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

昏暗的斗室内，仅有一张破旧的四腿木桌，两条长凳。门口堆放着杂物，一把蒙尘的锄头斜靠在门后。地面上是不知何年月留下的油污印渍。整间屋子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内{wy}值钱的东西就是木窗下的红色檀木雕花书桌。桌上胡乱摊着几本四书五经，笔架上搁着一支秃笔，砚台里的墨迹干涸，发黄的劣质宣纸上仅写着“贫而无怨难”五个字。吴元举此刻正趴在宣纸上睡着。他脸色苍白，双眉微蹙，紧闭的双眼下是褪不去的墨青色痕迹。一身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藏青色袍子还算整洁干净。朦胧间他听到屋外传来响动，估摸着是妻子起来喂鸡、洗衣、烧早饭了。又恍惚听到十来岁的儿子诵读的声音。“恩。儿子倒是挺用功的。将来准有出息。”他想。忽然他感到一种不安，像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耳边隐约传来妻子呼唤的声音：“相公，相公……快起来，该乡试去了……快，迟了就不好了。”乡试？他猛然坐起，想起今日正是开科举的日子，他得赶去贡院参加这次科举。“哎呀，怎么就睡着了呢。”懊恼的拍拍自己的脑袋，略微收拾了，早饭也顾不上吃，他弓着身子匆匆跨出门去。临走前回头想叮嘱妻子什么，却看到妻子复杂疲惫的眼神，他惊了下，感到了刺痛。他觉得妻子的眼神里包含失望痛苦，甚至透着鄙薄。“赫，连她也瞧不起我了吗。”

心下这么想着，一路上看到乡邻，竟觉得他们眼里也是刻薄、虚伪，听到他们私语也觉得是在讥讽自己。他身子不觉弓得更弯了。“他们正等着再次看我的笑话呢。”吴元举自叹道，“想我曾祖一辈，一门五兄弟就有四进士，也算是科第家声从来美。偏偏到父辈逐渐中落。可怜我考为贡生后六试乡试不售，失意科场二十载，不胜惭愧。近族亲戚又欺我两代单传，互相勾结，纷纷来侵夺祖遗财产，以致现在家室清空，生活潦倒，无以为继。幸尚有一妻以缝补维持生计，尚有一子以继父志。我考不取进士，就靠我儿来光耀门楣了！哎，今日一考，如再不中，无颜再见乡人，且一死了之了。”一路胡思乱想着，吴元举迷迷糊糊中走到了贡院。

还未开考，朱红色的大门口已经聚着众多贡生，吵吵嚷嚷一片不知在说着什么。仔细听来净是些“秦淮艳遇”、“附庸风雅”、“攀附权贵”的话题。吴元举甚感无趣，内心极为鄙薄这些自诩名士的人物，他自认文章要比这些沽名钓誉、终日只知走马章台、攀附权贵的伪名士做得好，少的是能慧眼识人的伯乐罢了。正自怨自艾中，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抬头望去却原来是同乡的王德义、严超辉二人。此二人胸中无半点墨水，仗着家财丰厚，多处打点，才捐了个秀才。吴元举最厌此等行径，平时与他们素不往来，此刻也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打了招呼就想离开。王德义却一把拉住他道：“吴兄，我这有个绝密的好消息，看在我们同乡的份上我才跟你说的。”严超辉在一旁嬉笑着到：“这次考试，我爹疏通了许久终于弄到了题目，你可知是什么。”吴元举大惊，看向严超辉，后者却存心吊着他的胃口不说话。王德义拍拍吴元举的肩：“你也知道这打点也是使了不少银子的。”吴元举苦笑，自己还有什么钱啦，况且他顶不屑于这种舞弊手段，正要离开，倏地眼前又浮现起妻子失望鄙薄的眼神，乡邻的闲言碎语、讥笑欺辱。可是一旦自己以这种方式获得功名，又对得起良心吗？脑中纷繁闪过众多画面，他缓缓转身看向两人，嘴唇蠕动着，艰难得吐出三个字：“檀木桌。”

吴元举看着手里的小纸条，上面仅写着《岂不曰：以位终》六字，吴元举忽然间文思泉涌，略微思索便以“君所挟以傲士者，固土所筹及者也”破题，自觉得意。一时间周遭的人好似都用崇敬、恭维的神色在看着自己。“此次科举我必将一举夺魁！”

待吴元举胸有成竹地进了考房，拿到卷子一看，题目赫然却是“贫而无怨难”，吴元举如遭冬日一桶凉水，满怀希望都被打散。思及家中之妻儿，想到众人鄙视异样的眼神，自问难道就这么死了？可叹自己一生有用之精神，尽消磨于无用八股之中。他愤而在卷纸上写道：“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我纵安之若素，其如室家之交谪何？父不以之为子，兄不以之为弟，虽曰命之不犹，其如形神之交瘁何？贫不能不多所取，贫之所以伤廉也。贫不能复有所与，贫之所以伤惠也。贫不复讲酬酢之节文，贫之所以忍耻而废礼也。”吴元举下笔神速，一口气破题，感慨万分，沉郁痛快，颇有苏秦当年金尽裘敝归来时，妻不下堂、嫂不为炊的愤懑之气。自审一番正欲再写，却瞬间脑中一片空白，惊得他浑身冷汗淋漓。突然一阵穿堂风过，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卷子也被吹散，他急忙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撞向那硬石板地面。他大惊，挣扎中握住了什么东西。猛地睁眼一看，竟是一本专门研究八股文的帖括——《四书章句集注》。

原来竟是梦一场。

曙光正从木窗中透进屋内，檀木书桌上一片灿烂金色。吴元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檀木桌上的笔架、宣纸、砚台，随后推开木窗，看向窗外那株兀自凋零的老梅，听着妻子劳作、儿子梦呓的声音，他猛的摔了手中紧握着的《四书章句集注》，挺起了他那一直微微弓着的背脊，大笑三声，昂首走至门口，扛起门后那把布满灰尘蛛网的锄头，对一脸诧异看着自己的妻子笑道：“如今去地里看看，除了野草总该还有些别的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