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独立的道路— 张献访谈录4/ | 中戏Chinese Opus

(接前面部分)
 
住房决定一切
 
   
王寅  你在这里特别强调居住的房屋和生活环境,这对你的成长很重要吗?
 
   
张献 
非常重要,可以这样说:住房决定一切。你知道,革命改变了上海的一切,害怕革命的人逃走了,留下了房屋。从房地产的角度说,业主逃跑了,留下了产权。
 
   
产权留下了吗?恐怕没有。房屋产权作为一种法权,业主一定拿在手上藏在心里,不肯放弃的。革命废除了旧法律,剥夺了他们的法权,别说逃跑的,就是没逃跑,留在花园洋房里的敌人,一样赶出去,房屋没收。战争结束后,上海没有房地产管理局,军管当局设有修建科,把房屋只当房屋处理,修修建建而已,不处理什么权属关系,或者换句话说,产权已经归了人民。我父亲在文管会呆了一段时间后,就来出任修建科的科长,他在市委建设大厦上班,这个修建科叫做市委修建科,后来衍生出市房管局。修建科掌管了全上海归了人民的敌产和一切重要的无主房产,专门分配给革命的党政干部居住。
 
   
上海市民不会惊奇,1949年后西区高尚住宅区大量的“空关房”很快就有人搬进去住了,那是革命的结果,好房子总是有人住的。我的父亲,修建科科长张禹勋担当着一份神秘的工作,他不但参与安排了上海全部高级干部的住房,还参与安排了党和{gjldr}如毛**、江青、xxx等来上海的临时居住。父亲保守这个“机密”几十年,直到他变成xx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时才让我知道。父亲在那个重要位置上的时候还没有我,我家的门坎套句俗话说几乎要被前来讲情的人踏破。
 
   
王寅  那你父亲一定没忘记给自己留一套好房?
 
   
张献 
他是“按政策”住在合适他的“面积”里。也就是住在当时上海{zh0}的地段,{zh0}的房子里。熟悉上海的人不妨按图索骥:复兴西路忻康花园,武康路129号。即便父亲后来离开这个重要岗位,去卫生局工作,我们家仍在花园洋房间搬迁:虹桥路美华村3号,虹桥路885弄3号、6号。
 
   
王寅  你说住房决定一切,那么多的花园洋房住下来,给了你什么影响?
 
   
张献 
首先说环境。这些房屋通常坐落在上海西区原法租界僻静马路,花园连花园,与弄堂隔绝,居民稀少,比较封闭。其次,这些房屋多属单体别墅式建筑,大人上班去后,住在里边的小孩,楼上楼下跑,整天见不到人,经常体验孤单和恐惧。我对童年最深的记忆就是几幅近乎静止的图画:泛着幽暗天光的木制楼梯……半开的百叶窗……窗外花园潮湿的草地,围墙很远……我的忧郁和敏感跟这种童年记忆有关。直到我们搬家到在上海的{zh1}一个住处:华山路1100弄8号,我们才有了邻居。那虽是我们最差的住处,但仍是花园洋房,上下两层,我家占据整个二楼,煤卫独用(楼下连亭子间、汽车间却挤住着四户人家,煤卫合用)。
 
   
我的“社会意识”就是从那里产生的。我一向以为所有的上海人都住着跟我们一样的房子,但在1100弄看到了拥挤,还有不公。1100弄旁有一条弄堂,通向“蛋阶路”弄堂曹家堰及其支弄,邻居们把那称作棚户区。{dy}次走进曹家堰时我真很吃惊,从来没见过上海有这种地方。我的小学是在民办的曹家堰小学上的,跟“棚户区”的孩子同学,去他们家玩,是我接触真正的上海的开始。
 
从邻居回到现实
 
   
王寅  你说你的社会意识是从接触邻居开始的?
 
   
张献 
是的。要是没有邻居,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的家庭是什么家庭。有了比较,我身边的一切开始慢慢有了变化。我发现,我们住的房子比一般人好,还有,好房子原来不是我们自己的。这对我与其是个长久的困惑,不如说是个很大的震动。
 
   
我至今奇怪上帝为什么在让我看清这一点后,没让优越感控制我,没让既得利益的归属感控制我,反而让我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深深的负疚,这种负疚感一直困扰我到我们家彻底失去这些住房为止。
 
   
还有一个就是对家具的发现。别人家一般都有较为成套的家具,我们家没有。我们的家具是供给制分配时“领来”的,看上什么领什么,从日本衣柜到中式八仙桌,颜色和式样相差很大,好像很随便,古怪地凑合在一起。但有些邻居家,成套的家具精致古朴,一看就是前人传下来,用了好几代的,这种家具的格调中,渗透着一种完整的,很有来历的生活方式。
从家具和生活方式,我还发现了“亲眷”的问题,别人家都有亲眷,我们家没有,一个亲眷都没有,我们家只有“同志”,父母亲的同志。有时候家里会来一房间“单位里的同志”,让父亲为他们作
“革命传统教育”。这一切都在暗示我们家作为外来人的与众不同。
 
   
王寅  你说的负疚感跟这些有关系吗?
 
   
张献 
有关系。“我们”总是跟“他们”不一样,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样子,家庭以外的整个环境是另外一个样子。外面的一切,时时刻刻,处处在诉说着他们自己,家里边则一成不变,重复着革命残余的气氛。我现在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化。
 
   
这个城市不是从1949年开始的,它很早就存在,革命没有从根本上改造它,是因为革命根本没有办法消灭市民的文化,三十年后上海跑步回到了它的过去,证明了文化是消灭不掉的。三十年后,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子女中仍有出息的,不是革命意识形态改造的功劳,而是这个城市文化潜移默化的结果。花园洋房的主人搬走了,但洋房和花园在诉说着自己,街区在诉说着自己,家具和生活方式在诉说着自己,剩下的家庭和个人也在诉说着自己……它们在情感上影响人,在价值观上影响人,在生活的内在方面影响人,也就是在文化上影响人,看看干部子弟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吧。
 
   
现在可以把我所说的负疚看成文化上的负疚了。
 
   
当然,现在只有一种文化了。谁化掉了谁呢。干部子女扭捏作态怀起旧来真比资产阶级还扭捏作态啊。
 
   
我们在文化上重归统一,统一得就像中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财产关系上发生了某些变化。从房地产角度看,产权变更了,产权以革命的名义无偿地“置换”了。产权归公以后,干部代表人民前来居住好房子,他们的使用权慢慢{yj}化,并逐步在房屋改革中产权化,货币化。一切都是为了住房?是的,一切的一切,全部归结到住房。我跟父亲的冲突,也离不开这个。在文化大革命的晚期,我已经变成一个激烈的反对派,父亲训斥我最严厉的话就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的一切,没有共产党你会住得上那么好的房子吗!
 
   
王寅  你怎么回答?
 
   
张献 
当时我说不出话来,震惊:多么实际啊!一切的一切,就是房子。说这样话的时候,父亲在我眼里xx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就像被人揍了一样地触摸到了现实,{dy}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所谓的现实。我痛苦地觉悟到,他们的革命,他们的人生,就是如此啊。一切崇高、虚幻的东西突然消失,我承受着巨大的失望和空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学习怎样现实地看待一切。父亲的训斥没有减轻我的负疚感,反而加重了这种负疚感,我产生了良心上的危机,感到我们这类人,在道德上有还不xxx。
 
被虐狂
 
   
王寅  相信大多数人不会和你有相同的感受。
 
   
张献 
是的,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上帝赋予我良心,我没办法,我只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对付。对父亲我后来自以为是而且老生常谈的回答是:如果革命只是换一批人拿好处,这种革命到底有什么意义?
 
   
父亲不会跟我争执,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淡泊名利,胆小使他从不腐败。1970年,因为我母亲所属的延安医院内迁云南,为了全家团聚不散,他放弃了领导职务,也放弃了革命{wy}的私人成果――花园洋房,全家落户昆明。我们不再代表人民来住好房子,家里退房后负疚感好像消失了许多,但在别的方面,负疚感好像依然存在,它好像变成了终身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反正我被这种事困扰由来已久。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班上一个女同学因为家境困难,半途辍学,我就心里放不下。后来打听到女同学在家帮助卖棒冰,夏天的时候,我会拿了妈妈给的冷饮钱,站在阳台上等候她的到来。其实我已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好几年时间里,只是向一个似是而非的女孩买棒冰。还有一个男同学,家里兄弟姐妹多达七个,只他父亲一人靠做大饼油条养家,班上一些同学经常凑合买他家的大饼油条。我因为一日三餐在家吃,找不到做好事的机会,常诓骗家里大饼油条如何好吃,拿了钱去他家买大饼油条当午饭。
 
   
童年的我常常掉进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中,得到极大的满足,我记得那些事的每个细节,自己被自己感动得流泪。大概是那时养成的,我这个很冷的人,到现在改不了为弱者的受苦受难动感情,超过自己的私事。好像有瘾,会淡化,但不易根绝。
 
   
离开上海,在当时是无奈,但心里有一种解放感。那年我十五岁,全家六口挤进两间共十几个平米的小屋,家具都搬不进去,我们扔掉了一些家具,我暗暗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了,从头开始吧。我跟我哥哥很快住进工厂宿舍,从此很少回家,我觉得正是从那里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是十足的自虐。
 
   
王寅  是有点自虐,你感到快乐是吗?
 
   
张献 
是的,从此以后感到没有一点点压抑,特别是xx晚期,社会上普遍的反抗气氛,跟我很融洽,简直是扬眉吐气,放逐云南的日子,是我个人解放的日子,这是{dy}次解放。第二次解放巧得很,从上海的监狱里出来,也是被放逐云南,开心得很,我已经做了自己的主人,已经知道余下的生命应该做些什么,无所谓了,压迫只是自由选择的点缀,我为良心的自由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我跟受苦的人一起骂人感到很愉快。
 
   
还是告诉你一个住房的故事。来上海结婚后我们没有婚房,蒙《青年报》社照顾落下脚来,最初住三个平米,后来扩大到六平米,有朋友戏言,父亲管房子的,弄到儿子没房住,报应啊。经历了这一切后,当我拿了钥匙开门走进自己买的三室一厅,感到xx的欣慰。
 
母亲
 
   
王寅  你一直在谈你的父亲,你母亲呢?
 
   
张献 
我母亲有另外一个长篇故事,她坎坷的一生是真正的流浪者的一生,其实对我个性和人生观影响很深的,不是我父亲而是母亲。
 
   
母亲罗诗秀生于湖南衡阳,因为长相出众,从小上门提亲的人不少。十九岁的时候她离家赴桂林读立信会计学校,在那里与当地驻军一个高级军官的儿子相恋,遭到对方家庭的反对。母亲的恋人是读俄文的进步青年,不顾家里软硬兼施的阻挠,坚持与母亲自由恋爱,私自出逃,惹怒了他的父亲。那军官通过湘桂两省的军政力量把母亲作为“异党”通缉,这对恋人失去联系。不久日军进逼衡阳,母亲与市民一起逃难,记得琼瑶曾有小说详述这次逃难过程。母亲在城外即遇日军追杀,她躺在死人堆里装死才逃过一劫。由衡阳到桂林,由桂林到柳州,由柳州到宜山,断断续续搭火车直跑到铁轨尽头。然后搭卡车到贵阳,{zh1}到达重庆,前后差不多花了半年时间。她在重庆打听到恋人在湘西安江的消息,却没办法赶去相见,足足苦等了三年,才找到机会。相恋整整八年后,这对恋人终于在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在场,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自己宣布结婚。母亲刚生下一个男孩,恋人就被一家纺织厂裁员,两人志不回家,发誓宁可饿死也要在一起。于是抱了刚满月的小孩又开始流浪。一路从广西到湖北,从湖北到江苏,{zh1}到上海。旅途奔波劳累,他们的小孩竟因肺炎不治,未满一周岁死在传染病院。紧接着,母亲的恋人也因长期病患折磨,吐血而死。遭此打击,母亲痛不欲生,两次xx未成,几近疯狂,独自不停地在上海的马路上行走。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进民主妇联缝制工厂工作,才恢复正常。很快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与父亲结婚。虽然如此,她的后半世人生,仍伴随着动荡,漂泊,并又一次经历xx的危机,在此就不说了。
 
   
王寅  你母亲的流浪经历像一部xx小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整个故事的?
 
   
张献 
大概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这是非常关键的年龄,我当时是个快乐、自负,又有点迷惘的青年,母亲的经历使我非常震撼,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情感,我的人生观。现在看来我从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质量有:野性,狂热,执迷,追求自由等等。
 
   
王寅 
故事叙述到这里有些悲怆,我听到了两代人在同一个城市流浪的故事,一个被物质生活所逼,一个为精神生活所诱;一个是不自觉的命运,一个是自觉的选择。这两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
 
自己的文化革命
 
   
张献 
你可以把这看成两个故事,也可以看成一个故事。从父母一辈看,革命拯救了他们,并差不多造就了我们的家庭,我跟我的兄妹一样,只是依附在革命家庭历史上一个多余的结尾。奇怪的是,我脱离了既定的轨道,走上了独立的道路,故事将出现另一个结尾。
 
   
我曾跟母亲说,国家独立之后,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个人独立。听了这话,这位曾犹豫死后要不要跟我父亲分葬的了不起的女性笑笑说,走你自己的路吧,我也是自己走路。母亲指的是她一生中所有的命运关口,但我却认为她特别感慨为了理想她曾热情投入的文化大革命,我在那些日子里跟她发生了一些冲突,虽然她后来不断重复:再来什么文化革命,跟她是没有关系了。我和母亲早已和解,她却一直重复她跟我的一致。每当这时,我就在心里跟她说:不,文化革命没有结束,要紧的是,我要实现我自己的文化革命。
 
   
没人知道这个革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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