裁都希望选择、建构一个自足、封闭的叙事世界,既有再现功能又独立于不断变化的人生经历和历史进程。但是,今天,历史和小说都需要重新质疑这些假设。
  
  也许,小说不仅仅是提供了争执和冲突,还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方法,至少在《拉拉的褐色披肩》中是如此。祖母即将去世给解决她们之间的冲突提供了一个和解契机。这点容易让我想起约翰·伯格在《讲故事的人》所言:“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任何一个从人生抽取的故事,都是从结尾开始的……大多数故事是以主人公的死亡为开端。”一方的死亡预示着历史的真实性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存留下来的只有被讲述的故事。小说第三篇中,祖母去世前与孙女拉拉达成了契约:“将来,你能不能把我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塞拉亚?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就能够被人理解?我是不是就能够被人宽恕呢?”拉拉:“讲吧,我听着呢。”祖母:“现在?就在这里吗?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听,那我就讲吧,可从哪儿开始讲呢?”拉拉:“从故事开始的地方讲起吧。”于是,祖母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从前,有一片遍布仙人掌的大陆,早在所有的狗儿们都被称作‘伍德罗·威尔逊’……”(P484)这句开场白正是第二篇故事的开场白,祖母和孙女之间进行了和解,故事从头到尾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小说与历史,虚构与真实达成了和解。也许,这种和解正好印证了美国小说家多克托罗的观念:“历史是一种小说,我们生活于其中并且希望继续生活下去,而小说则是一种思辨的历史……构思小说可使用的信息来源于数量众多,种类各异,超出历史学家的构想。”
  
  思郁
  
  2010-1-20书
  
  拉拉的褐色披肩,【美】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著,常文祺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1月{dy}版,定价:32.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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