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忽然想起了父亲,还有母亲。
在遥远的故乡,他们正在做着什么呢?眼前总会浮起这样一幅画面来:在这个秋日午后的宁静时光,岁月像流水一样悠长,梧桐叶在秋风中“噼啪”作响,枯萎的叶片飘落在我家老屋灰褐色的瓦顶、静寂的庭院,锄头倚靠在墙角,一言不发,银白色的刃口还沾满新泥,鸡鸭安静地在树荫下打盹,它们做着怎样的梦呢?猪睡在圈栏里,敞着滚圆、肥硕的肚皮。地里的黄瓜老了,沉甸甸地坠弯了藤蔓,辣椒长得正好,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缀满了枝头。远野里,棉花结满了密密的棉桃,再来一场秋风,它们会一一绽开洁白的花朵,如田野里盛开的星星,柔软、温暖着人的眼睛。地头的南瓜一个又一个悄悄隐藏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动,芝麻则夸张地张开它们快要成熟的身体。母亲到哪里去了呢?父亲又到哪里去了呢?在村外的草堆里,年近七旬的母亲一路唠唠叨叨,她正在寻找一只不回家下蛋的母鸡,“红头铁耳的(桐城方言,言鸡长得好),怎么老不回家下蛋呢?看我抓住你后怎样治你!”母亲对一只总把鸡蛋下在外面的母鸡不停抱怨,像训斥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风吹着母亲渐渐佝偻的身体,岁月把她曾明丽的面庞皱缩成一个干瘪的核桃。田野里,父亲高大已经弯曲的身影没在绿波荡漾的棉田里,年过七旬,满头白发的父亲皮肤黝黑,午后还有些炙热的阳光使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在给棉花施{zh1}一次肥,他满脸慈祥,看着满地绿油油挂满饱满果实的棉地,他希冀着他精心伺弄的庄稼能给他带来好的收成,像每一年的秋天一样。
【2】
庄稼、农具与牲畜,是父亲、母亲的生活,亦或就是生命。
我们曾以为我们才是他们的全部,独享着父母的爱与牵挂。我们都是负心人,当我们真的长大后,一一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双亲,像风一样四处漂流,为了所谓的梦想与生活。我们没有心思去理会父母的惆怅与苍老脸庞滑过的泪滴,还有苍茫暮烟里他们已渐渐依稀的身影,只有他们的庄稼、农具与牲畜一如既往地陪伴在他们的身畔,聆听着他们忧伤的叹息。其实,很快他们就从失落中恢复过来,远野里,飘来了谷禾的清香,召唤着父亲扛上犁锄走向田野深处,村塞里,鸡鸣在高高的柴垛,一声声啊,温暖着母亲的心,笑容又绽放在母亲挂满泪水的脸上。我们才深切地感受到父亲、母亲在爱着我们之外,同样爱着他们的庄稼、农具与牲畜,他们爱得深沉而不露声色,持久而绵绵不绝,庄稼、农具与牲畜,是他们的另一个孩子,另一位亲人,是生命的一部分,与血脉一同流淌,从出生的那一刻,直至生命离去的那{yt},庄稼、农具与牲畜养育着他们,养育着他们的儿女,给予着他们灵魂与肉体,欢乐与忧伤。
父母总是对城市的生活充满疑惑与不解,没有庄稼、农具与牲畜的生活,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身边总能没有庄稼,没有农具,没有牲畜呢?那些吃不掉的饭食总是丢掉多可惜呢,早上没有鸡打鸣,心里空淘淘的,住在安静的房子里,除了人,一个活物也没有,静了,想找一个小东西说说话也没有。大街上都是汽车,都是人,那些庄稼到哪里去了呢?没有庄稼这么多人吃什么?以至母亲每次来城里探望我们,虽然我们尽可能地让她享受城市的繁荣与便利,可待不了几天,母亲总是坐立不安,唠叨过不停,你大大(桐城方言,即父亲)不会喂鸡喂猪啊,它们要饿坏的。那只花母鸡要抱窝了,鸡蛋还没准备好呢,地里的白菜老了,不腌可就晚了。她总这样忧心忡忡,不几日就匆匆赶回家去,那里有她的庄稼、农具与牲畜,它们让她牵肠挂肚。
【3】
我说,那东西像铁一样地白,竟惹来那些见多识广城里朋友的揶揄,“铁怎么会是白色的呢?”他们当作笑话一样四处传播。
谁说铁不是银白色的,请到乡村来,看看父亲们的那些农具,就知道铁是什么颜色了。老师说月光是银白色的,我却首先想到了那些铁制的农具,那些我父亲用着的农具,为什么不说它们也是银白色的呢,我为它们鸣不平。镰刀是银白色的,锄头是银白色的,犁铧是银白色的,连铁耙、铲刀也是银白色的。这些都是父亲深爱着的农具,是他伺弄庄稼的得力助手。父亲总是将它们擦拭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个干燥的角落,等着随时取用。已不止一次了,我曾见月光穿透老屋的瓦隙,投下一缕缕长飘带似的月光,那些沉睡在黑暗中的农具散发着银色的幽光,一闪一闪,父亲也在黑暗中沉睡,长长的鼾声四处飘荡。
春天,麦子熟了,布谷鸟的叫声响彻云霄,仿佛每年春天收获庄稼的一个仪式,天色微明中,我就听见父亲在后院磨刀的声音,一年休憩的镰刀落满了灰尘与铁锈,却在父亲的“霍霍”磨刀声中雪白发亮,父亲年轻健壮的身影,在清晓的微风里有节奏地摆动。晨曦的薄雾散去了,银白色的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麦子一茬茬地倒下,父亲、母亲满身汗水,看着满地金黄、成熟的麦子,笑靥显现在他们布满灰尘与汗水的脸上。天空蔚蓝,无边无际,田野金黄,了无际涯,麦黄风里散发着温暖与芬芳的气息。
一年又一年,我们在父亲的镰刀声中长大,麦子养育了我们,父亲却一年年地老去,{wy}不变的是五月的田野麦子飘香,在晨曦中,父亲磨刀“霍霍”,雪白的镰刀银光闪闪。
不知从什么时候,收割机开进了宁静的村庄,收割庄稼的巨大的声响淹没了村庄、田野的一切声响,淹没了布谷鸟春风里欢快的鸣声,也淹没了父亲的“霍霍”磨刀声,农人们都丢下镰刀,任其锈迹斑斑,辛劳一辈子的他们都笑逐颜开地看着这个巨大的家伙在田间轰鸣、驰骋。
作为这个村庄健在最xx最老资格的农人之一,父亲在麦子成熟的五月,仍一如既往地磨亮他使用了一辈子的心爱镰刀,镰刀闪闪发亮,父亲满意地擦试着刀锋,又心满意足地手背着镰刀走向原野,金色的原野在向他召唤,在每一年的春天。而今他却不安地跟在收割机后面,他不相信这种东西真能代替他已使用了一生的镰刀,这陌生的、庞大的怪物,真能让人他的镰刀永远地休憩吗?也让他从辛苦中停息下来吗?那站在他一旁的队长快活地说,“这家伙真神呢,一台机器可以顶十多个壮劳力呢,国处还能边收割边搅面粉呢。”队长喋喋不休,收割后的田野一片空旷,一堆堆金黄的麦子堆放在地头,父亲的眼中,满是失落,也许真的不需要他的镰刀了。
春天,一年又一年地来到,五月的田野麦子飘香,父亲,我苍老的父亲坐在地头,收割后的田野苍茫无边,他磨得雪亮的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可田野已不再需要他,也不需要他的镰刀。
铁是银白色的,我孩子的孩子们,谁又会再这样说呢?
【4】
像各自有最疼爱的孩子一样,父亲、母亲常为他们的庄稼、农具与牲畜争吵不休。
母亲{za}那些牲畜,这些是母亲的心肝。她总是说,别看这些牲畜不会讲话,它们都有灵性呢,牲畜都是前世人变的,今世变成牲畜是来赎罪的。人要待它们好,它们会记着你的恩情。母亲总是最喜欢多伺养一些牲畜,鸡呀,鸭呀,猪呀,狗呀,叽叽喳喳的,养了一大堆,母亲说,养着这些家里才热闹,才有生气,不然冷冷清清的哪像一个家啊。母亲对每一个她饲养牲畜的脾性了如指掌,哪一只花母鸡最会下蛋,哪一只麻鸭最喜欢啄家里的鸡,哪一头白猪这几天胃口不好,家里那只懒猫老是偷嘴,从不抓一只老鼠。母亲总是一边训斥着那些不听话的牲畜,一边喂食着。早晨,公鸡“喔喔”地叫,催着我们起床,忙碌的{yt}又开始了,母亲麻利地做好早饭,边“笃笃笃”地切着猪菜,边催促着我们起床,我忙不迭地把苞谷丢在地上,喂食鸡鸭,在一旁观望,防止他家鸡鸭过来偷食,小哥则上报着从鸡埘里捡出鸭蛋的数目,鸭蛋多了,母亲则夸奖鸭子一番,嘱咐我多撒些苞谷,少了就则怪我放早了它们,抱怨那几只鸭子吃里扒外,把鸭蛋下到别人家了。猪,早就恼火地叫过不停,它们已嗅到了食香。
父亲总责怪母亲养了这么多浪费粮食的牲畜,赚它们吵,父亲只爱他种植的庄稼,庄稼才是他的{za}。父亲一生都围绕着他的那些庄稼打转,每天,在晨曦中父亲就扛着犁锄走向露水满地的原野,将身影没在一片无际的绿色庄稼海洋里。父亲小心翼翼地锄着草,棉叶舒展开宽大的叶片,露水在金色的朝阳里闪闪发亮,父亲知道哪一片地该种什么样庄稼,哪一株棉花需要除虫,哪一片庄稼需要施肥。当炊烟早已升起在村庄的上头,田野里弥漫着饭菜诱人的清香,我在地头大声呼喊父亲回家,他却在伺弄一株长势良好的庄稼,他怜爱地不停抚摸,像在抚摸一个娇弱的婴儿,而对我的呼喊充耳不闻,待父亲恋恋不舍地从庄稼地里回来,饭菜早已冰凉,母亲一边热着饭菜,一边埋怨父亲的不是,{yt}只顾着地里,家里那些鸡呀,猪呀,他从不伸手帮忙一下。可他们从没说服过对方,几十年过去了,岁月染白了他们满头的青丝,岁月使他们皱纹丛生,牙齿脱落,目光浑浊,我们早已远走他乡,生儿育女,年迈的母亲仍养着一大堆鸡鸭,甚至还养了一头花猪,另有一只花猫与她相伴。她仍{yt}到晚忙忙碌碌,数落一直不听她话的父亲,还有那只母鸡不懂事,老是带人家的鸡来偷食,花猫那么懒,老鼠偷啃了刚收回来的南瓜,也不去捉一只,再这样哪天就把它送给村头与它一样的懒的张伯。母亲总是这样唠唠叨叨,倚靠在屋角下,秋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她,她常常就这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睡去,偶尔一阵风,她花白地头发在风中乱舞,懒猫睡在她的脚旁,花母鸡藏在草丛里打盹,不远去,河流里的鸭子“嘎嘎”叫过不停,在岸旁觅食。远野里,天瓦一样地蓝,金色的苞谷熟了,火红的高粱醉了,洁白的棉花开了,父亲正收获着他的丰硕的庄稼。
【5】
庄稼、牲畜,一年年地繁荣,磨得雪亮的农具挂满了墙头,父亲、母亲却一日日地老去,头发花白,声音嘶哑,眼神浑浊,腰身弯曲,在时光流水的河畔,他们宁静安详,如一枚秋叶无声。
父亲说,将来老了,要将他葬在田野对面的山冈。那是个向阳的山坡,正对着那片他劳作一生的原野,一年年会生满着茂盛的庄稼,谷物的芬芳弥漫了整个静寂的山冈,像那年一样。
母亲说,将来老了,她不要离村庄太远,她会听不见清晨的鸡鸣,深夜的狗吠,还有田野里牛儿的“哞哞”,她该有多么伤心与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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