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预约抢劫(上)
◎陈纸
“那帮记者简直是惟恐天下大乱,应该把他们个个抓起来!”刘大宝喊道,并且怒气冲冲地用刚读过的报纸敲打着桌子。
刘大宝是市公安局巡警支队三大队的一名警官,他今年四十五岁,是个“五大男人”:身材高大,眼睛大,鼻子也大。按理说,这样的人,穿着警服,挎上枪,在街上一走,想干坏事的不敢下手,干了坏事的准撒腿就跑。但刘大宝还有一“大”:肚子大,同事们说他贪杯,是喝啤酒搞大的。刘大宝听了,大怒,吼道:“是你妈搞大的!老子的肚子是天生这么大的!”
大队长说:“你肚子这么大可不行,得在‘保平安、勤练兵’的活动中,把体重减下来,否则,你就下岗!”
那阵子,刘大宝跑步、举哑铃、击沙包、抓单扛,真正叫苦练,半个月下来,的确减了六斤,但肚子看上去比以前更大了。刘大宝猛拍两下肚皮,说:“我操!它不小有什么办法,说了它是天生那么大嘛!”
刘大宝天生还有一“大”:嗓门大。刘大宝在追坏人时,跑不到三十米,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于是,刘大宝“扬长避短”,爱边追边大声喝斥,他的目的是争取在三十米之内将对方吓倒。刘大宝当巡警十几年,很少遇到亡命之徒,一般的小偷小摸,被他惊天一喝,把对方震得呆若木鸡,迈不开步,结果束手就擒。
刘大宝在家说话也是这么大声粗气。他讲话时,还往往摆着一副教训人的架势,与他妻子李春草讨论问题,说不上两句,便不耐烦,不容对方反驳,便把事情下了结论,或者定了下来。李春草总是说:“好好好,你有道理,我说不过你,全听你的,总行了吧?”刘大宝就说:“早这样,老子他妈的就不跟你吵了!”在旁的儿子刘小宝见了,说:“爸爸在外是英雄,在家是个大男人,长大我也这样。”但儿子的话刚刚说完,刘大宝和李春草双手向他举起了恐吓的拳头。
久而久之,李春草很少与刘大宝说话,刘大宝在家便养成了爱看报的习惯。
这段时间,刘大宝不停地在报上读到一起起抢劫案,全是发生在这座城市的各个地方,作案方式大同小异,触目惊心。光是在步行街,报上就在近期报道了四五起女士的手提包被抢的案件;早报上说,在郊区,四五个歹徒抢了一位女士的手镯和戒指,那名女士奋起反抗,结果手臂被歹徒砍断;晚报上称,光天化日之下,有两个人假装喝醉酒,站在马路中间,拦下一辆宝马车,把车主往外一推,抢了宝马车就跑;至于市民在大街小巷走着走着,被突如其来的、骑着没有挂牌的摩托车车手飞身抢去钱物的案件,几乎天天有报道。
这天早上,刘大宝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翻着报纸,突然,他卷起报纸敲着桌子,这样似乎还不解恨,他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砸,又说了一句:“他妈的,好像我们这座城市有一伙匪帮,甚至可以说有一个抢劫团伙,他们在每一个角落恣意嚣张,无所不为。那帮胡说八道的狗文人(刘大宝对记者的骂称)诚心给我们的城市制造不安定的因素,在市民中引起恐慌!”
刘大宝又端起杯子,把牛奶全倒进嘴里,再次把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他站了起来,说:“必须让他们停止胡说八道!”
妻子李春草往他的手里放了一块面包,对他说:“难道你不觉得那些抢劫犯比记者可恶一百倍吗?”
李春草的心平气和稍微压下了一点刘大宝心中的怒火。李春草看到丈夫在餐桌前不安地走来走去,便用温柔的目光在他的全身抚摸了一遍,然后,她走过去,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想要记者不报道,除非抢劫没发生。”
刘大宝一听,声调又加大了:“他妈的难道那些卖身投靠的笔杆子们还不够让我们生气的?天天是老调子,不是这儿被抢,就是那儿被盗,这么说,不管我们如何拼死拼命,保一方平安,他们都视而不见?这么说,我们白辛苦了?我们的城市简直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度日了?他妈的就算是十万个抢劫犯一下子涌进城里来,也不至于像他们报道的那么乱呀!我看他们是报忧不报喜,无非是耸人听闻,想多卖几份报纸而已!”
“大宝啊,城市治安不好,抢劫案的确发生了呀,你们公安巡警......”李春草突然把话头收住,端起刘大宝砸在桌子上的杯子,走进了厨房。
刘大宝朝妻子的背后追去,他喊道:“老子听得出来,你是说我们巡警没负到责任?他妈的我今年巡逻怎么连一起抢劫案都没碰到!”
李春草慢慢转过头,对刘大宝说:“别,别,我倒希望你一辈子都别遇上抢劫犯。”接着,她一笑,说:“你运气好。”
“操他妈的是那帮抢劫犯运气好,如果遇到我,倒霉的是他们!”刘大宝的大肚子一起一伏,像大海的波涛。他两只手握成拳头,狠狠地撞在一起。李春草听到了“嘎嘎”的响声。
“你以为你遇不上呀?你千万要注意安全呀。”李春草见丈夫往门处走去,给他披上了衣服。
“他妈的我可不这样想,那帮劫匪如果栽在我手里,有他们好看的。如果我们公安把他们收拾干净了,我看那帮记者还有狗屁东西报道!”刘大宝顺势把两只手臂往袖子里一套,穿上衣服,拉开了门,临走出去时,他回过头,对李春草说:“我要到晚上才回来。”
李春草扯了刘大宝的衣袖一下,说:“巡逻的时候多找几个伴,晚上早点回来。”
刘大宝一路吹着响哨,到队里报了到,穿上警服,领了枪支,一个人上了街。
刘大宝一路走,一路寻思:这个婆娘叮嘱我的话太有意思了,叫我巡逻时多找几个伴,她以为是打xx呀,四个人凑成一桌才能摸牌;也比不得她们女人逛街,人多图个热闹。晚上早点回来更是屁话,这话说了十几年了,但哪次回去早过?
刘大宝想着想着,不由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婆娘是为他好,是担心他的安全。从他穿上这身警服起,她就对他牵肠挂肚。以前恋爱时,她晚上老是叫他去看电影,刘大宝知道,她是想叫他不要加班。但哪是由她说了算?所以刘大宝向她请假的时候多,有一次,好不容易抽出时间陪她看一场电影,刚进电影院,遇到一个小偷在摸人钱包,刘大宝把他逮了,带到局子里,再也没回来,惹得李春草生了好几天气;结了婚,儿子刘小宝有点小痛小烧,李春草便大呼小叫赖着刘大宝回来照料,妻子刚生小孩那会儿,刘大宝特别疼母子俩,一听到召唤,但风风火火跑回来,后来,刘大宝不听使唤了,他识出妻子是要他早点回家,他偏不听,“一个老少爷们,凭什么围着老婆转,这还算什么光荣的人民公安?!”李春草也跟着他较劲,说:“现在你是有儿子的父亲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刘大宝一听,把警服往床上一丢,说:“那他妈的我就不干了!”李春草说:“就怕你到时想干着干不了。何况,你舍得吗?”刘大宝说:“知道我舍不得,你他妈的还刺激我?”李春草说:“死脑壳,我是提醒你要注意安全,不要什么都往前扑。”刘大宝说:“你少废话,干这行顾不了那么多。”
现在,刘小宝长大了,上大学了,寄宿在校。李春草从市伞厂下岗后,干得仍是她的老本行——财务。只不过是被一家煤炭公司聘去的。煤炭公司的总经理马胜利曾是刘大宝在三大队的同事,在一次共同追捕劫犯的行动中,刘大宝挡住马胜利,为马胜利挨了一刀子。马胜利比刘大宝大四五岁,干到刘大宝现在的年龄时,却说不干了,说:“我算是受够了,再也挺不下去了,就算是下辈子也不当又累又危险的巡警了。”
马胜利走的那天,把刘大宝请到了一家馆子里,还不管三七二十一,逼着刘大宝喝了很多啤酒。马胜利不停地向刘大宝敬酒,还不停地说:“如果不是兄弟替我挡了那一刀,我现在说不定在阴曹地府里喝酒了。”刘大宝见他讲得很真诚,也很激动,说了一句“不要讲屁话”,便放开来喝。喝着喝着,也不知道见底了多少瓶,马胜利见刘大宝脸红得像鸡屁股,便劝他:“不要再喝了,再喝肚子更大了。”刘大宝马上捶了他一拳,说:“他妈的连你也认为我肚子大是啤酒撑大的,老子真是冤死啦!”
马胜利一听,笑着给他再续上啤酒,说:“往后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说!”
刘大宝又捶了他一拳,说:“等你钱赚得花不完了再说!”
后来,马胜利告诉刘大宝,他开了一家煤炭公司,自已当了老板。再后来,马胜利不停地约请刘大宝出来吃饭,而刘大宝老是以工作忙、抽不开身为由推脱。直到李春草下岗了,刘大宝才主动约了马胜利,马胜利不待刘大宝主动开口,便把李春草的情况套了出来,并且二话不说,将李春草安排进煤炭公司当了财务员。三个月后,马胜利给她换了一个称呼,叫“财务总监”,工资高了,活却少了不少。李春草回家把这事跟刘大宝一说,刘大宝反倒火了,说:“他妈的马胜利是在还我人情,老子才不要他可怜呢!”他想了想,又提醒李春草:“当心呢,马胜利这小子不是想使什么坏吧?你不该要的钱不能要,做好你的账就是了。”
李春草白了丈夫一眼,说:“你告诉我怎么做账了?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你要想的是你自已,要安安全全早点回家。”
刘大宝当时心里暖了一下,他很清楚,妻子李春草盼他安全回家是真心的。但她老是这样想,他却很少有做得到的时候,日子一长,李春草拿他实在没办法,便由着他了。
刘大宝曾对妻子说:“我既不怕鬼,也不怕妖,好人的命总比坏人的强!”刘大宝嘴上这么说着,他知道,这份底气,有一部分是因为仗着有李春草后方这堵坚实的墙。
刘大宝想到这里,把腰间的皮带提了提,又摸了摸皮带上的枪,挺直了胸膛,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此时,安阳街上阳光正好,它们化成一缕缕金黄,像柔滑的锻子一样,从树叶的缝隙间垂下来。街上的行人汇成一条顺畅的河,缓缓地流,街道两旁的行人在树阴下走,自在闲悠。
刘大宝的目光四处巡逡,他想像着人流如果此时突然乱了节奏,有某个人突然惊叫起来,又有某个人突然狂奔,他自信会在三四秒钟内作出反应和判断,并迅疾出击,擒拿劫犯。他甚至不知不觉、下意识地跃跃欲试,摆出一副坚决应战的姿态。只见他伸出右拳,然后张开,使劲地转了一个半圆,好像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似的;忽而踢出一条腿,在空中连续蹬了三四下,那样子像是李小龙,只差怪声怪气的来几声喊叫了。
走在刘大宝后面的行人纷纷与他甩开一段距离,有的侧着身子,斜着眼睛从他的身旁急急走过。刘大宝前后左右看了看,笑了一下,叫了一声:“怕什么怕,我是xx。”说完,收起手脚,扯了扯警服,回归了正步。
刘大宝一整天都很郁闷,他从新城路巡到九星路,从九星路巡到中山街,再从中山街巡到江北路,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情况。
市公安局巡警支队三大队在江北路上。刘大宝巡到江北路的尽头时,只感到已口干舌燥,喉间像冒火似的,他折回队里,喝了三杯凉水,又继续巡逻。中午一点多钟时,他们在人流量{zd0}的中山街一家米粉摊前要了一碗炒粉,他想了想,趁米粉还没有上之前,又叫了一瓶啤酒,待炒粉端上来时,刘大宝想了想,又叫服务员把啤酒拿走。
刘大宝一边吃着米粉,一边时不时抬头东看看西瞅瞅。周围是招客的吆喝声、点菜的叫喊声和吃东西的“吧唧”声,也就是说,一切太平。
刘大宝转了转脖子,把风纪扣解开,接着双腿叉开,头又低了几分,他一鼓作气地吃着,一团团米粉“吱吱”地直往他嘴里走。吃完米粉,挺起肚子,刘大宝按原路继续巡逻。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街灯四起。这一整天,刘大宝除了帮一位走散的小女孩找到母亲、为一位学生泄气的自行车轮胎充气、搀一位老太太过马路、放正一个乞丐倒扣的盆子外,再没有做其他的。刘大宝觉得对不起中午那碗七块钱的炒粉,更觉得对不起报纸上报道的那些遭劫的市民,他恨自己运气为什么这么差,逛了一整天,连个小偷都没遇上!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鬼、倒霉蛋、有劲使不上的窝囊废,活该被报纸的记者指桑骂槐地责难!
刘大宝这样想着想着,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甘回到大队部。
刘大宝刚进门,便碰上了想出门的陆海军。陆海军一脸的疲态,走路像企鹅似的,他把一只手放在刘大宝身上,有气无力地说:“老兄,你、你真卖力气啊。”
“狗屁!再卖力气也没用,连个抢劫犯的屁都没闻到。”刘大宝说。
“老兄,别生气,我们都巴不得天下太平,永远太平嘛。”陆海军说。
“我们应该让那些饶舌的记者们闭嘴,你没听出来,他们是在骂我们不作为嘛,他妈的,我们要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刘大宝说。
“谁不是这样想的?可是,老兄,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公安人员干得已经够多了吗?你难道还不觉得累吗,不觉得危险吗?辛苦一整天了,也该放松一下,歇息歇息了。”
“他妈的,没准明天报纸上又有报道说,哪里哪里发生了抢劫。”
“那也正常呀,只有做贼的眼,哪有抓贼的眼?只要你巡逻的路段在你巡逻的时候没发生案件就行了。”
“不行,我们不能让那些报纸看扁我们公安,老子这几天晚上要加班,而且要到报上报道的那几条最偏静的、经常案发的街上去巡逻!”
“老兄说得对,”陆海军拉了他一下,又说:“晚上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我在那里踩了几天点,摸清了一些情况,但总是候不出洞来,你今晚去帮我看看?不过,得先垫饱了肚子再说。走,我请你去吃饭。”
陆海军的邀请正中刘大宝下怀,反正已经决定晚点回家,这会儿刚好消磨一下时间,等到了晚上再上街巡逻。
刘大宝这样一想,又被陆海军一拉,便匆匆将警服往休息室一丢,径直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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