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车(5)_天涯博客_有见识的人都在此_天涯社区
夜火车
□ 徐则臣


28
  第二天金小异感冒了,高烧,一大早就给陈木年打电话,说不行了不行了,烧得不知楼上楼下了,只好打电话。陈木年上去一看,金小异两腮变胖了,烧得像猴屁股一样红,额头烫得可以摊一张鸡蛋饼。金小异断断续续地说话,说着说着眼珠子就不动了。看来真不行了。陈木年敲了许老头的门,让他跟老周请个假,迟一会儿到,他先送金小异去校医院。
  金小异个头不大,背起来却挺沉。陈木年担心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找了魏鸣和小日本一起过去。路上简单说了一下金小异昨晚在运河里的壮举。
  魏鸣说:“你们都玩到花街去了,牛!”
  小日本更是羡慕,“去了也不招呼一声。”
  魏鸣说:“想去?”
  小日本说:“你有老婆了当然不想。”小日本前段时间看的女孩又吹了,他这两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女人约好了似的,都不给他第三次约会的机会。
  魏鸣说:“你以为不想?看得太严,我都这么老实了还整天吵架。老陈,说说,搞得爽不爽?”
  陈木年背着金小异,累得哼哧哼哧的,说:“没有,我们就去转了一圈儿。”
  魏鸣说:“去都去了,还不敢说。”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校医院。金小异趴在陈木年背上一动不动,但一路上嘴都没停。一会儿天文,一会儿地理,法国、荷兰的什么都说。值班的内科主任白医生有点幽默感,见了金小异咕哝咕哝不停,就问陈木年:“他在忙什么?”
  陈木年说:“烧糊涂了。”
  医生检查完了,确定是感冒高烧,开了方子给金小异挂水。有护士守着,陈木年他们就可以离开了。陈木年跟金小异说,中午下了班再来看他,金小异呜噜呜噜直点头。出了医院,小日本还盯着问花街上的事,陈木年心烦意乱地说,哪有什么花事,就在石板路上转了一圈儿,抽几根烟,把金小异从水里捞上来,就回学校了。
  魏鸣说:“别理小日本,他是给毛片闹的。”
  陈木年到校门口吃了两个水煎包子,喝了一碗辣汤,直接去了花房。中午下了班,从食堂买了两个人的饭拎到校医院。护士见到他,像见到了救星,说:“你可算来了。”她说金老师的烧倒是退了,可还是照样说胡话,而且还会动手动脚,趁打针的时候竟然抓住她的手,叫着什么“吸烟,吸烟,我真的爱你”,“吸烟”她没弄懂,但是“我真的爱你”是听清楚了。她窘迫坏了,因为当时病房里还有好几个病人在挂水,他们都笑。金小异很严肃地说,你们笑什么?我是认真的。护士说,金老师是不是头脑烧坏了?陈木年也不明白金小异在说什么,就问:“医生怎么说?”
  “再观察一下,不行就转院。白主任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头绪。”
  陈木年进了简易的病房。金小异半躺在床上,看见陈木年就说:“兄弟,你总算来了,我没事了。挂完这瓶我们就回去。”
  “不急,医生说再观察一下,以免病情反复。”陈木年安慰了他一阵,两人边吃边聊。金小异一直说他的画,说想起来接下来该怎么画了,找到灵感了。搬到一个新地方总能发现自己的天才。然后开始十分专业地讲述他对那幅油画的构想。陈木年听不懂,就跟着附和,觉得金小异挺正常的。
  吃过饭,点滴也打完了。白主任说可以回去了,下午三点钟再过来。金小异答应了。什么事都没有。
  下午陈木年上班,没有陪金小异去校医院。大约下午五点,金小异到了花房。陈木年问去过校医院没有,金小异说去过了,又挂了一瓶,那医生真可恶,竟然让他转院,不让他回去,他自己拔了针头偷跑出来的。他的感冒显然没xx,鼻子还塞着,说话嗡声嗡气的,一不留神清水鼻涕就流下来。陈木年要带他去校医院,他不干,坚持要回家。那会儿陈木年也快下班了,就和老周招呼一声,跟金小异一起回去了。走到校医院那儿,陈木年让金小异等一下,他去问问白主任。他总觉得金小异有点不对劲儿。
  白主任见到他,说正要找他,那金老师正打着吊针,人没了。
  “拔了针跑了。在外面呢。说你要他转院。”
  “他是不是受到过什么刺激?”白主任说,“老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给他诊断完,我要离开,他突然拉着不让我走,语无伦次地说,高更,亲爱的高更,你不能走,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已经把房子都漆成黄色了。高更我记得是一个画家吧?”
  “是。”
  “我觉得他有点问题,就建议他转到市第二人民医院去全面检查一下,他死活不愿意,说他哪里都不去,他要回他的阿什么小屋。”
  “阿尔勒小屋。”
  “对,就是这阿尔勒小屋。你知道?这小屋在哪儿?”
  “在法国。”
  “法国?”白主任说,眼都大了。在这个小学校,出一趟国跟中头彩一样不容易。找不到机会。“他要去法国?”
  “他病得不轻。”陈木年说,“我得去找他。”转身就往外跑。
  到了外面,他看到金小异正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专心地擤鼻涕,擤完了找不到纸巾,顺手用袖口擦了擦。“医生怎么说?”金小异问,看起来和喝酒时一样正常。
  “医生说,你的病还没治好,还得继续挂水,{zh0}能到大医院全面地检查一下。”
  “那鸟医生,明摆着想赶我走!”
  “要不,现在我就陪你去二院?”
  “明天再说吧。”金小异说,“我有点累,先回去歇会儿。”
  陈木年不敢太强迫,只好随他。他把金小异送上楼,关照他按时吃药,然后忧心忡忡地下来了。他担心金小异出事。回到宿舍,刚坐下来,无意中看到书架上凡高的传记,就随手翻起来,看到了“西嫣”两个字。这是凡高的女人,原名克拉齐娜·玛丽亚·胡妮克,外号西嫣。凡高叫她克里斯蒂娜。护士说的“吸烟”,应该就是这个麻脸而且酗酒的xx。凡高曾以拯救她为己任。陈木年觉得问题严重了,金小异已经让凡高附体了。他想不出该怎么办。
  因为要向沈老师交一份读书报告,陈木年晚饭在食堂随便吃了两个馒头,回来就在书架上重新浏览看过的书,做好标记以备写报告时引用。标好了,开始在一张白纸上随便乱写。这是他构思文章的习惯动作,没有纸和笔他的思路就没有着落。一张纸横七竖八地画满了,天也黑透了。小日本在自己房间里唱着哀伤的歌,魏鸣则在和老婆吵架。他们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钟小铃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陈木年听见钟小铃说:“看不上我就直说,我还没到非要赖着你不可的地步!”
  陈木年不想听他们吵,把阳台上的窗户也关了。这时候听到有人在楼道里大声喊:“不好了,不好了,金老师xx了!金老师xx了!”接着就有人敲他们的门。陈木年心头一颤,拉开门就往外跑,小日本和魏鸣也从房间里出来。
  “怎么回事?”他们问。
  “老金出事了。”
  楼道里那个声音还在喊,是个女声。她正往楼下跑,要继续敲别人的门。她是金小异班上的班长,来找班主任汇报班级里的事。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门却是虚掩着的,灯光从客厅里露出来。她就试着推开了门,往客厅一看,吓得差点背过去。金小异背对着门,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歪着头,从脖子处开始往下流血,地上已经汪了一摊,脖子那儿还在往下滴。镜子里的金小异从右耳朵往下就鲜血淋漓,镜子里的神情有种怪异的痴呆。他的右手垂在椅子边上,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那女生反应过来就叫起来,往楼下跑,一边喊一边敲别人的门。她哪里见过这场面,声音都变调了。
  陈木年叫住她,让她冷静点,这时候魏鸣和小日本都出来了,等他们看过怎么回事再想办法。女生胆怯地回来,抓住楼梯不敢跟上去。许老头开了门,问出了什么事,陈木年说等一下,他们先上去看看。他们三个人上去了,看见金小异血淋淋地歪在椅子上。
  三个人也被镇住了,站在门口不敢动。陈木年说:“老金,老金!你怎么了?”
  他们看见老金动起来了,动得像个机器人一样很不连贯。老金转过血淋淋的脑袋,说:“提奥,亲爱的兄弟,你来啦。我把耳朵割掉了。”
  他把陈木年当成提奥了。提奥是凡高的弟弟,一直支持凡高的绘画,直到凡高三十七岁时死掉。金小异xx把自己当成凡高了。金小异还没死,只是失血过多,比较虚弱。陈木年对小日本说,快,赶快打120,叫救护车。
  小日本跑下楼的时候,魏鸣说:“八成疯了。”
  陈木年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捂住金小异的伤口,他真把自己的右耳朵割掉了大半边。割下来的那段耳朵还在血泊里艰难地抖动。陈木年和魏鸣把他架起来,他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力气都被血流光了,只是嘴里嘀咕着:“耳朵。提奥。高更。我的油画。”他们把他往楼下背,许老头跟在后面说:“等等,先上点云南白药。”他从家里找出了一瓶云南白药。那个女生此刻瘫在楼梯口,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救护车很快就呼啸着到了,陈木年和魏鸣跟着上了车。救护车穿过家属区,很多人从窗口探出脑袋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木年和魏鸣在医院守了一夜,第二天回学校时,医院已经决定把金小异转到精神病院了。
  路上魏鸣问陈木年:“凡高割的也是右耳朵?”
  陈木年说:“凡高是左耳朵。”
  “老金辛苦了半天还割错了。”
  “没割错,”陈木年说,“他是照着镜子割的。到了镜子里的凡高,就是左耳朵了。”
  魏鸣笑起来,说:“操,当个疯子也他(妈)的这么不容易。”


29
  陪着金小异折腾了一夜,陈木年早上回来困得要死,没吃早饭就睡了。幸亏是周六,不要上班。梦里他仿佛感到了饥饿。上午十点钟左右,他被老秦叫醒了。老秦来到他宿舍,看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犹豫一下说,算了,没什么事,你继续睡。陈木年倒清醒了。一定有事。
  “说吧秦叔叔,我睡得差不多了。”
  老秦说:“小可,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昨晚她听到救护车响,担心是你,就跑过来看,回去以后就不对劲儿了。除了去了两趟厕所,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出来。不说话,叫也不开门,饭也不吃。要不你去看看?”
  陈木年答应了,跟老秦去了他家。秦可的房门从里面插着,敲了半天也不开。老秦说,小可,开门哪,木年过来看你了。
  秦可在里面说:“我不要见他!让他走,有多远走多远!”
  陈木年尴尬地看看老秦,不知道又哪里得罪了她。
  “小可,别这样。木年刚从医院回来,还没睡个囫囵觉就过来了,你开开门吧。”老秦说完,给陈木年递了个眼色。陈木年就说:“小可,开开门,我木年啊。”
  “陈木年,我不想见你!你给我滚!”
  陈木年汗都下来了,“小可。小可。”
  “滚!有多远滚多远!”
  陈木年没办法了,看看老秦。老秦也没办法,一屁股坐到沙发床上。他指指一把椅子让陈木年坐。陈木年垂头丧气地坐下,彻底不困了。他掏出烟,给老秦点上一根,自己也抽起来。老秦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陈木年茫然地看着窗外,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他五楼的阳台,魏鸣的红内裤在阳台的风里摇摇荡荡。他曾戏称,那是欲望的旗帜。还有钟小铃的内衣,乳罩的两根带子飘飘扬扬。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两个男人静默着抽烟,都想不起来该说什么。陈木年觉得,他们的关系在发生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变化,这静默要么是一种确认,要么是一种质疑和否定。这时候,门却开了,就一条缝。秦可在里面说:“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陈木年一下子没回过神,老秦在他膝盖上拍了一把,陈木年一抖,烟头掉到了左手背上,疼得又一抖,跳起来。他小心地走进屋里,刚闻到一股温润的暖香味,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了,接着销上了。“小可,”他说。
  秦可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是没梳洗过,脸上的泪痕一道道发亮,眼睛是红的,眼泡是肿的,一夜没睡似的。还穿着睡衣,左肩膀的衣服比右肩上的高。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陈木年心里乱糟糟的,往后退的时候脚后跟碰到了椅子,顺势坐下来,才觉得稍微安全了点。
  “小可。”陈木年又说,声音低得自己勉强才能听见。
  秦可看了他不下五分钟,然后才开口。她说:“你干什么了?”
  陈木年松了一口气,说:“送金老师去医院了。还有魏鸣。”
  “我说的是前天晚上。”
  “前天?”陈木年听见心里的某根骨头咯嘣断了,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又迅速地挺直了。“和老金在外面转了一圈。”
  “到哪儿转了?”
  “新亚广场。水门桥。还有运河,我们还在石码头那儿坐了很长时间。老金就是在那里跳下水的。”陈木年心想老金啊,对不住了,我只能胡乱编排了。
  “就这些?”秦可的声音开始变调了。就像她唱歌时偶尔会用假嗓子,一用他就听不出来是谁。
  “就这些。”
  “好,陈木年,”秦可眼泪哗啦就出来了,松松垮垮的睡衣和蓬乱的头发一起抖起来。“你还骗我!现在了你还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花街,你去找,找了那个了!”
  完了。陈木年觉得哪个地方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铃声,就像每天早上扎进神经里的闹铃。陈木年张口结舌,头脑里一片空白。
  “果然是真的!陈木年。陈木年。”秦可悲伤得也不会说话了,她哭得弯下了腰,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老秦在外面敲了两下门,又停住了。陈木年发完呆,伸手过去扶秦可,被秦可一巴掌扇到一边,手背上很快出现四个红指印。陈木年说:“小可,别哭,不哭好不好?”又伸手想扶她站起来,秦可把胳膊往后一躲,“别碰我!脏了我的胳膊!”
  陈木年把手缩回来,腰更弯了,往后退到椅子边,坐下的时候碰倒了椅子,坐到了地上。陈木年坐在地上说:“小可,我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天晚上,我都送上门了,我都不要脸了,你动都不动就跑了,现在却往那种地方跑。在你眼里,我连个xx都不如是不是?我还没有一个xx干净是不是?”
  “不是,小可。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早该明白了。其实你是嫌弃我,看不起我,我被人睡过了,是不是?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了。好,陈木年,从今天开始,我要是再去找你一次,我他(妈)的就是个(贱)货!你走吧,现在你就给我走!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秦可愤怒起来简直变了一个人,像头歇斯底里的母兽。她被愤怒累坏了,说完了就坐到地上喘粗气。
  “小可,没有,我没有看不起你。我真的没有!”
  “好了,陈木年,我不想被人可怜。你走吧,就当我们从来就没认识过。你走!”
  陈木年说:“我不走。”
  “你不走?好,我走!”
  秦可手撑着地爬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陈木年本能地去拦她,他拉秦可的衣服却抓住了她的长发。秦可停下了,转身瞪大眼睛看他,陈木年的手僵在那里,不知道撒手好还是继续抓着。他们相持了几秒钟,秦可突然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咔喳,从中间剪断了头发,陈木年手里剩下了一把断发。陈木年愣了,手里的头发落下去,开始掉落的速度很快,分散开了以后就慢了,一根根一绺绺飘飘悠悠地坠落到地板上。
  陈木年说:“我走。”
  拉开门,老秦站在门口。看到陈木年,老秦转身过去,重新坐回沙发上。“我都听见了。”老秦说,声音低沉。“你坐。”
  陈木年说:“秦叔叔。”
  “我也不想说你什么,年轻人谁没有犯过错?你和小可,我是{yt}天看着你们俩长大的。算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我没有,看不起小可,”陈木年说。“从来都没有。”
  “那就好。”
  “说真话,秦叔叔,我现在这样子,有资格看不起别人么?我倒一直担心秦可看不上我。”
  “你们这些孩子……”老秦说了半截子就打住了。不再吭声。
  两个男人继续沉默着对坐,各自低着头抽烟。一根接一根。一盒烟抽完了,老秦从抽屉里又找出一盒,继续抽,还是不说话。一起等着秦可出来。老式挂钟敲了十二下,秦可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女式睡衣留寸头的清秀小伙子,两个男人吃了一惊,细看才发现是秦可。她把长发剪了。
  当时秦可把头发剪断一半,是出于气愤,剪掉了,陈木年出去了,她一个人坐到梳妆镜前难过。气是慢慢小了,委屈却越来越大了。怎么能不委屈呢,一个温柔漂亮的女孩子,背后追的男生可以编一个加强排了,都不正眼瞧一个,一心一意喜欢你,甚至愿意把身体都给你,你倒好,送上门的不要,反而花钱去嫖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让人家怎么想。难道真的连一个xx不如?她可是真心喜欢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可委屈过来又气愤,恨自己恨得牙根痒痒,甚至觉得自己犯贱。一气,又开始剪头发,就像过去心情不好喜欢去理发店摆弄头发一样。越剪越气,越气越剪,头发越来越短。等到已经短得跟男孩子一样时,秦可看着镜子里的模样泪流满面,地上落了一圈黑头发。她保养了多少年的成果就这么没了。多少年。她一想到漫长的岁月就心生苍凉。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的人,就这样对她,你说还有什么意思。由苍凉逐渐感到了荒凉,秦可一点一点地剪掉自己的头发,风从窗外吹进来,她感到了头皮发凉,镜子里的长发女孩已经变成了寸头的小伙子。
  现在,她出来了。陈木年站起来,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秦可的这副形象实在是他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小可,”他说。秦可没理他,进了卫生间,砰地关上门。
  陈木年觉得他该走了。老秦也站起来,陈木年让他留步,给秦可弄点吃的吧,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临走的时候他终于鼓足勇气,他对老秦说:“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行。”
  说完就出了门。回宿舍的路上他低着头,一直在想秦可是怎么知道他去了花街。这事只有他、金小异、魏鸣和小日本四个人知道。他和金小异不可能说,魏鸣昨天一夜都和他在医院里,只有小日本了。他平白无故大这个嘴巴干什么?陈木年想不通就到了宿舍。魏鸣还没起,钟小铃在给他做饭。他直接敲响了小日本的门。小日本开了门,又坐回电脑前,说:“我以为谁呢,有事?”
  “昨晚你跟秦可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
  “她怎么知道我去了花街?”
  “我不是故意的。她听到救护车,担心你出事,就跑过来。听说是老金去抢救,就问原因。我就说了,先是在石码头的水里感冒,才逐步发现精神不正常,然后割了耳朵。她就问怎么跑石码头去了,我就说了。我也是实话实说,不是故意的。”
  “你说我们去花街找女人了?你不是故意的,你是有意的。”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现在你总算报那个什么李玟的一箭之仇了。”
  “那件事不怪你么?要不是你,我们可能早就上床了!”
  “我既没有勾搭她,也没有被勾搭上,关我屁事?”
  “那你有胆量去花街,为什么没胆量在她面前承认?”
  陈木年被堵住了。这对他来说是个二难推理。他急速地喘了几口气,愤怒地带上门,出了小日本的房间。
  到了晚上,小日本可能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了,就主动来到陈木年的房间。说他刚弄到一部超刺激的毛片,人跟畜生搞,问陈木年有没有兴趣。陈木年说没有,忙着呢。小日本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那你忙,我去问问魏鸣。
  

30
  许老头最近有点不一样。不再跟陈木年一起到外面吃水煎包子和辣汤了,都是买了带回家吃。开始爱说话了,有时候半天都停不下来嘴。陈木年开始还没觉得,几天以后,因为他们说话中一个巨大的空档,谁也不吭声,陈木年有点不适应,才发现许老头竟然一个上午都在说。他已经这样好多天了。
  他讲的是年轻时下放的事,关于周围朋友的、下放的村子里的,从不说自己。陈木年对这些老古董有兴趣,一听就进去,下了班还惦记着下回分解。他并不追问为什么许老头自己总是置身事外,偶尔问一下,当时您在干吗?许老头就支过去,在喂牛呢,在割草呢,或者在井边打水、睡大觉呢。陈木年也就放了他,继续听故事。他感兴趣的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年代,而不是热衷于打探许老头的个人隐私。照许老头讲的,那真是弯腰就能捡到好故事的年代,掏掏口袋指缝里就能撒出一把来。
  许老头他们刚来,就住在北郊的一个叫棉花庄的村子。那时候棉花庄正儿八经是村庄,周围一大片野地,爬到屋顶上才能看见小城里的楼房。现在不行了,城市虽然小,蔓延繁殖的速度也惊人,现在的棉花庄已经成了小城{zd0}的居民小区,六层楼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只在花园里能找到青草。陈木年去现在的北郊就要经过棉花庄,它已经是城里了,有几个同事还在那里买了房子。
  “那时候都是土房子。”许老头说,“我们背着铺盖卷到了棉花庄,看到屋顶上青草茂盛,一间屋上的草能吃饱一头牛,觉得到了世外桃源。”
  一伙来了十五个,大队部里没睡觉的地方,支书就把他们分散了安排到老乡家里。棉花庄不大,八十多户人家,都穷得叮当响,这家留一个,那家留两个,最多的一家留三个,因为这家有一间很大的空房子,原来是做磨房的,后来磨房被当成“尾巴”割掉了,就一直空着,装三个小伙子绰绰有余。收留一个两个的人家,顺便就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大队里给房主补贴粮食,他们挣的工分折算成实物也给寄居的房主家。那三个住一块的,人多,就自己做饭,除了交一点给房主,挣多少吃多少。许老头绕了半天,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三个。一个叫四眼,一个叫老开,一个叫专家。都是外号。十五个人都有外号。四眼、老开和专家是同一所大学的,专业不同,因为在同一场大辩论中犯了相同的错误,被上面大手一挥,下去,他们就下来了。
  陈木年自作主张,问许老头:“您是四眼、老开还是专家?”
  许老头说:“都不是,我一个人住。和他们邻居,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知道。我和老开玩得好,经常去他们屋。”
  当年许老头是个忠实的旁观者。
  他说村支书喜欢站在高处说话,喊一声上工了也要爬到屋顶上,所以就大队部的屋顶不长草。四眼、老开和专家睡眼惺忪地推开门,一边伸着袖子一边往田野里跑,跑到半路才想起来镰刀没带,锄头没带,又跑回来拿,两趟下来才彻底睁开眼。他们看起来忙得不行,十五个人都忙得不行,但真正能干活的不到一半,都是城里人,来棉花庄之后才看出水稻和韭菜的区别。操起镰刀也别扭,怎么看都像要自残,锄头看准了往自己脚上刨。支书怕了,说这帮小伢子没的用,白长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子,跟肥料追多了的麦苗,只顾长空秧子了。他跟村里的几个领导商量一下,决定让他们干点非技术性的活,割草、放牛、喂马、搬口袋、拉车运粪之类的。四眼他们三个被任命为马倌,他们哪里干得了,夜里起不来,一觉醒来天就亮了,一个月下来马掉了膘,屁股上松垮垮的只剩下皮包骨头。支书只好换人,让他们三个喂牛。牛皮实,草跟得上就行。
  他们的任务就是割草、放牛、拌料、打扫牛圈。许老头说,他看见他们整天跟牛在一起,他要跟老乡们一起干活,所以很羡慕他们。去野地里放牛就骑在牛身上,怀里抱着两个化肥袋子,回来时袋子里割满了青草,牛驮着,他们跟在屁股后头走,一路吹口哨,很惬意。放牛的空闲时间多,他们就到瓜地里偷瓜,到桑树林里偷桑葚,也会从地里挖红薯烤着吃。甚至还烤过老乡家的一条狗。他们下了一个套子,拴住狗,每人轮着上去给一棍子,打死了,老开负责剥皮清洗,四眼和专家挖坑点火,吃不完塞在青草袋子里带回家,半夜里爬起来偷偷地吃。狗皮胡乱埋在地下,第二年老乡整地翻了出来,谁也不认账。
  然后,许老头说到了那家房主。姓黄,一家三口,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叫园草。原来是四口,小儿子在他们来之前死了,得的是怪病,家里的钱花干了也没弄清是什么病。据说园草的祖父曾是地主,被革了命,除了两间空房子和成分不好的坏名声,什么也没留下来。许老头说,他想说的其实是黄家的女儿园草。当然是个漂亮清纯的乡村女孩,这从许老头突然发亮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说,当年一起下来的小伙子都喜欢园草,看见了就像大夏天里喝到了深井里的凉水,咂咂嘴都有清甜的香味。
  “是不是三个人打起来了?”陈木年问。
  “没打。斗起来了。”
  三个人里四眼{zd0},二十一岁,老开和专家都是二十。从心眼上说,四眼多一点;论聪明,要数老开。三个人都喜欢园草,但老开{zx0}退出来,他觉得三个人暗地里较劲没什么意思。他的心思也不在这里。老开从来到棉花庄时就打定主意要离开,他老家在南方,无论哪方面都比棉花庄要好。他是学哲学的,准备以后做名扬天下的哲学家,在棉花庄抱着锄头是抱不出哲学家的。此外,老开和专家一样,家庭成分不好,父母现在还带着大帽子。这顶大帽子加上自己的错误,已经够他喝一壶的,再找个地主后代在一起,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他权衡再三,还是不愿意留在棉花庄,所以,和四眼、专家他们一起暗斗了几个月,就主动放弃了。
  剩下四眼和专家,两个人都一门心思喜欢园草,有机会就往她身边凑。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女孩十七岁不算小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明白很多人喜欢自己,越发地羞涩和美丽起来。黄家成分不好,但人好,逢年过节有什么好吃的,就让园草端过去给他们改善一下生活。平时也很照顾他们三个的生活。他们三个有机会也回报黄家,当然也是为了讨园草的欢心,从大城市里带来的东西,在棉花庄多是稀罕之物,他们争抢着送过去,黄家很高兴,他们也因此受到村子里的羡慕,他们和这帮小伢子的关系之亲密,也是别的人家没有的。和其他小伙子比起来,四眼和专家有先天的优势。因为这优势巨大,别的人慢慢就死心了,争也争不过,而且黄家的丫头和四眼、专家他们俩,好像对起眼来也是不一般的神情,索性靠边站了,就等着看结果,是四眼胜还是专家赢。
  “结果怎么样?谁赢了?”陈木年问。
  许老头打住了,不说了,看看表,到下班时间了。又是一段空白。许老头讲完了神情沉重起来。“得回去了。”他说。搓掉手上的泥站起来就走。陈木年跟上,一起去买水煎包子和辣汤。包子店的老板说:“许老师,最近怎么老买回去吃?”
  “有点事。有点事。”
  一起回去。陈木年心里有点数了,到了五楼,他问许老头可不可以到他家去看看,邻居这么久了,还没登门拜访过呢。许老头笑笑说,以后再说吧。
  陈木年说:“是不是师母——”
  许老头说:“这两天身体不好。”
  后来陈木年知道,岂止是不好,而是极差,这段时间更加恶化。许老头每顿饭都要陪着她吃。许夫人一般的饭食不能吃,只能吃一点流质,比如牛奶什么的,小米稀饭吃起来都有困难。多少年了,基本靠xx维持。许老头买回来吃,主要是想多陪陪老伴。


31
  许老头继续说:“开始是四眼赢了。”
  下放到棉花庄的一伙年轻人,开始都以为很快就能离开,要么继续到大学里念书,要么回城里工作,但没想到,一待就是四年。当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离开,明天遥遥无期,所以大多数人也就不管不顾,该干什么干什么。四眼和专家继续追黄家的园草。旁观者看来,两个人势均力敌,园草最终喜欢上谁他们都不会意外,但对当事人来说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四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四眼是学中文的,认识的字比别人多,他看的书是整个棉花庄都没见过的,初中毕业的在棉花庄就已经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他们一翻开四眼的书就头晕,句子都念不通顺,断不了句。四眼说话也比人家会转文,他的很多话棉花庄人听不懂。还能写一手好文章,当初就是因为会写,在大辩论时写了文章贴在学校的海报栏里才犯了错误。大队部的屋山头要出黑板报,支书亲自来找四眼,这活儿只有他能干。而且还戴着眼镜,除了老花眼,棉花庄有几个人配上戴一副眼镜?
  园草喜欢他纯属正常。园草也有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四眼太会说了,太有主张了,总是拿出一副老师的架势教训她,指点她这个好那个不对。四眼对她说,只要学会了城里的那一套,她就比城里姑娘还城里姑娘了。为什么非要是城里姑娘呢?园草想不通。另外一个,就是四眼经常提她祖父的事,他觉得她祖父连累了她家,xx是居高临下、欲挽救而不能的口气。园草不喜欢他跟别人一样,动不动拿地主说事。但当四眼戴着眼镜梳着分头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其实也并不多重要。
  专家念的是理工科,没四眼干净利落,倒是随意自然,不太爱说话,但老实能干,修修补补的什么都难不倒。大队部的大广播坏了,他捣鼓几下就响了,村民家里的小广播坏了,他拍拍打打也没问题了。还会改造农具,比如改变铧犁的形状以减少泥土的阻力,调整水磨上水斗的位置增加动力。甚至还建议了棉花庄一条主干渠分支的改道,大队部采纳了他的建议,立竿见影,很快就解决了一百亩水稻田的灌溉问题。专家显然是个能人,棉花庄人都感谢他,可是他人闷,话少,不爱冒尖,放在十五个年轻人里也很难三两眼就挑出来。
  两个人都不错,园草就犯难了,园草的父母也犯难。他们也看出女儿的心思了,就这两个,可这二选一,举棋不定啊。另外,他们也不能盲目乐观,人家毕竟都是大学生,城里人,就是落魄了架子还在,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拍屁股走人了,走人势在必行,早晚的事,人家能不能真心是个问题,若真走了,园草怎么办更是问题。说到底,咱们家的园草是棉花庄人。
  因为三方都有自己的心思,谁也没法轻举妄动,所以就这么耗着,一耗又是一年。棉花庄变化不大,外面的世界却是天翻地覆,这帮外来户心里都明白,要变了,一定会变的。各人的小心思都藏在肚子里,谁都不说,但谁都在背地里暗暗地使劲。能使上劲的,就城里乡下两头跑,使不上的,就对着镜子咬牙跺脚。明天你决定不了,那就等,然后一遍遍念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四眼和专家也在使劲,表面上还是很好的朋友。
  黄昏时他们俩从野地里放牛回来,牛拴上槽头,开始铡青草。把青草铡得短一些,防止牛为了赶苍蝇牛虻把草当尾巴用,甩得到处都是。往常是专家铡草,四眼续草,今天四眼说,他的腰有点疼,蹲不下来,让专家续,他铡。专家不常续,不太熟练,他让四眼铡落得慢一点,草放妥当了再落。六袋青草都得赶天黑前铡出来,他们越铡越快,专家续草的技术越来越熟练。铡到第五袋时,专家的草还没放停当,四眼的铡就下来了,活生生地切下了专家的手指。专家大叫一声,当时就疼晕过去。四眼赶快喊老开,去叫医生,去叫医生!赤脚医生正和泥打围墙,背着药箱赤着脚两腿泥就跑过来了。包扎完了,他对已经被疼得重新清醒的专家说:“废了,手指。”
  专家看着纱布裹起来的手,憋着,围观的老乡们散了,园草照顾了半天也离开了,他才哇地哭出声来。
  陈木年下意识地歪头去看许老头左手的那两个断指,许老头往后把手往他面前亮了一下,说:“专家的是右手,就一个手指。食指。”
  “那你的这个怎么回事?”
  “切红薯切的。”许老头说。比划着切红薯的机子简陋的形状,“那时候就用那个,把红薯放在刀片前,右手拉着一根木杆把红薯往刀片上推,不断地放和推,红薯干就切出来了。我的左手跟着红薯一块儿被推过去,就成了这样。”
  陈木年说:“哦。”过了一会儿,又问,“后来呢?”
  “四眼慢慢就赢了。”
  虽然只是少了两根手指,也还是残废。专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低着头,更不爱说话了,见到园草就躲,十天半个月和园草都说不上一句话。放完牛干完活就钻进屋里不出来,吃完饭散步也不再和四眼或者老开一起出门,而是一个人溜着墙根独自走。而在这个时候,四眼享有了和园草接触交往的所有机会。棉花庄人都看见了,黄家的姑娘和四眼两个人经常有说有笑地走在村子的中心路上。
  如果事情没有变化,园草和四眼的事很可能就这么定下了,问题是事来了,十五个人中的一个从城里回来,偷偷地告诉另一个同伴:有希望了。他让对方保密,对方答应了。但和他本人没能保住密一样,同伴也没能保住密,尽管他们每个人都极力要藏住这个消息,可这是多么大的惊喜和激动,哪由得了你。几天下来十五个人都知道了。都知道才发现不对头,竞争开始了,都想着回去,车找车道,马找马道。{zx0}离开棉花庄的是老开。得到消息的当天他就去了城里,回来对支书说,刚打电话回家,父母身体不好,他得回去探望一下,支书准了他的假。老开不仅回了家,还回了学校,能活动的人都活动了,很快就有了消息,上面下来通知,说老开是个好青年,通过四年的劳动改造和锻炼,进步很快,当初的错误也澄清了,纯属误判,现招回学校继续读书。
  老开走了以后,剩下的人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棉花庄。四眼和专家没动,专家什么行动也没有,照样干活,照样去集市上吃水煎包子和辣汤,好像打道回府这事和他没关系。四眼开始也不打算走,虽然跟园草没有把话挑明了,但心里都有数,只要捅破一层纸,就算定了。但一起来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走,四眼坐不住了,心里敲起了小鼓。离开和留下,两者的利弊,账不难算,他开始在背地里打起小算盘。爱情,事业,幸福,前途,每天摆上几百遍,家里人又催得紧,他被弄成了一只找不到路的蚂蚁,整天打转。园草的父母看出来了,觉得这孩子不行了,靠不住,这才到哪,一辈子还没开始呢。园草倒是为四眼考虑,让他离开,棉花庄一个穷地方有什么好,再好也不过是个农民,还是走吧。四眼想想他的宏伟大志,觉得园草说的有道理,决定还是离开。那几天他几乎见不着园草的面,园草一个人跑没人的地方流眼泪了。四眼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她,就忙自己的事。
  专家这时候出现了,主动去劝慰园草。四眼也知道,不反对,反而鼓励,觉得专家如果留下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也算是对园草的补偿和安慰,又送个大人情,难过的确是锥心的难过,但何乐不为呢?
  “{zh1}结果呢?”陈木年追不及待了。
  “专家赢了。”许老头说,“他坚持到底了。四眼{zh1}也没走,他不知为什么又决定留下了,但他失去了园草。就这样。”
  “四眼和专家都留下了?”
  “都留下了。”
  “他们现在的生活如何?”
  “谁知道呢。谁能知道别人的生活。”
  陈木年突然说:“你是专家!”
  “我?”许老头笑笑说,晃了晃左手,“你看像么?”
  许老头是个左手残疾的花匠。他从花丛中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下班了,他要回家。


32
  有{yt}许老头高兴地跟陈木年说,老伴的病好多了,能下床活动了,饭也能做了,什么时候请陈木年去他家吃饭。陈木年说好,他对许师母很好奇。那几天许老头果然就不再出去买水煎包子和辣汤了。过了几天,陈木年和许老头一起在花圃里修剪花枝,看见一个瘦弱清秀的老太太推开竹篱门进来,进来的时候咳嗽了一声,许老头触电似的抬起来,扔下剪刀就跑过去,说:“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说:“你看,我不是能走么。”
  陈木年想,终于得见了真容,也迎上去,和许老头一起要搀她,叫她“师母”。
  许师母说:“你就是木年吧?如竹每天都要说起你,夸你呢。”
  陈木年说:“许老师是鼓励我。师母,我一直想去看您,许老师不答应。”
  “是我不答应。都老太婆了,又是个病秧子,哪里能见人。”许师母皮肤苍白,因为走路泛出病态的红,身体还是比较弱。“我走了一圈儿了。”她对许老头说。陈木年听出了她在对老伴撒娇。“楼下,操场,还看了一下大棚,以为你在那儿。”许老头激动得鼻尖冒了汗,老伴已经好几年没有到处走动了。他说:“当心,你当心点。”
  许师母说:“没事,你忙你的,我就看看。多久没出门了,都变大样了。”
  许老头又嘱咐她当心,继续修剪起花枝,一边不断转头看她,满脸年轻而又旷达的幸福。许师母就站在身边,看他修剪,帮他扶着花枝,两个人不太说话,周围是老人才有的安妥人心的静。陈木年感到一种祥和与慈悲,他也不出声,不敢出声,走到了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修剪。 `
  后来他停下来休息,坐在石凳上抽烟。许老头还在剪,把多余的枝条和枯萎的花剪掉。许师母说,这个要剪,他就一剪子下去,那个也要剪,又是一剪子。许老头剪掉一朵凋谢了的花,颜色已经发黄变暗。花落到地上,许师母弯腰捡起来插到自己的鬓角,对许老头说:“好不好看?”
  许老头说:“别插这个,我给你剪朵新鲜的。”要去剪一朵正盛开的太阳红的大花朵,许师母挡住了。
  “就这个。”她说。把那朵枯萎的花又往头发里插了插。
  许老头看看她,说:“歇会儿吧。”
  她点点头,的确有点累。许老头在前,她在后,牵着许老头衣服的后襟亦步亦趋向石凳前走。陈木年觉得这场面有点熟悉,多年前他还在念大一大二,暑假里留在学校看书,黄昏时候常到中文楼前的草坪上看小说,就会看到一对老夫妻在草坪上散步,有时候老两口还以他为中心转圈子,不过那时候是老太太在前老头在后,老头牵着老太太的衣襟。陈木年刚才看到许师母时,就觉得似曾相识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许师母的身体越来越有起色,随后的几天下午她都来花圃,气色看起来也好很多。陈木年看着老两口年轻人那样郎情妾意,也感到极大的快乐和幸福。这世上不知有多少激烈反目的冤家和仇人,真正恩爱的却如此平和。他愿意就这么看着许老头两个人出现在花圃里。所以沈镜白问他想不想换一个工作,他说不想,做一个花匠很好。
  陈木年记得他说过,年轻时觉得不抽烟不喝酒就解不了闷,老了,才发现,要是愁烦,把树枝砍了当烟抽,喝敌敌畏都不管用。管用的不是真的愁烦。争得自由的方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说得响当当的,现在怎么又抽起烟喝起酒来了?
  “不为解愁去烦,”许老头悲哀地说,“是一个人空着的时候找点事儿干。”
  陈木年相信这个,没有事干比愁烦更可怕。现在许老头就是空闲的时候找不到事干。老伴没了,就找不到自己了,只好抽烟喝酒。{yt}一包烟,有时还不够,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也能把自己灌醉。这种状况让陈木年很担心,许老头倒是很放松,说没什么,都一把年纪了,该怎样就怎样吧,有空了就拉陈木年一起下酒馆,喝酒的时候说:“你看,我没什么吧。就点儿酒嘛!”
  想想也是,不就点儿酒嘛。很多人都喝酒,陈木年他自己也喝,又出过什么事?陈木年就放心了,有时候还主动去找许老头喝酒。和陈木年一起喝酒,许老头只醉过一次,就是陈木年拿到xxx和学位证的当天晚上。
  白天陈木年在花房里给盆栽浇水,老周从办公室里出来,说教务处的电话找他。他甩着湿漉漉的两只手去接,电话里一个女声告诉他,xxx和学位证发下来了,让他到教务处取。当时陈木年的心都不跳了,{dy}遍不敢相信,人家重复了第二遍他才确认是证件下来了。对方挂断之后,他抓着话筒半天没放下来。陈木年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得到他的身份,手是湿的,衣服上沾着泥。两个证件在他早成了泰山一样巨大的东西,却由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声告诉他,可以来拿了。他有种悲凉的失重感,出老周办公室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
  教务处只有通知他的那个懒洋洋的女老师在,在电脑上看娱乐新闻,看到陈木年,嘴往电脑桌上努一下。陈木年看到了大小不一的两个证件,一个红的,一个绿的,都是皮封面。他胆怯地拿起来,打开,没错,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贴着他的照片,都旧了。那时候的自己年轻得都不敢认了。从头到底看完了,他突然怀疑是否可以拿走,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打断了女老师的阅读,他说:“老师,我可以拿走了?”
  “是你的么?”女老师斜了他一眼。
  “是我的。”
  “是你的还不拿走!”
  陈木年点着头,哦哦地应着,把证件抱在怀里,转身出了教务处。出了门他想跺脚大喊一声,心里却生出了一种虚幻的感觉,他站在办公楼的走道里重新打开两个证件,逐一检查,上面依然是自己的名字和照片。然后感到肚子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某根肠子被谁揪住了狠拽了一下,痛得蹲了下去。有人经过走道,用怪异的眼光看他,但没人间他怎么回事。他不能就这么蹲在这里展览,陈木年抓着楼梯扶手站起来,然后攀着扶手一步一个台阶下到了一层。出办公楼时,疼痛减轻了一些,他想起沈镜白,又回过头借门卫的电话给沈老师打电话。
  他说:“沈老师,我的证拿到了。”
  “噢,拿到了就好。好好准备,今年就考,外语多下点工夫。”
  “嗯,知道了。什么时候您方便?我把读书笔记交给您。”
  “过几天吧,我可能要出趟远门,回来了我找你。”
  回花房的路上,陈木年觉得应该跟父母说一声,就用小商店的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在家,听完了好一阵子没说话,然后陈木年就听到了她的哭声,很委屈似的。终于把这{yt}盼到了,母亲说,造孽啊。她现在就要去找老陈,告诉他这个好消息。陈木年后悔告诉他们了,知道了反而坐不住了。他又想给秦可打电话,犹豫一下又算了。回到花房,老周问他,他说没事,接着干活。许老头走过来问他:“好事?”
  “证拿到了。”
  “好。晚上我请你喝酒,得好好庆祝一下。”
  下班后两个人去卤菜店买了凉菜和熟食,又买了馒头和五瓶啤酒,拎回到许老头家里。许老头敞开了喝,陈木年酒量不行,但今天放开了。五瓶酒没当回事就下了肚。许老头觉得不过瘾,陈木年说他再去买,骑着自行车去了商店。本来想再买五瓶,因为一瓶瓶散了不好拿,干脆买了一箱,十二瓶。两个人一遍遍地碰杯。开始陈木年还觉得头有点晕,三瓶下去倒清醒了,觉得越往后喝越像喝凉水,舌头大了都不知道。许老头舌头也大了,酒到了悲伤也涌上来。他跟陈木年说:“我儿子要在,比你还要大。”
  陈木年说:“您儿子?”
  “夭折了,”许老头说,抹一把嘴。“两岁就没了。”
  “那,就没再要?”
  “一年后雨禾又怀上了,她因为头一个孩子伤心,身体太弱,早产,八个月就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女孩,生下来就没气了。可怜啊,连这世界啥样儿都没看一眼。”
  陈木年怕引起他更多的悲伤,举起杯和他碰,继续喝。喝着喝着又扯到许老头身上,这也是陈木年一直好奇的问题,他都六十多了为什么还不退休。
  “退了,早退了。”许老头说。咕咚咕咚把一杯酒灌下去。“又回头干。不干活还能干什么?退休金只够雨禾治病的,还得打发嘴呢,弄弄花也不累。”
  “还打算干到什么时候?”
  “到死的那{yt}。”
  陈木年说:“说这些干什么,喝酒,喝酒。”
  “嗯,喝酒。木年,今晚你得把我灌醉,我不醉你就不许回去!”
  然后就醉了。一共喝了十五瓶。实在喝不下了,老要上厕所。陈木年就是撒尿的时候离开许老头家的。当时许老头已经不行了,要去厕所,站了两次没站起来,陈木年把他扶到厕所。陈木年也憋得厉害,但许老头那泡尿像溪流一样绵延不绝,没办法他只好回自己宿舍的卫生间。一泡尿撤得痛快淋漓,把瞌睡虫都引来了,出了卫生间就想找床,头脑也不转了,除了床什么也想不了。他到了自己房间,甩胳膊甩腿躺到床上,一歪头,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半响了。
  起床后他想起来许老头,去敲对面的门,没人应,许老头可能出门了。陈木年回到宿舍,坐在书桌前发呆。老毛病了,看起来像若有所思,其实头脑里一片空白。正愣神,母亲打电话来,让他回家吃饭,说他爸今天不出门,一家人要好好地庆祝一下,菜都买好了。又让陈木年叫上秦可和老秦,老秦若没空,一定得把秦可叫过来,她就不再给他们打电话了。
  “听明白了没有?一定要把小可叫来。”
  “听着呢。”
  挂上电话,陈木年站在阳台上看老秦家敞开的后窗,短头发的秦可低着头在水池边洗东西,穿着睡衣,两只光胳膊露在外面。她把手里的东西对着窗外抖开,是件衣服。陈木年赶紧低头装作找烟,打火机没带,他空叼了一根烟在嘴上吧嗒吧嗒吸,秦可此刻已经不见了。陈木年进了房间,点上烟呆坐着,一根烟抽完了决定独自回家。
  母亲见了陈木年就往他身后看,没找到,问:“小可呢?”
  “不在家。”
  “怎么会?我昨天晚上还打过电话,老秦说他们爷儿俩今天都没事的。”
  “我怎么知道?不在家我有什么办法?”
  母亲对父亲说:“老陈,你再打个电话。”
  老陈要打,陈木年制止了,“有什么好打的?四年多了才拿到,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母亲说:“可是,老秦他们——”
  陈木年说:“我走了,你叫他们来吧。”
  老陈见儿子不高兴,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小声对老婆说:“那就先算了,下次吧。”
  母亲说:“好吧。”接着跟陈木年说,“木年,这是喜事,迟四年怎么了?学校的责任,我们丢什么人!你爸高兴得一夜都没睡着,一直数手指头算你什么时候能博士毕业,结婚生孩子。怎么带孩子我们都想好了。”
  陈木年看着父母兴奋的脸,鼻子酸起来,掏出烟递了一根给父亲。这个动作好几年没做过了,父亲为了省钱也早就戒了烟。但老陈还是接过了烟,叼上了往儿子的打火机上凑,伸了两次脖子才够到火,{dy}口就被呛住了。


34
  陈木年在家住了一夜,父母非要和他说说话。母亲抱怨他没把xxx和学位证带回来,他们想看一看那东西到底长什么样。陈木年说,忘记带了,下次吧。他不忍心败坏掉他们的好心情。他陪着他们畅想美好的未来。在父母的规划里,他五十岁之前的生活都已经胜券在握了。父母的争论和描述相当积极,但陈木年觉得这些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多年前他们就在规划,就规划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让他们规划去吧,听到半夜他忍不住睡着了。
  第二天陈木年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就吃午饭。吃完了跟父母告别,回学校去。父亲也要骑三轮车去拉客,可以顺便把他送回去。陈木年说他自己回去,说不定要去书店看看,父亲就骑车先走了。去书店只是个幌子,他不想坐父亲的车,一想到父亲弓腰驼背撅着屁股蹬车他心里就不是个味儿。五十多岁的人了。
  陈木年踢着一块小石子往公交车站走,总觉得有件事没干,又想不起来。1路车开过来,售票员喊着“车站,车站”。去汽车站的。陈木年想起来了,他要去的是火车站。听报上说,火车站有望在七月初通车,先是货车,将来再通客车。不知道现在捣鼓得怎么样了。
  从他们家那儿去火车站坐8路车。车上人不多,到了终点站火车站就剩他一个乘客。火车站冷冷清清,很久以前修筑的站台早就坏了,好几处台阶坍塌,砖石缝里的荒草有半人高。铁轨还是老样子,锈得更加厉害,试行时经过的车头和两节车厢没有在铁轨上留下任何痕迹。哪里都没有留下火车经过的痕迹。早出世的知了在槐树上叫,还有几只鸟也在叫,偶尔从树冠里飞进飞出。一个陈木年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沿路基往上爬,跳上枕木,又跳过一条铁轨,另一条铁轨试了几次都没跳过去,一蹦就四仰八又地落在两根枕木之间。陈木年走过去,帮它翻过身,送到了铁轨的另一边。小东西跳啊跳地走了。
  这个火车站,除了路基、枕木和铁轨能让你想到火车,其他所有东西都跟火车没有关系。陈木年喜欢简陋的小车站,但是一个火车站荒凉到如此程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踩着枕木向前走,和五一那天追火车同一个方向,一边想象火车从前方或者身后呼啸着开过来。他喜欢火车闷着头叫嚣着奔赴过来的样子,速度很快,车头上冒出的烟像根辫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如果车永远不停,烟永远不断,那这条辫子就能绕着地球转上一圈又一圈。陈木年在铁路上想,两个证件就这么拿到了。让你欲哭无泪。
  黄昏时陈木年回到学校,在老三楼遇到老秦,想躲没躲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问好。老秦在打扫楼下的垃圾。老三楼学校终于决定要拆了,在原地重盖一栋新宿舍楼,六层,解决掉一批新教师的住房问题。一些分到新房子的和有门路的老师,陆续开始往外搬,搬完了就剩下一堆垃圾,房间里有,楼下也撒了一路,老秦这几天主要就在楼下转悠,一手扫帚一手畚箕,旁边是一辆垃圾车。老秦说:“听你妈说了,xxx拿到了,好事啊,也不跟叔叔报个喜。”
  “哪是什么喜,叔叔您笑话了。”
  “木年,不能这么想。下面就可以安心复习考试了。好好学啊,你爸妈盼着呢。”
  “嗯,叔叔您忙,我先回去了。”
  “好。”老秦说。又叫住陈木年,“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小可下午在广场前闯了红灯,又骑反道,自行车被扣了。你不是有个同学在交警大队吗?”
  “嗯,您放心,我今晚就和同学联系,明天中午应该就能拿回来。”
  老秦说:“那{zh0}。小可这几天要去市大会堂排练,离不了车子。”
  陈木年答应过,匆匆逃走了。他怕老秦提他妈电话里请吃饭的事。回到宿舍,陈木年给三条腿打了个电话,三条腿说,是秦可的么?陈木年说是。三条腿说那就没问题,前段时间听魏鸣说,你们又死灰复燃了,弟妹的忙要帮,没问题,明天中午过来推车子就是了。陈木年含含糊糊谢过了,等着明天上午下了班去推车,顺便请三条腿吃顿饭。现在还有往来的同学不多了。
  第二天上班,都上午十点了许老头还没来。他很少上班迟到,所以老周很纳闷,问陈木年,陈木年也不知道,周五晚上喝完酒就没再见过。老周说,不会出问题吧,老伴死了以后他状态一直不怎么对头,是不是喝多了?陈木年说,真不少,两个人十五瓶。
  “你们当啤酒是可乐?”老周说,“六十多了,戒了多少年了,老陈,你别把他灌出毛病了。”
  这么一说陈木年紧张了,一把年纪,出什么事都可能。他用老周的电话给许老头打了三次电话,都没人接,弄得他心里越发毛躁。一上午干活都心不在焉。许老头一直没来。大林和二梆子也在一边唠唠叨叨地议论,许老头是怎么怎么不对劲儿。陈木年扛不住了,没下班就回去,一口气跑上五楼,敲许老头的门,五分钟里面都没动静。陈木年进了自己宿舍开始打电话,还是没人接,身上开始冒汗了。他问小日本这两天见过许老头没有,小日本说,又不是李玟,我哪注意过。魏鸣还没下班,陈木年打到他办公室,他说没看见。陈木年觉得问题大了,点上一根烟到阳台上往下张望,希望许老头能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楼下只有一户人在出出进进地搬家。陈木年又从阳台往许老头家看,许老头的窗户和陈木年的阳台靠得比较近,中间隔了一个墙拐角。许老头的窗户开着。陈木年掐掉烟,目测了一下,决定从窗户爬进去看看。
  真正爬墙和想象的有很大出入,原来以为伸伸腿就可以越过去的距离,让陈木年费了不小的力气。关键是胆量,这是陈木年{zh1}纵身一跳抓住铁窗框时总结出来的。随后他感到抓住窗框的左手一阵刺疼,忍着,等整个人都蹲到了窗户上张开手,发现手被铁窗框划破了。窗框上疙疙瘩瘩,锈迹斑斑,尖锐的铁锈疙瘩扎破手xx正常。陈木年接着蹲在窗户上喊两声许老师,没人答应,就跳下窗户进到房间里。刚走一步,就闻到一股说不清楚但让他想吐的怪味,他到处看,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继续往前走,推开北向的卧室,啊地叫出了声。
  许老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还穿着喝酒那天晚上的衣服,鞋子都没脱,身上什么都没盖。陈木年闻到了更加浓重的怪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许老头身上飞起来一群苍蝇。陈木年立刻意识到那种怪味的的确确是腐肉的臭味,刚闻到时一直不敢相信。许老头死了,他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没想到他会死。
  陈木年捂着鼻子的手松开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扶门,扶住了但身体还是忍不住往下滑,直到蹲到地板上,然后坐下,他觉得浑身乏力,虚弱得满身大汗,连生出想站起来的念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堆没有骨头的肉瘫在地上。然后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全副身心都应付不了的恐惧。陈木年大叫几声,一会儿喊魏鸣,一会儿喊小日本,突然像弹簧似的又从地板上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去开门,出了门张嘴大声呼吸,似乎再在房间里待一秒钟就会被憋死。
  小日本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说:“喊什么?见鬼了?”
  陈木年喘了几口气才结结巴巴说完整:“许老师死了。”
  小日本的小眼立刻瞪大了,“什么?死了?”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他的惊讶不是因为许老头死了,而是有人死在了他的对门,这事让他觉得可怕。
  门被小日本咣的一声关上了,陈木年倒清醒了,他想,许老师真的是死了。他重新回到许老头家,找了一条床单把许老头盖上,然后开始考虑该给哪些人打电话。{zh1}决定先找老周,从陆雨禾的丧事处理上,他发现老周对这种事情具备别人没有的才能。
  老周说:“真死了?我这个乌鸦嘴!你先给殡仪馆打电话,我跟领导请示一下,马上到。”
  下午一点钟,叫的人都来了。主管后勤的副校长带来了学校的指示,因为死因不明,不能简单送去火化,必须走公安机关这道程序,给一个鉴定和说法,免得以后有问题纠缠不清。然后由学校出面请来有关人员。解剖和化验的结果让陈木年放松了不少,许老头系自然死亡,没有突发性致命的疾病,体内的酒精浓度也不足以致命。
  副校长纳闷,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老周说:“这事常有,不少老人都是这样死的。和老伴关系好,相依为命,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就跟有种鸟似的。”老周记不起来那种要死就一对都死的鸟的名字了。
  在许老头床头柜里找到的遗嘱证明了老周的说法。遗嘱很简单,许老头写道:
  雨禾去了,世界已空,我恐也将不久于人世。平常人一个,本无需立嘱,草此只为表明我的死乃清白事,与他人无涉。一生无有长物,死后房产家具充公,一架藏书送给小友陈木年,算作纪念。无需遗体告别,无需追悼,身体能作医用则捐掉,不能就火化,盼有心人能将我骨灰与雨禾团聚。
  落款是“将死人许如竹”。陈木年看了一下日期,是在陆雨禾葬礼结束的当天晚上。也就是说,许老头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或者说,也不打算继续活下去了。
  学校认为这样也挺好,从简处理。在遗体火化之前有个简单的停留,供许老头生前的亲朋好友和同事和他告别。陈木年跟在老周后面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务。让陈木年奇怪的是,参加告别的人,大多是物理系的老教师,他不知道许老头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被老周指使得团团转,没机会也不好询问。另一个让陈木年奇怪的是,沈镜白老师也来了。他不是出远门了么?沈老师对着许老头的遗体深深地三鞠躬,抬起头来两眼的泪。他说:“如竹,你也走了。”
  陈木年上前扶住他,沈镜白说:“没事。”接着长叹一声,转过身,步态呈现了衰弱的老相,缓慢地走出了门。
  许老头的死花去了陈木年三天时间。第四天下午,他把许老头的藏书搬进自己的房间,正在整理,魏鸣进来了,对陈木年说,秦可的自行车他昨天已经帮着拿回来了。陈木年这才想起来老秦托他的事。
  
  
35
  这两天陈木年心事重重,觉得生活像脚下的大地一样不踏实。短短的一个月不到,许老头就跟着老伴去了,陈木年不知道这对许老头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死如此容易,人真是脆弱得可怕。他总是梦见许老头背着手走在一条乡村土路上,怎么喊都不回头,而且越走越快,陈木年就追,眼看追上了,伸手去拉,许老头像个透明的影子一样抓不住,好好的人怎么就是抓不住呢,他就急醒了。醒来了要好一阵子才能睡着,就像当初被金小异的拖鞋弄得xx的那段时间一样。金小异还在精神病院,听美术系的一个老师说,还是老样子,见男的就叫高更或者提奥,见女的就叫西嫣。陈木年听到这个消息很难过,他宁愿金小异好好的,即使继续用拖鞋折磨他也无所谓。可这些都只能是想象,没有路可以回头。
  半夜里他又醒了,索性爬起来找书看。许老头的一堆书很杂,天文地理物理化学文学艺术都有,大部分都是陈旧的,有些破得没了封面,书脊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他抽了一本差不多是最破的,翻开一看,书名竟是《火车简史》。接近三十年前的版本,翻译过来的一个美国火车研究者的著作。陈木年翻了翻,主要是介绍性的普及本,独到的东西不多,大部分内容他都在其他书籍或者文章里看过。让他感兴趣的是书里夹的一张发黄的纸,是本校物理系1982年的一张课表,上面赫然写着许如竹的名字。在他的名字旁边是一门叫“动力学”的课程。陈木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许老头对火车了解那么多,并且有相当精辟的见解。怪不得有不少物理系的老师去殡仪馆和许老头作{zh1}的告别。
  但他为什么不继续在物理系教书而甘心去做一个花匠。为什么他从来没说过自己的教师经历。陈木年想不明白。他继续在许老头的藏书里找,希望能再找到点有价值的纸条、书签之类的东西,翻了一半,什么都没找到。陈木年只好放弃,觉得脑袋里乱成一锅粥,理不清楚了,充满了匪夷所思的东西。坐在书桌前抽了一根烟,决定去了洗手间就回来睡觉。
  在洗手间里他被吓了一跳。撒完尿他到水池前洗手,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两只姜黄的手伸向自己的脖子,吓得本能地转过身看,原来是两只橡胶手套,挂在环形的晾衣架上。他看过魏鸣这段时间经常用它,魏鸣刷碗洗衣服都戴着。他怕伤手。这些活儿原来都是钟小铃干,前几天钟小铃搬回了自己学校里的宿舍,魏鸣只好亲自上阵了。照魏鸣的说法,他们分手了。上次他们又大吵,钟小铃再次拿出杀手锏,说:“我就知道你嫌我碍事,我搬走,省得碍你的眼!”
  魏鸣说:“搬走就搬走,你以为我怕你!搬走了我再找一个!”
  “好,好!让你找!我让你找!”
  她气急败坏地逮着桌上的东西就往地上摔。她相当气愤,原因是魏鸣又站在窗前看秦可洗澡。其实魏鸣也没看清,看见的只是布帘子上一个模糊的身体的影子。但他的确是看了,而且不止一次。钟小铃为这事没少和他吵,还跟陈木年说了。她找到陈木年时,脸上是责怪加告密的表情。她觉得陈木年应该管管秦可,别在窗户下洗澡,要么就去换个黑色的窗帘。她也希望陈木年能提醒一下魏鸣,看也是瞎看,还是不看为妙,秦可已经有主了。陈木年知道她把秦可看成他的了,起码是他可以负责任的人。陈木年不知道说什么好。秦可跟他真的有关系么?他没这个自信。他只好跟钟小铃说,我也没办法。的确没办法,秦可不是他的,即使是他的也没办法,影子映在窗户上,谁都有看的权力。又不是偷看洗澡时的裸体。钟小铃骂了他一句“窝囊”就回去了。她摔东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魏鸣这次没给她台阶下。过去她也威胁要搬走,魏鸣就及时地服软,说好话连哄带骗,这次没有,针尖跟麦芒对上了。钟小铃下不来,就摔东西解气。
  刚摔了两只杯子和一个闹钟,魏鸣就扛不住了,抓住钟小铃的手,说:“你他妈的要搬就搬,别跟个泼妇似的摔我东西!”
  钟小铃当时就愣了,没料到魏鸣这样跟她说话,不仅赶她走,还满嘴脏话侮辱她。再没有台阶下了,她索性放开了摔。摔完了开始收拾东西,当天晚上就搬走了。整个搬家过程中,魏鸣一句软话都没说,他还到外面帮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钟小铃搬走后,魏鸣开始一个人做饭洗衣服,他的手对刺激性的东西过敏,就买了一副橡胶手套。刚用时,陈木年还取笑过他比女人还女人。说完就忘了,没当回事儿,当它像一双手似的伸向他的脖子,陈木年还是感到了突如其来的恐惧。他盯着那双在风里摇摇晃晃的手套,越发觉得像一个看不见面孔的人的手,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伸向你的脖子。陈木年神经质地摸摸自己的脖子,他觉得他的手比脖子还凉。他把手套转了一个方向,逃命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魏鸣在说梦话,小日本在一边哼唧一边磨牙。
  还是睡不着,陈木年就瞪着眼看天花板,头脑里不断地向外蹦出一个个词,他摸索着找到笔,觉得哪个词不错就顺手写在墙上。第二天起床他去看墙,上面乱七八糟地写了很多字,不少字重叠在一起,要费力才能分辨出来。他找到的有好几个人名,四眼、专家、园草、秦可、魏鸣、金小异,还有火车、物理、文学、小说、生活、神经病、野心等词汇,他把秦可和魏鸣的名字用笔涂掉了。
  那晚陈木年睡得很迟,快睡着的时候,仿佛听见老秦挥动扫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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