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
世界上还有着另外一种类型的锋刃利剑,
它们就悬挂在墙壁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博尔赫斯《剑》
一九八九年四月四日,也就是清明节的前{yt},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从西北方向浩浩荡荡而来,浓重的灰黄尘埃弥漫了镇子里的角角落落。那两声春雷从头顶冷不丁地炸过来,把人们震得目瞪口呆。接着,乌云狂风黄尘春雷在一刻间消失,阳光在空中重新挥洒。这景象给了颍河镇人很深的印象,以至往后的许多时光里,镇里的人还都被那神秘的现象笼罩着。当第二天早晨在靠近河边的一所院子里所发生的事件渐渐传开以后,人们对那神秘的预示就一日近一日地心领神会了。
我是在那个晚上就目睹了那件让人感到震惊的事件的。
那天刮怪风的时候黄狗来喜正帮我接灯泡。他说,圣头,拿火来。黄狗来喜是我们班上的物理专家,每次做实验都是我给他打下手,这次也是。黄狗来喜拿着铁塔火柴擦了一根,黄白色的火苗就去吃那两根绿色的线头,片刻那绝缘橡胶就燃起蓝色的火苗。
后来黄狗来喜对我说,火柴的火苗和胶线的火苗一点都不一样。
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黄狗来喜所说的那两种火苗的不同,我只闻到了一种刺鼻的气味。那气味很古怪,一个劲儿地朝我的鼻孔里钻,这使我很难受。我不知道这是二氧化碳还是xxxx,我只记得前些时候在电视上看过有关保护臭氧层的国际会议,那会上讲了有关温室效应和臭氧层等等一些离我十分遥远的事情。撒切尔夫人说要禁止使用电冰箱。这一点我和黄狗来喜都有点儿幸灾乐祸,因为老九家刚买了一台电冰箱。我和黄狗来喜都讨厌老九那熊样,黄狗来喜说有机会收拾俺鳖儿!
黄狗来喜说你关闸了吗?我说关了。
黄狗来喜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要人命的。
就这时我们突然听到门外的树像海浪一样动荡起来。我们一起丢下手中的活儿往门边跑,刚一拉开门,一股风加着沙土劈头盖脸打过来,我们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我们慌忙关上门退到屋里。黄狗来喜的脸阴沉沉地,我们一直这样坐着,感受着大自然带给我们的恐惧,直到阳光穿过窗户重新射到黄狗来喜的脸上。
我说xx点了,走吧。黄狗来喜说今个星期几了?我说星期二。黄狗来喜就去翻桌上的日历。接着他蹭地一下子跳起来说我不去了。我说咋啦?他说明天是清明节。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沉重,他的话语挤得我们之间的空气稀薄起来。听他说是清明节我就不再说话了,我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一直压在他的心上。我们沉默着,过了片刻我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黄狗来喜说灯泡下午回来再接吧。我说中。我们来到院子里,黄狗来喜从厕所里寻出一把铁锨,然后我们就一起走出院门。后来想起这事儿我就感到有些奇怪,那天为什么我就突然决定不去上学了呢?为什么我就心甘情愿地跟着黄狗来喜沿着街道走出镇子朝那一望无际墨绿色的麦田里走去呢?现在这些我都很难对你说得清。但是有一点我敢对你说,我只所以能成为后来那件事的目睹者,绝非偶然。
那天走出镇子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公路边上那一大片开着白花的杏树林了。在我后来的感觉里,那片白色的杏花像一大块孝布漂浮在半空中。现在想起来,我仍然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会有那种稀奇古怪的联想。当时我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黄狗来喜,可他一直闷着脸往向前走,所以我也没有对他说。可是那天我们穿过杏树林来到坟地的时候,都被出现在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在我们要找的那个坟头上,已经插满了洁白的杏花,我们看到有一个女孩背朝我们坐在坟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个女孩转过脸来,我看到有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流淌着。我说,杏儿。
黄狗来喜放下铁锨,走过去把女孩扶起来时,女孩就叫一声哥。黄狗来喜什么也没说,他伸手为妹妹擦着面颊上的泪水,然后我们一齐朝着插满杏花的坟头看。那会儿阳光很好,微风把我们视线里的墨绿色的麦田吹出一个又一个波浪来。黄狗来喜从地上拾起书包递给杏儿说,你上学去吧。杏儿说我也要给妈添坟。黄狗来喜说听话,有哥哩。那天杏儿提着书包穿过杏树林的时候停住了,她回身朝这边观望。我朝她摆摆手,她才不情愿地转过身去。那会儿我感到杏儿很弱小,只片刻间,她弱小的身子就被那片白色的杏花给吞没了。后来,杏儿被杏花吞没的情景时常都会出现在我的幻觉里。我突然转过身来朝黄狗问道,你比杏儿大几岁?
黄狗来喜看我一眼没吭声,他走到坟前小心翼翼地拔下两枝杏花,然后才对我说,四岁。
四岁。我嘟嚷了一句。黄狗来喜没有接我的话,他把坟上的杏花一枝一枝地抽下来,然后给坟添土。我说我添吧。可是黄狗来喜没理我,他一锨又一锨从土地里挖土往坟头上添,我上去要了三次也没有要过他手中的铁锨。我们面前的坟头被黄狗来喜加上去的湿润的黄土堆得高大起来。那个时候我在想躺在坟里的那个女人的模样,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想不起来。
我说,咋就想不起你妈长的啥样了?
黄狗来喜突然停住手中的铁锨,他侧身看着我。我说不清他眼睛里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冷漠?迷惘?悲伤?好像都有点好像又都没有。他直起腰来,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也是,我也想不起俺妈长的啥样了。
这一层我真没有想到。我们在坟前坐下来,竭力想着坟里的那个女人的模样。那天我一直陪着黄狗来喜在坟前坐了好久,阳光融融地穿透我们的衣服抚摩我们的后背。
这时黄狗来喜从地上捏起一枝杏花对我说,圣头,能借给我五块钱吗?
我说借钱干啥?
黄狗说你得保密。
我说保密。
他说过两天是杏儿的生日,我想给她买个生日蛋糕。
我说这还得跟俺爹说。
黄狗说别说,你要是说,我就不借了。
说完他站起来往坟头上插杏花,那杏花已经被阳光晒得有些垂头丧气,没有一点儿精神。我转身朝南看去,在阳光下,那片杏花正白得辉煌。我什么也没对黄狗来喜说,就朝杏树林里走去。我走进杏树林的时候,看到太阳光被杏树的枝条切得支离破碎。说实话,在我从树上折下{dy}枝杏花时候,我确实没有看到老九,我着实为老九那一声吆喝吓了一跳,等我转过身来,就看到了麻杆老九。
还跑!老九说这回我可找着头啦!说实在的,一看是老九,我心里就平静多了,那一丝胆怯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咋没上学?不知怎地,我就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老九很轻蔑地笑一下说,你哩?
我说这你别管,你要够哥们儿,就让我折几枝!
老九说那你得叫我一声爹。
我的手哆嗦了一下,那枝杏花就掉在了地上,我说我尻你妈!
我叫你尻!老九说着拾起地上的树枝朝我兜头打过来。我冲过去,一下子就搂住了他的腰,我们相互恶狠狠地叫骂着,在杏树林里撕扯了好一会儿,不知怎地,我却被老九翻倒在地。后来一想起这天的情景我就叫惨,真他妈的丢人呀,我连老九都打不过。那天老九骑在我身上,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恶声地叫,我叫你尻!我叫你尻!我被老九掐得喘不过气来,使足了吃奶的劲去扳他的手,可我怎么也扳不动。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老九哎呀一一一声惨叫,接着,他像个谷草个子倒在了地上。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黄狗来喜手里横着铁锨凶神一样地站在那里。看着老九捂着头在地上打滚儿,可是我们谁也没有理他,黄狗来喜说,走。说完,我们就一起走出了杏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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