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碟儿莲菜炒肉_shuiguo2928_新浪博客

 

我们陕西富平老家附近出藕,当地人称它莲菜。多用来切成片或丝,水煮后调香油葱花盐醋,清脆爽口,是佐酒的好菜。秋冬两季,在街道上能看到许多摆在大筐里或摊在地上,一根四五节,一身泥巴的莲菜由小贩叫卖着。在我的记忆里,家里从未买过莲菜,每次从莲菜摊前走过,父亲都蹲下身询问价钱,翻摸莲菜半天。不是嫌莲菜泥太多了,就是说“我们今个不过事。”(红白喜事)硬拉着我走开了,让殷勤的贩子一脸失望,让我馋出的口水又咽回去。

我七岁上,由于家境贫困,日子难过,加上已有三个女娃的父母一心想生个男娃,便把我过继给没有孩子的外省城里亲戚,多少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少些负担。第二年寒假,城里领养我的亲戚体谅我想家,也想让我父母亲看看我,好让他们放心,便托同路回乡探亲的同事捎我回富平。亲戚给我裤子口袋里缝了两块零用钱,还有一个不大的提包,里头放着他们每顿嘴里扣省下来的两瓶清油和几斤炒熟的大豆,还有几件旧衣裳。

“娥!娥!”我听到车下有人大声唤我,是父亲的声音。已一年多没人如此唤我了,城里的亲戚给我改了新名字,他们说“娥”太土气,一听就是乡下来的,怕我在学校被人欺负。

“大!大!”我兴奋地叫喊着。我们陕西乡下人把父亲叫大。

在县城小火车站,没几个人上下车,我一下子看到来接我的父亲。父亲的样子是陕西农村到处能看到的种地下苦农民的模样。他穿着一件黑土布(母亲自己纺线织的)旧棉袄,没有衬衣也没有外衣,用一条围巾捆在腰间,这样不透风身上能暖和些。腿上的裤子打满了补丁,颜色也不一样,到很干净,准是出门前母亲叮咛他换上的。脚上的布棉鞋沾满了干泥,父亲没有穿袜子,(父亲是没有袜子穿)赤裸着一节青紫的脚腕儿,看上去很冷。父亲手里提着一个花布袋和一网兜红薯。

父亲也不过三十出头,成年下地劳做,晒的他肤色黑红,生活的艰难愁苦,让他脸上布满了深沟浅渠,皱皱折折,没点儿平坦光亮。父亲的身体消瘦单薄,背也有些驼,看上去比城里五十多岁的亲戚还要老。眼前父亲的模样,让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父亲萎缩老气。

“我娃长这么高了,还穿着洋布衫子。”父亲笑的皱纹更多更深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细逢儿。“我娃也胖了,肉皮子也白了。”

“屋里没个啥拿,红薯是咱自己种的,不是啥稀罕东西,别嫌弃。”

父亲笨嘴拙舌不知说什么好,把手里的红薯兜子硬塞给捎我回来的人,以示谢意。和父亲约好那天那时来车站送我,那捎我的人就走了。父亲接过我的提包,一手拉着我往外走,那常年抓掀握锄拉土除圈的手生满了老茧,粗糙不堪,却是暖和和的。走在路上,我打量着父亲的手,几个指头上都裂着大大小小沁出血珠的口子,能看见深处红色的肉。

“大,你手流血哩。”

“不要紧,成天做活哩。天气冷,风一吹就裂口子哩,也没办法。”

一年多不见父亲了,我连陕西话也不会说了,父亲说他听得懂我说的普通话,因为他经常听广播喇叭呢。渐渐的,我xx了初见父亲的一点儿拘束一点儿不自在,两片嘴象上了发条,不停地给父亲讲城市里的新鲜事儿:城里人把馍不叫馍叫馒头,城里娃把大不叫大叫爸爸,城里人吃水不用井里打,开关一拧就有水了,是自来水。城里的电影院白天也能看,还有位子坐哩。城里夏天还卖冰棍哩……父亲不插言,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那神情,像老麻雀耐心地倾听远方归来的小麻雀的叽叽喳喳奇遇历险,像老狗十分享受小狗游逛玩耍后回到窝里的百般亲热叙叨不停。

“娥!你肚子饥了吧?大领你下馆子去。”

父亲的口气即豪爽又有几分骄傲,象宣布做一件特大的事儿。我记得从小家里称盐买煤油(点灯用)都是卖了鸡蛋的钱买的,做睡梦都不敢梦见下馆子,那怕是一角钱一碗的羊肉汤。也许,父亲是为了补偿一点我小小年纪就离开他和母亲的歉疚。也许,父亲是想让我这一年多不见的娃高兴一下……

父亲一脸喜气,领我穿过尘土飞扬人来车往的街道,进了路边一家国营食堂。食堂里到安静,里面只有三、四个食客。找了个位置,父亲让我看着提包布袋,自己去开票买饭。不一会儿,父亲端来一碗米饭,两碟儿白生生,带着大孔小眼冒着袅袅热气的莲菜炒肉。是碟儿,比盘子小些,浅些。

“娥,你吃米饭,你在城里吃惯米了,我吃馍。”

父亲把一碟儿莲菜炒肉和米饭搁在我面前,递给我筷子。那莲菜吵肉的香味扑鼻而来,让我只咽口水。我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片肉塞进嘴里,香死人了,又往嘴里塞莲菜,生脆清甜,又有肉的味道,嚼着发出嚓嚓的响声,好吃的不知怎么形容。在城里亲戚家虽说每人每月能吃上凭本供应的一斤肉,但那儿气候寒冷,不出产莲菜,有些人都没见过莲菜。

父亲从布袋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黑面馍,就着自己的那碟儿莲菜炒肉吃。那馍比城里的馍大两倍多。没到城里之前,我也天天吃黑馍,那馍粗糙,干涩难咽,我拿着一个馍半天也吃不完,父亲常常嚷嚷着要我双手捧着吃,不敢把馍渣糟蹋了,种些粮食艰难地很,前几年想吃黑面馍都吃不上。我走的时候,母亲不住的抹泪,村里的妇人劝她:“哭啥哩?娃到城里享福去了,成天吃白面馍哩……”

父亲有些虎咽狼吞,大口大口地吃菜,大口大口地咬馍,两个面腮撑得鼓鼓的,也顾不上和我说话,像常来村里要饭,饿了很久的汉子。我知道,乡下冬季天天都是红薯玉米糁,酸菜下饭,见不到点肉味油荤,下苦力做活的男人,肚子里都是寡寡的。许多乡下人,一年也吃不起一回肉。

父亲碟子里的莲菜炒肉一时就不见了,他又掰着黑馍沾着汤吃,沾一下,咬一下,再沾一下,再咬一下,汤也不多,沾了几回就没有了,父亲不甘心,又掰下一块馍拿起碟儿擦来抹去,只到蘸完了所有油水所有汤汁儿,那碟子干净光亮的象才洗过一样,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碟子,把馍塞进嘴里。

我吃慢,碟子里的莲菜炒肉还有一大半。我一片吃完,挟起一片,只咬一小口,慢慢的吃,细细的嚼,缓缓的咽,让这香喷喷脆生生的滋味在我嘴里留的长久一些。这是我{dy}次和父亲坐在馆子里吃饭,我觉得,世上没有比莲菜炒肉更好吃的佳肴美味了。

“娥,你吃不完吗?你吃不完,我帮你拾掇了,不敢糟蹋。”

父亲眉眼堆笑,讨好地看着我,又眼馋地瞅我碟子里的莲菜炒肉。他以为我慢腾腾的吃是吃不完,他哪里晓得我是不舍得吃那么快,这么难得吃一回,这么香的莲菜炒肉一下子吃进肚子多可惜。

“嗯。”我嘴里答应着,可心里不大舍得。

父亲并没有把碟子挪到他那边,只是伸了筷子过来,我也继续挟着莲菜炒肉吃。有时两双筷子去挟同一片莲菜,父亲就说:“娥。你吃。”他的神情有一丝馋嘴孩童样的不好意思,自嘲地微微笑。

我和父亲离开食堂的时候,桌上放着粒米不剩的米饭碗,两个不留一点渣一点汁的菜碟儿。父亲把我吃剩的米饭菜汤合在一起,吃的精光。又把碟儿舔得净净的。

“娥,大给你买的莲菜炒肉好吃吗?”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父亲问我。

“好吃,好吃的很,现在嘴里还香着呢。”

父亲又笑的一脸核桃皮,深深出了一口气,露出心里很满足很舒坦的神情。我把缝着的裤子口袋扯开,掏出皱皱巴巴的两块钱,递给父亲,父亲正面反面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把钱揣进怀里。

“娥,大不会胡花,给你妈抓药使唤。”

父亲给生产队下地的那些年,也就是分下些口粮,分不下几块现钱。

 

去年三月,我从美赶回看到癌症晚期,已瘦骨包皮奄奄一息的父亲,他像头劳累了一辈子的耕牛,一脸沟壑,满头花发,双目似将油尽无光的灯。他已经卧床不起不能进食一个多月了,全靠输液维持着。诊断出病和化疗的那几个月,他都不许妹子告诉我。怕我为他担心。

“爸,爸。”我强忍泪水,不让它在父亲面前流下来。

“不要紧,就是瘦了。”

父亲临终的那几天,我整日握着他的手坐在他的床边,和他说说话,给他喂点水,看着他。那个早晨,父亲在我的面前合上了眼睛,结束了他艰难、劳累、贫困、不易的一生。他为生活为家为下一代耕作了几十年,他再也做不动了……

现在,父亲不在了,我总是想起那年父亲来接我,在那火车站附近的食堂,我们吃莲菜炒肉的情景。下回回家,就听不到父亲叫我“娥!!”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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