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世代都是刀斧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刽子手。从我爷爷的爷爷起就以此谋生，到我这一代也不知道‘世袭’了几年。

当一个合格的刀斧手并不是这么容易，不是随随便便抓来一个人他就可以是刀斧手。作为一个刀斧手，最重要的是刀法娴熟。一刀下去，你不能让犯人还活着，你也不能让犯人身首分离，活着只能增加犯人的痛苦，身首分离中国人就忌讳这个。所以一刀下去，你只能留一层皮，待其亲人缝合后可以得一全尸。

我对人体的构造，特别是人体脖颈的构造，我想即使是{zyx}的洋神父医生，也没我这么熟悉。我闭着眼都能想到这块是什么肌肉，这块是什么骨头，骨头与肌肉之间还有什么经络。这就是我，京城{dy}刀斧手，所达到的境界。

刀斧手除了要刀法娴熟之外，还要能适应血腥，还要能对犯人不产生同情。什么是适应血腥？就是在鲜血飞溅的刑场还能吃得下饭，还能咽得下手中的馒头。什么是对犯人不产生同情？就是无论男女老幼，你都不会产生怜悯，你都把他作为一项任务。这两条不是说说这么简单，每个人都有天生的恶心感，每个人都有天生的同情心，如果不去掉，你不但不能成为刀斧手，而且刀斧手也不会要你这样的人。

每年秋决的时候，是我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在菜市口总有一些犯人被依法处决斩了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很多刀斧手都会得到一些额外的孝敬钱。那些是犯人亲友们希望自己的亲友走得舒服点、留一个全尸贿赂的钱，据说这些钱足够养家糊口，我从没有收过这样的钱，因为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刀斧手应该做的。

三天后我又要执行一项任务，也就是说处决一批犯人。通常我需要沐浴、斋戒，直到行刑前更衣（并不是每个刀斧手都要这样做，这只不过我自己订出来的一套礼则。刀斧手本身杀气太重，在行刑前净化身心能让犯人灵魂得到安宁），而这次我却没有，我把我的妻子和儿女送往朋友处托付照顾，希望他们在我出事后不会受到夷族。

本来xx对于我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我前面说了，只要我手起刀落，就可以轻松完成任务。既然这样，我本没有付托妻子的必要，更不会抱必死的决心。只不过我答应了朋友，认识不到三天的朋友，三天前夜黑时闯进我家的朋友。他叫王五，大刀王五，顺源镖局的总镖头，闻名京畿的豪侠刀客。‘大刀王五’这个名号我早就听过，也早就想结识这样的豪侠，所以他报上名号的时候，我就放下了刀。我见过很多练家子，还没见过像他那样武功深厚的练家子。他是王五{jd1}不会错。

王五找我只有一件事，就是请求我在行刑的时候接应他劫法场。他说三天后行刑的犯人都是民族志士、国士，荆轲样的人物，其中有个谭嗣同，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志士、国士，而是几千年难得的壮士，‘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我没有同意，刀斧手有一个原则，就是不能同情犯人，如果同情犯人也做不了刀斧手。王五失望而去，我没有送他。

这两天我一直在打听谭嗣同这个人，能让大刀王五出手劫法场的，一定不简单。

谭嗣同，谋逆乱臣，这是我从衙门听来的说法；谭嗣同，慷慨义士，这是我从市井听来的流言评价。我一般相信市井流言，也不会相信衙门那些鬼话。衙门的事我看到太多了，也知道的太多了，‘十句话无一句真，还有半句是鬼话’，这就是朝廷的衙门，大清朝廷的衙门。

我找到了王五，要求他给一本《仁学》，谭嗣同的文卷。看一个人外表并不一定准确，而他所写的文章却可以透露出他的本质。

我决定答应王五的要求，我相信救这样的国士，青史会留下浓厚的一笔。“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这是我原话的载录，这样的人不能死，这样的朝廷不值得流血。我不知道我的思想为什么突然会这么激进，我只想劫了法场让谭嗣同能够逃脱。

我的妻子已送到了直隶乡下，我相信过段时间我的朋友会告诉我的妻子，他的丈夫在京城做了件轰天动地、名留千古的事，无愧于心，无愧于身、无愧于祖宗。

九月二十八日，菜市口刑场。

六犯人，斩处决。

军机大臣刚毅监斩，我——京城{dy}刀斧手执行其一。

秋风萧萧，不成功就成仁，我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

午时，围观人群开始汹涌挤动，我知道大刀王五已准备动手，果然，前面隔挡的士兵有人倒下。

“快包围，有人劫法场！”随着大声呼起，围观人群炸开了锅，推推搡搡，人踩着人，法场卫队也连忙上前戒备，神色如临大敌。

大刀王五杀了出来，带着他的一群兄弟。

“谭大人，快走！我护着你移去王五大侠的身边。”我回道砍断谭嗣同的枷锁，然后又挥着刀威胁我的刀斧手兄弟，“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就放下刀不要管,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的那些兄弟知道我的刀法，扔下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又砍掉了其他五人的枷锁。

“五哥，快走！我已决心赴义，快走。”那个谭嗣同并没有移动脚步，而是朝着王五喊道。

“谭大人，快走！再不走就来不急了！快跟着我走。”我拽着谭嗣同的手向王五那边去。

“兄弟，你快走，不要误了性命！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就从今日嗣同始。嗣同死，可震醒国人，变法图强。嗣同已决心赴义。”谭嗣同甩开我的手，将我推了出去。

我回头看着谭嗣同坚毅的脸，知道今日算是白努力了，趁忙乱未定，还可以逃走。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谭嗣同决心慷慨赴义，国人同胞勿忘变法维新图强，如此我中华不久可立于世界之林。”

“五哥，勿要管我，嗣同先去了，变法当有人。变法成功，嗣同九泉之下亦能欣慰矣！”

我已不再顾及太多，直接朝王五那边挤去。突然就在我快要挤出人群的时候，听到人群惊叫一声，接着很多人失声痛哭，脸上充满了泪痕。怎么了？我回头望去。

只见谭嗣同已经倒下，六人已经倒下，头滚在邢台前面，尸身分离，鲜血喷射了一地。

谭嗣同已经被处决，我的努力xx白费，大刀王五的努力也xx白费。“人固有一死，或有死于泰山者，或有轻于鸿毛！”我逃出了法场，大刀王五也逃出了法场。

救人失败后，我逃出了京城，带着妻子躲进了深山老林。我丢失了刀斧手这份营生，这一份世袭的职业，刀斧手职业在我这一代终于终结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成了朝廷通缉的案犯，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成了另一个政府的英雄，这两种身份我直到去世也没有向人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