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人在一起聚会。都是一家三口。三个小孩,青春逼人。这大寒的冬天,都穿一件空心袄子或呢大衣。里面,是时尚的衬衫或薄薄的内衣。而我们六个大人,都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脸上,都或多或少地,起了纹路。头上,都有隐隐约约的白发了。你的镜子!你不得不拜倒在你的镜子的脚下。镜子,就是这样无情啊。
我们三个女人,也时不时地彼此看着。彼此,是彼此的镜子。在小县城里,我们都是生活得还好的女人。单位,家庭,身体,都还是说得过去的。但还是感觉时光不再。真的,时光不再。曾经鲜嫩光洁的容颜,都长到孩子们身上去了。我们都快要退出舞台,成为幕后的杂务了啊。男人们亦是。尽管他们喝着酒,吹着牛。但已不是当年的英姿勃发。三杯五杯下肚,话多了起来,笑容多了起来,脸上的褶子,也愈发地膨胀起来。喝了一会儿,就都渐起了醉意了。是醉在酒里了,醉在彼此的情意里了,还是醉在我们年轻的镜子前了呢?说不清楚。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有着“成就感”的大人吧——起码,这三个鲜嫩的孩子,是我们的杰作!无论我们在走过的路上,写下的是多么跌跌撞撞的文字,但这三个孩子,是我们最美的作品。想着,都美啊。我们不怕老的。我们有他们。我们有我们的镜子。尽管它照得我们丑陋,几乎要失去自信了。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代的流转啊。
父母亲,亦是我们的镜子。母亲的白发,父亲的佝偻的腰与混浊的眼,都是。母亲曾经有一头多么富有光泽的黑发啊,如绸缎一般,柔顺地披挂在肩头。而父亲的身材曾经多么挺拔,眼睛何其清澈!如今,都老去了。那些曾经的美丽,再也还不回来。不可能回来的了。他们只会日渐一日地衰老下去。像那些深秋的树,在做着减法。减到{zh1},就是零了。我们也是。谁,不是呢?
在街巷,在超市,在菜场,常常遇着年轻时便认识的女子。曾经的同事,或同学、朋友、熟人。哎,都是不能不感叹的:时光如流水呀,一去不复回。她们,年轻时,有着多么娇好的容颜啊。如今,都溃败得像一张破叶子。满脸都是岁月雕刻的痕迹。一笑,鱼尾纹,清晰可现。人也变得臃肿不堪。烟火的气味,浓厚得很。曾经的清丽与芳香,都消逝得快要寻不见踪影。浑身,都是刻着“日子”二字。谁,又不是呢?她们是我的镜子,我亦是她们的。说不定,在她们眼里,我比她们更不堪。
人,是时时刻刻生活在镜子中的。平面镜,凹凸镜。正射,折射,反射。或许,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镜子。每一面镜子,都能照出你的影像。你的家人,你的领导,你的老师,你的朋友,都是。他们,既照着你,也映着他们自己。在照与反照中,读透别人,认出自己。好的镜子,可以正衣冠,可以正言行,可以让人清明、洁净。而模糊不清的镜子或哈哈镜,照出的则是扭曲的人心、混沌的世态。早在一千多年以前,唐太宗就说过:“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文字,也是镜子。读好的文字,照出自己文字的委琐与面目可憎。读丑的文字,同样也可以照出自己文字的不过尔尔。从对照中,自知。从字里行间,也可以窥见写字的人——他的心,他的品格,他的疼痛,他的胸襟,他的苍茫,他的爱。
不管你有没有注意,镜子,它,是时时在的。时时在照着你的。照着你曾经的青春,照着你日渐一日的苍白,照着你一路走过来踏过的泥泞与荆棘。也照着别人的。许多的场所都是有着一面偌大的镜子的。比如宾馆,理发室,时装店,都有。人们,走过镜子,进进出出,总爱对着它,理一理头发,看一看自己的脸,拍拍身上的尘灰。习惯性的动作。这,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能够有勇气面对镜子的人,一定是还没有彻底老去的。春天,也一定,还住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