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缝补补的人生——献给我的奶奶和父亲
每当冬天来临,我回家后总要穿上一件棉坎肩。每当别人问起这件棕色丝绸面棉坎肩的来历——与其说是古典传统,不如说有点老气和土气——我总是说,这是我奶奶的遗作。是这个世界上曾经最惦记我冷暖的人留给我的{zh1}的温暖........
起初想起给奶奶写点东西,源自一次我去一个窗帘店。在那里,我突然发现一架熟悉的老式缝纫机,这种老式缝纫机的响声曾经伴随了我少年的梦乡。店主人把这架老式缝纫机做了改装——装了个简易马达,一开电门就能工作,这样就不用人工脚踏带动缝纫机了。店主人说,脚踏带动缝纫机很费力,时间久了还会有慢性病。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困扰奶奶晚年的小腿静脉曲张以致不能走路还有xx和眼病,都是源自奶奶辛苦一生的职业——裁缝。
裁缝,缝缝补补,缝补了一辈子衣服,还有自己的人生吧。
往事悠悠
很多往事,我都不甚了解,只能根据所听所知大概叙述出奶奶的一生。妄加猜测臆会之处,希望老人们泉下有知,原谅我的大胆。奶奶出生在离县城不远的农村,家里排行老大,属于懂事早、勤劳、手巧、朴实的那种农村姑娘,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算是在这个村按照传统眼光来说比较出众的。我的爷爷是邻村一个大家庭中的老三,自幼过继给叔父。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教育方式,一般家里的老大比较憨厚,老二比较聪明,老三比较出众。爷爷大概从小教育没有间断,在那个年代算是个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加上性格豪爽,无疑是这个村最帅的小伙了。(我经常和别人说,我是我们村最帅的呵呵。)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爷爷和奶奶的结合那简直就是最般配的了,还是紧邻的两个村,家里情况还是门清。结婚生子,顺理成章,我的父亲诞生了。
爷爷有张遗照,我多次认真端详。虽然穿着七十年代旧式的中山装,扔不掩一脸英气。他嘴唇紧闭,眼神坚毅,穿透了时光,似乎就在眼前。此后,爷爷的举动大概掀起了一场家庭风暴,他或是外出读书或是避难期间和奶奶离婚,后来和本村的另一位有书卷气的姑娘重新建立了家庭。平心而论,在那个年代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或许爷爷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这样的安排,奶奶的勤劳,弥补不了俩人之间的文化差距。后来这位奶奶,用一生的经历也证明了,爷爷当初的选择,确实没有错。没有恶人,只有恶缘吧。
但是困难的局面一下摆在奶奶面前——年轻的小媳妇,尚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儿子。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让人很窘迫难堪的局面,简直就是个死局,没人能解了。后来,无奈的奶奶带着父亲嫁给了一位比她大十岁左右的,在县城做小生意外地人(在当时来说,可能就是最差的和{wy}的选项了吧),这个难堪局面才算解开。奶奶是位勤劳传统的女人,这次近乎被休的经历,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疤,直到晚年才缓缓释怀——毕竟那个她恨了一辈子的男人,在五十岁的英年,便离开了人世。
奶奶后嫁后,还生育了三男一女(爷爷再婚后,也是生育了三男一女,让父亲郁闷了一辈子的是,兄弟姐妹不少,没有一个和他是同父同母),加上父亲就是五个孩子。生活的艰辛,让勤劳手巧的奶奶选择了在一个集体裁缝部里当裁缝,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回来还是操起老本行,自己做点衣服,添补家用,大概一干就是四十余年,直到晚年实在踏不动缝纫机,眼睛看不清了,{zh1}还给我们留下几件“遗作”。
少年的父亲便是在这样尴尬的现实下生活。由于是老大,早早开始干活挣钱,大概受苦受累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但自己姓氏由于爷爷奶奶的争执而改来改去,每个月为了找爷爷拿八块钱的抚养费跑来跑去,内心的屈辱感与龄俱增。父亲和爷爷长得非常像,紧闭的嘴角,都有几分坚毅。所不同的是,爷爷是个爽朗爱笑的人,父亲走过了抑郁的少年时代,此后的人生笑声不少,鲜有爽朗吧。
母子心结
父亲随着奶奶度过了抑郁的少年青年时代,高中毕业后选择了当兵,离开了那个让他感到抑郁的家庭。也许是父母的离异刺伤了他少年的心,也许是奶奶当年一些过激的言语行动刺伤了他的心(如果父亲在约定时间内,从爷爷那里拿不回来每月八元的抚养费,肯定回家是没饭吃的——爷爷那个家庭也有四个孩子,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不是每个月都能按时给了父亲,可以想见,一个少年此时回家的心情是如何彷徨了),也许在他青年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姓哪个姓刺伤了他,在我的记忆当中,都是奶奶在我面前抱怨父亲是如何的少去看她。父亲似乎确实很难走近那个他度过少年时代的家门,只是在每年的春节带着我们兄妹礼节性地拜访一下,更多对于奶奶的情况都是从我和妹妹的叙述中得知。带着这种复杂的感情,直到奶奶故去,伴随奶奶走了的,就是不多人叫的我父亲的小名。
奶奶注定要带着对儿子的愧疚走完一生,更多疼爱给予了我和妹妹。在众多的孙子外孙中,我从小就能感觉到奶奶对我的偏心,倾斜到严重。但都和地下活动一样,我经常是走出门口,才能偷偷看一眼奶奶给我塞了个什么好东西。自己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大多为我花销。我没有见到奶奶临终的时刻,据说临终前,因为等不到我父亲赶来,她迟迟不肯闭眼,直到“看”到父亲,在姑姑的催促下,父亲抱了抱奶奶,她才放心地闭眼而去。
四十余年缝缝补补
奶奶一生最无愧的称号就是一位勤劳的巧手裁缝,家里的一个旧箱子顶和缝纫机就是她的工作台。一把锋利的大号裁缝剪、卷尺、直尺、划粉、针线、机子油,都是我少年的熟物。奶奶的作息时间也很专业,每天晚上天黑就睡,半夜三点起床干活。我经常和一位年龄相仿的表哥睡在奶奶家,拂晓我们醒来,经常看到这样的定格:哒哒哒的缝纫机声音里,一盏昏黄的吊灯垂在缝纫机上,奶奶俯在缝纫机上推着布料向前......
在那个困难的年代,人们都是买下布料做衣服。奶奶算是最早的小手工者吧,回家给人做衣服,一个人完成全部工序,大概收入一两块钱两三块钱,也算是不菲的收入了吧。我记得幼年少年时代穿的衣服,大多是奶奶用优质的布头“弥”到一起的,要不怎么说她老人家手巧呢,正面影响场面的地方,用的是大块的布头,但如果仔细看或许左右襟的颜色还不太搭对,背面的布料就比较零碎了,但也搭配得恰到好处,简直成了后现代的艺术品了。印象最深刻的是奶奶曾经给我和两个年龄相仿的表哥做了三个灰色的红军八角帽,全部用的是琐碎的布头,且颜色有灰、深灰、蓝等不等。我们三个戴着这种红军帽上学,那{jd1}是学校的“潮人”了。此后引发了一阵红军帽潮,各种山寨版的红军帽充斥学校,但都不及奶奶做的精致有型。我们的骄傲劲不亚于现在的年轻人穿上时尚的{dj1}xx。
家里有这么一位裁缝,吃饱穿暖的基本问题算是解决了。但家里七张嘴,加上奶奶自己的弟弟妹妹家,她总是一年到头忙个不停。直到晚年做不动了,腿、肺、眼睛都出了问题,封机之作就是现在穿在我身上的棉坎肩(让我感动的是,两襟左右还有两个小口袋,在家里踱步的时候,手机放在里面说不出来有多方便,穿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开线掉扣子的问题。还有一件棉袄,实在是穿不上了,珍藏在衣柜里。),还有给她来不及见到的孙子孙女的后代们的小棉袄、小棉褥子、小棉被。夏天时候遇到一位老人,说起他小时候在奶奶家附近的剧团当小演员,没钱买衣服,奶奶看着他们可怜,给他们做了不少布头衣服,说到动情之处,竟然失声痛哭。
记得小时候我几乎每天路过奶奶的裁缝部,每天进去领一毛钱的零花钱。买五分钱的冰棍,每天攒五分,一个月能买一本小人书。那个时候,裁缝部里的妇女们遍了个顺口溜让我说,算是善意的玩笑吧——拿我当时已是“政界”名人的亲爷爷开涮,想必奶奶当时也是一脸尴尬,满心不舒服。年轻时候离婚的痛苦经历,让她难以释怀,一生缝缝补补的还有她那颗受伤的心吧。
从那次在窗帘店看到熟悉的缝纫机动了念头至今,时间过去了好几年。每每想动笔,却总是在踌躇。奶奶去世后,少有机会回去给她扫墓。怕她又在惦念我——忘了你这个婆(我们老家称奶奶姥姥一律为“婆”)了吧,也不来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