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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泼的吉五郎”——小津安二郎
文:高峰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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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50年,我才真正意识到必须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人生的道路。那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一般来说,女人到了二十六岁,应该结婚做家庭主妇,然后再生一、两个孩子。可是,我却没有那样,而是天天象个木偶似地在摄影机前面晃来晃去。
至于学习,我从来不是在繁忙的工作当中抽时间躲进书房里去翻阅书籍,而是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学习,我的方法是“靠耳朵听”,我认为这是一种见效快的学习方法。演员这个职业能接触到很多人,如果留心的话,可以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我尽可能地参加一些座谈会,从别人的谈话中一点一滴地汲取营养。
迄今为止,我一直保持着“雁过拔毛”般的求知欲,这是二十五岁前后培养起来的脾气。不,也可能应该称作职业的后遗症。总而言之,当时,我不分青红皂白,象用竹耙子搂树叶一样,把见到的、听到的和读到的所有可以称之为知识的东西,全部装到自己的脑子里。
进入电影界二十多年之后,我终于成了一名“xx演员”。我的名气不小,收入也很多。但不知是何原因,突然之间,我心理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拼命地学习起来。之所以如此,其中有个重要的原因。1950年,我参加演出《细雪》一片时,结识了大文豪谷崎润一郎,演《宗方姐妹》时又结识了xx导演小津安二郎。我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个人可以学得很多很多的知识。
这两位极为杰出的天才人物,是我这个平庸之辈难得遇到的知识源泉。
有{yt},我在新东宝制片厂拿到《宗方姐妹》一片的剧本之后,立即跑到了制片厂的常务董事增谷麟的家里,去找小津安二郎。小津的家在镰仓,镰仓距离新东宝非常远,因此,他常常住在离制片厂很近的增谷麟家里。
1931年以后,我曾演过好几部小津导演的影片,但由于当时我年纪很小,印象已经非常淡薄。因此,我们这次合作就好象{dy}次打交道似的。我懂事以后,也曾看过《户田家的兄妹》、《有了父亲》等小津导演的作品。我的感受是,“每个演员都象是经过细心修枝的庭院小树”,画面的风格极为典雅,宛如能乐舞台。
当时,如果能在小津导演的作品中扮演角色,确切地说,如果能得到小津摄制组的邀请的话,对演员来说,那是一种很大的“荣誉”。甚至可以说,在小津的作品中扮演过角色,那就证明你掌握了当演员的全部秘诀。
然而,人们对小津的评论越是富于xx色彩,演员们就越怕他。我一向是个“滥竽充数混饭吃”的演员。因此,他在我眼里更是个令人xx的导演。
我到达增谷家的时候,宽敞的客厅里已经挤满了人。除《宗方姐妹》一片的导演小津安二郎、扮演姐姐的田中绢代、扮演妹妹的情人的上原谦之外,还有新东宝宣传部的人员、摄影师以及报刊记者等人聚集在这里。日本电影界,在每部影片开拍之前,都要举行这样一个仪式,主要演员互相见一下面,并会见一下记者。对于我来说,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但是,今天的情况有些异样。不知为什么,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屋里却静得要命。我觉得有些害怕,于是象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小津安二郎大师向我问了一句:
“噢,好久不见啦!你好吗?”
他那微笑着的眼睛在凝视着我。这不是随便打量一下一个女演员的目光,而好象是刺透了我的皮肤、看到了我的五脏六腑,在仔细掂量我的大脑分量的深邃目光。目光中充满了慈爱的温情,丝毫不使我感到锐利和严厉。小津安二郎身材高大,而且异常健壮。他那张大脸也很英俊,酷似一名古代武士。
我的脸上流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小津安二郎为使我的情绪放松一些,马上又开起了玩笑,结果把周围的人都给逗笑了。可我却没有笑出来。因为我仿佛看到他全身上下长满了智慧的神经,根本没时间去笑……
《宗方姐妹》一片的拍摄工作开始了。摄影现场比碰头会还要肃静。这气氛虽然使人们的心情沉静下来,但另一方面也使每个人的神经变得过于敏感。在小津摄制组的工作现场,总是充满着这种紧张气氛。
导演的性格不同,摄影棚里的气氛也各不相同。有的令人心情舒畅;有的过于严肃;有的使人感到很粗野;还有的下流得让人恶心。小津摄制组的工作现场确实象人们传说的那样,一贯充满了“紧张而严肃”的气氛。这当然如实反映了小津安二郎这个人的性格,但也并非说明他是个非常骄横和暴躁的人。相反,小津安二郎这个人是一个很出色的幽默大师,比一般人更善于开玩笑。在拍摄工作中,他经常说笑话,笑容总挂在人们的脸上。但是,由于他的玩笑过于高明、过于含蓄,人们往往不是捧腹大笑,而只是微笑。
小津安二郎虽然不停地跟大家开玩笑,但他对演技的指导依然十分严格。无论是台词,还是动作,如果演员的表演不令人满意,小津都绝不迁就,哪怕是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他都要求演员重来。但小津安二郎唯独对我格外宽容。这大概是因为我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性格开朗、冒冒失失的野丫头,如果严格要求会使我的表演因紧张而变得不自然。
所有在小津安二郎面前进行表演的演员,不分老幼,都感到很紧张。这倒不是因为小津安二郎这个人可怕,而是由于摄影棚里那种严肃气氛,使我们这些神经敏感的演员在表演之前头上就戴上了紧箍咒。尤其是在等待出场的时候,演员的紧张情绪简直达到了顶点。甚至有时演员竟陷入头昏眼花、手足无措的状态之中。这时,不管小津安二郎怎么开玩笑也无济于事。每当我出场拍戏时,虽然面部带着笑容,但一进入镜头,就变得魂不附体,不知所如。平时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做到的事情,眼下却怎么也不成。有一次,小津导演看我表演很紧张,便对我说。
“秀子,你伸个舌头试试看!”
于是,我按照他的命令吐了好几次舌头。一边吐,一边想:“舌头这东西,细想起来,让人挺恶心的。”“为什么舌头要长在嘴里呢?”想着想着,{zh1},连我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吐舌头了。
笠智众在影片中扮演我的父亲。他是小津导演的老搭档。我在松竹公司当儿童演员的时候,他就很喜欢我。他为人不拘小节、与世无争,老实忠厚,很受大家的爱戴,我也很喜欢他的性格。但他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演员。早先,笠智众是松竹公司的一名普通演员,住在集体宿舍里。小津安二郎发现了他,并把他培养成为一位电影明星。一直以诚心诚意四个字为座右铭的笠智众,得到小津安二郎的格外赏识。笠智众是小津导演电影时不可少的演员。
然而,就连这位笠智众,在小津安二郎面前表演时也变得非常紧张。因在影片中,有这样一场戏:扮演父亲的笠智众和扮演女儿的我坐在走廊里谈话。当我认真地说台词时,突然发现笠智众的手在颤抖。笠智众手端茶碗,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的台词虽然没有讲错,但那双端着茶碗的手却在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原先,我还决心要比较轻松地把这场戏演好,可是,一看到他那双颤抖的手,我的神经也紧张起来,甚至连转转脖子也觉得咯吱咯吱作响,膝盖也在微微发颤。过去,我只知道打哈欠会传染人,但发抖也传染,我还是头一次体会到。
在摄影棚里一直战战兢兢的剧务工作人员和演员,一旦离开那里,与小津安二郎说说话或与他一起喝上一杯,马上就能恢复原有的朝气。在摄影棚里如此紧张地工作,大家当然会感到十分疲劳。一般情况下,人们回到家之后,都是自斟自饮地喝上一顿酒,接着就蒙头大睡了。但是,只要小津安二郎一声召唤,不论谁,都会硬挺着疲劳的身体跑去赴会。小津安二郎就是如此具有魅力,人们和小津安二郎在一起就是这样地愉快。
酒桌上的小滓安二郎,立刻变得象个深川人(小津的故乡是深川),说话的腔调很低、速度很快,显得格外豪爽和随便,而且一喝酒就哼小调儿,十分开朗。他讨厌“艺术”这个词儿,喜欢让人叫他“头儿”。于是,我便送给他一个绰号:“活泼的吉五郎头儿”。
“活泼的吉五郎?……那也好。可是,秀子,吉五郎还要继续拍吉五郎的电影啊……因为,突然让做豆腐的人改行去做油豆腐[1]或半平[2]那是不成的。我还要做我的豆腐……”
突然,他放下酒杯,在饭桌上两手托腮,一本正经地吐露了此番肺腑之言。我似乎感到了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烦恼心情。于是,立刻又收回了话茬儿。
小津安二郎导演《宗方姐妹》一片时,年纪只有四十七岁。可是,当他摘掉白色平绒的工作帽,头已经秃了。他一觉得所剩无几的头发有些蓬乱,就用手摸摸头的后部。我对他说:“您已经用不着梳子啦,用手也就足够了。”
他好象对这个玩笑很满意。后来,他常常提起这个用手梳头的笑话,一边说一边笑。
1955年1月,我意外地收到了小津安二郎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
“看了影片《浮云》,我认为,无论对秀子还是对成濑来说,这都是一部最成功的佳作。希望你也来与我合作!”
同年3月,我又收到了他的另一封信。信中写道:
“恭贺新婚之禧。我忘记是在哪份杂志上,你曾这样说,‘谁希望让我给他做件棉袍穿,我就跟谁结婚。’我送给你一块做棉袍的布料。请你给善三君做一件棉袍吧!现在是春天,做棉袍有点不合时宜。但等你做好的时候,就是秋天了。我这样盘算着,所以送给你这块布料。”
1963年4月,我知道小津安二郎住进了筑地肿瘤中心。我吓得心惊肉跳,赶紧跑去看望他。小津安二郎趴在一间病房里的病床上。他首先对我说:
“这样,还稍微舒服些。”
我心里非常紧张,简直说不出话来。后来,我只信口谈了一些自己的事和松山的情况。谈话的内容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他慢慢地爬起来,开始用钢笔在枕头边上的白纸上写起什么来。
“请把这个交给松山君。今后,他的路也是很艰难的啊!”
纸条上写道:
“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聋来半作呆。”
至今,松山还珍藏着这张纸条。
1963年12月12日,是小津安二郎的六十岁生日。然而,就在他刚刚进入花甲之年的这{yt},却离开了人世。“活泼的吉五郎头儿”,至此便结束了他整整六十年的人生旅程。
在电影导演中,再也没有象小津安二郎那样有威望的人了。1974年8月出版了《小津安二郎的为人与工作》一书,这是一部不是为了迎合读者口味的、非常出色的著作。
该书的编者是曾经受到小津安二郎薰陶的山内静夫、井上和夫及下河原友雄。他们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和火一般的热情编辑成的这部著作,不仅以书的形式使世人了解了小津安二郎这位杰出人物的一生,更重要的是,书中表达了作者本人对小津安二郎深切的怀念之情。
该书是由百余人的文章汇编而成,每篇文章都充满着对小津安二郎的深切哀悼。
小津安二郎是“永远活在我心中”的一位最值得尊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