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豆花,乡愁的滋味

 

迄今为止,我到贵阳刚好一整年。这一年,生活也都还习惯,就是饮食——每次一说到饮食,就想起赤水的豆花。虽然贵阳也吃得到豆花,可在这里的一年,我没吃过几次,不是不喜欢了,而是害怕吃。贵阳豆花的味道实在不堪评说,那是什么豆花啊,简直就是叫花。这个城市一年四季都冷冷的,新的工作环境里,人与人之间也冷淡淡的,连豆花也染上了这种恶习。偶有两次吃上豆花,如尝冻结了的白色血块,入口冷冷的,散散的,蘸水不辣,也不香,和贵阳的其他饮食相比,贵阳的豆花是个没脾气的东西,总也找不回那种心动的感觉。

 

而我深爱的赤水豆花,远隔在原乡的记忆里。

 

什么时候开始陷入豆花的温柔陷阱中去的呢?也许,是在开始学吃饭的最初岁月。料想最初的时候,母亲坐在饭桌前,左手揽着幼小的我,右手筷子从盛满豆花的大粗碗里先夹一小块豆腐,放到嘴边小心地吹,等到不烫了,然后慢慢地放到哇哇大哭的我的嘴巴里,抿着这微甜中带着豆香的豆花,小小的我肯定就不哭了。然后,她给自己夹了一大块,放进鲜红的辣椒蘸水之中蘸得红红的、香香的、辣辣的,放进口中。那时候的我还不能吃辣的,等我能自己跑动了,能上学了,母亲也就不怕我被辣了。吃豆花的时候,我也有了自己的蘸水碟子。夹一大块豆花,放进蘸水中翻来覆去地裹,辣得五脏六腑通红,有时眼泪都出来了,心里却舒畅xx。

 

四川、湖南和贵州都有不怕辣的传统,最厉害的辣椒佐料配最纯正的豆花,是那个年代大人小孩心中最美的一道菜。

 

对豆花的期盼从春天在田间地角洒下种子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农村的地不多,黄豆也不是黔北农村的主食,通常都种在玉米地的间隙和稻田的田埂上。在稻田田埂上种豆{zh0}玩了,大人们在窄窄的田坎上用锄头一个一个地挖坑,然后我们提着豆种一个坑撒几颗,田坎种完了,有时还在田壁上也种,一个锄头挖下去就是一道缝,放几颗种子,再把锄头取出来,种子便在缝里生根发芽,而那半开的土块,直到割豆子的时候都不会掉下去。豆子是农村里最为农民着想的植物,有种即有收,不像稻子玉米那样争肥和娇气,种完豆,再一个坑撒一把拌了农家肥的草木灰,就任它自生自长了,人们只管等着夏收。而小孩子是等不及的,豆子才冒出细芽就盼着它起角,才挂上角就期待着它满夹,好不容易把豆荚捏得饱满了,就不顾大人责骂地,采摘一些回家,剥开还是青青涩涩的豆荚,攒半碗嫩豆子拌到去年收的豆子中泡起来,央着大人们磨豆腐。

 

 

 

在黔北农村,不会做豆腐的人可能很少,就连我这个一贯不做饭的懒人也熟悉程序。不过十来岁时的我,最乐意做的活儿是磨豆腐。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台小石磨,用来磨玉米粉喂猪,磨糯米粉做汤圆,但{zd0}的用处还是磨豆腐。勤快人家隔三差五磨豆腐,懒人家炒着豆子吃,三两月不推一次豆花。因此勤快人家一两年会请石匠修理一次磨损掉的磨槽,懒人家的磨十年都是完好的。把豆子泡水里半小时到三两个小时不等,发胀,就可以磨了。通常是一个人在旁边把豆子掺和好水,一瓢一瓢地往磨眼里添,一两个人在另一边推动磨架把石磨转起来,黄豆或黑豆就被磨成乳白色或淡黑色的豆浆。添料是个细巧活儿,添得多了,磨出来的豆浆很粗,煮出来的豆花就很少,很糙。添得太少,推磨的人会很累。添料要找准时间,在磨架边缘从眼前绕过的瞬间添,刚学添磨的时候我们因为心慌,手中的瓢常和磨架“打架”,豆子溅得满磨盘滚动。会添磨的人,一盆豆子添完,磨盘上没有任何残留。我们家的石磨比别人家的推起来更费力,我那时却最喜欢推磨,因为大人们总夸我有力气,通常两个人推的磨,我十来岁时能一个人不停歇推好几十转,而我哥哥比较懒,经常推一小会儿就歇气。遇到只有我们俩磨豆腐,他添料的时间总比我推磨的时间多。

 

把豆子磨成浆以后,就倒入大锅中生火煮沸,然后放入事先准备好的滤袋中过滤豆渣。滤袋通常用纱布做成,能滤出豆浆,又能装住豆渣。我母亲那时做了好几个滤袋,周边一户人家连滤袋也不会做,经常是豆浆花在锅里煮涨了,才想起急匆匆跑我们家来借滤袋呢!母亲滤豆浆的姿势可好看啦,别人家滤豆浆,经常还需要专门的滤架来放滤袋,而母亲只需要备好装盆和竹滤筛,左手用两支筷子把滤袋口夹成一个三角形的口,往滤筛上一搁,右手就一瓢一瓢地往三角形里倒浆,左手的筷子不断晃动,豆浆便利索索地掉盆里去了。等到右手舀完了锅里的豆浆,她左手的豆浆也滤得差不多了,再把两支筷子一夹一收,把袋里的豆渣旋紧,右手的瓢往袋子上压几下,豆浆便全被挤到盆里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几乎不浪费什么豆浆。滤豆浆的时候不能加火,我便坐在灶头前,两手肘在膝盖上托着腮,常常看得痴了。

 

 

 

滤好的豆浆再重新倒入洗干净的大锅中,稍稍沉淀一会儿,然后用胆水(盐卤)点。新买来的胆水融化后,倒一些到碗里,先舀点豆浆将它稀释得淡一点,然后用饭瓢少量少量地往锅里从下往上漂着拌匀。经胆水漂拌后的豆浆慢慢沉淀成豆花。漂拌得差不多了,再用竹滤筛挤压,舀出多余的水,使其成型,然后用菜刀径直在锅里划成六七厘米见方的方块,再加火煮沸。原汁原味的赤水豆花,就这样做成了。

 

点豆花在赤水有很多有趣的说法,最常见的是说豆花怕生,点豆花的时候生人不宜进厨房,有时候生客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厨房,一锅豆花就可能被他搅黄了。这样的事在赤水还真的时有发生。另一种传说,是说当地有一些会“使法子”(法术)的人,他们从主人家房前屋后经过时听到了磨房里在磨豆花音,而主人家一时疏忽忘了请他们留下来吃饭,他们一生气,就“使法子”,于是主人家那天就怎么也别想吃上豆花了。的确,点豆花也是一门技巧,有的人点出来的豆花,入口温润清冽,淡香微甜,有的人点出来的豆花却如嚼木耳,粗糙难吃。但即使是技艺高超的人,有时也会发生一大锅豆浆点不出一碗豆花的事情,我就曾经亲眼目睹,新年的豆子,熟练的厨妇,放了三次胆水都点不出来,大家都很尴尬,但没人说得清楚原因。或许就是因为有些小神秘,在赤水,吃豆花才如此为人们津津乐道。好的豆花,绵而不老、嫩而不溏、清香悠长,通常情况下,一个女人点豆花的水平也代表着她的厨艺水平。

 

 

豆花好不好吃,蘸水至关重要。家乡人对蘸水非常讲究,但凡吃豆花,一定要选饱满、优质的红辣椒,{zh0}是当年收进来的新辣椒,放进从灶门里挖一铲还闪烁着零星火头的草木灰里烤得焦脆,再一个一个地吹净灰尘,洗手搽干净后,把糊辣椒放在手心搓成辣椒末,放进油锅留炸得香香的,再把姜、葱、蒜、鱼腥草等切得细细的作为佐料,再放入盐、香油等做成蘸水。都说宝刀配英雄,而豆花也靠蘸水来出味,没有好的蘸水,再好的豆花也食之无味,不值一提。

 

 

那年月,缺肉少穿的赤水人有“豆花当肉”的说法,据说有人曾经问过一个赤水人:“你们怎么这么爱吃豆花呀?”那人回答到:“因为豆花就是我的命啊!”,当然这句话还有下文,旁人问到:“要是肉来了呢?”赤水人的回答同样很精彩:“肉来了,我可以连命(豆花)都不要了”。那年月穷啊,市场经济已经搞了二十来年,农村人还生活在计划经济的余孽里,每年杀个猪都必须把砍一半低价卖给镇上食品站供应城镇居民,干活的大人和正长身体的半大小孩儿,半个猪哪能吃一年啊!时不时能弄顿豆花,也算是吃肉了。大人们忙了累了,面前一碗豆花,杯中二两酒,眼角的皱纹都是笑开的。孩子们每到吃豆花都像过节一样,闹喳喳地抢着推磨,烧火,摘葱蒜,吃的时候筷子动得飞快。大豆虽然容易收,产量却一直不高,我们家每年收上七八十斤豆子就算不错了,吃豆花也不是天天有的事。周围有人推豆花,都三家五家的喊过来一起吃,桌上一碗一碗都是豆花,偶尔配点青菜,就可以吃的津津有味。有一年,我表哥家黄豆大丰收,大概收了两三百斤豆子,那个夏天他们家整整吃了一个月的豆花,我们也沾光跑他家吃了好多回。那年夏天的生活,真叫幸福啊!

 

 

豆花,算是素菜中的贵族,素菜中的“肉”,豆花当肉的岁月里,遇到平常间有亲戚来串门,梁上没用腊肉了,母亲舀两碗豆子喊上我们哥俩推出一锅豆花,客人也能吃过欢欢喜喜满意而去。而如果客人到你家里既没有腊肉款待,又忘了做点豆花,客人有可能好几年都还记恨着这件事。没肉吃大家都理解,怎么能连豆花也不给吃呢?太瞧不起人了吧?

 

而豆花中,黑豆花又是“贵妃”。黑豆花和白豆花的区别在于一个用黄豆、一个用冬豆磨制。秋冬季节经过霜雪的冬豆磨制的黑豆花,比起白豆花来,全身通透是优雅的暗灰色,吃起来味更鲜,更嫩,清心养肺,滋补健胃。我在赤水城里呆的那一年多,经常邀上三两个人跑到陈家、黄家豆花饭去吃黑豆花,午后的阳光中,一人要上一大碗热腾腾的黑豆花,再配上一盘香碰碰的腊肉烧白,边吃边闲聊,日子慵懒而舒服。如今生活好了,赤水人仍然没有放弃豆花,它依然是素菜中的贵族。在赤水,大街小巷都开有豆花饭馆,以前是三块钱一个人,后来随着物价涨到了四五块,在幽静而清洁的小城市里,吃豆花饭随时随地都是一种享受。赤水城里许多的风味小吃,光是豆花滋生出来的就有豆花面、恋爱豆腐等,还有远近闻名的竹乡筒筒笋,筒筒饭,猪儿粑,蕨根菜等等,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赤水豆花。有一年,我曾经和几个同事跑到景色如画的四洞沟景区逛了一上午,中午在景区内的一家餐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而我记忆深刻的仍然是,豆花,豆花,豆花。

 

 

赤水的城市和餐馆总是收拾得很干净,除了落叶,很少垃圾。而贵阳呢?很多卖吃的地方,门外都一片狼籍。某个下雨天,我在省府路物价局宾馆正对面的那家杨姨妈粉面馆吃早点,坐下来才发现,身前的收银台老板娘一手点钱一手捏支香烟,身下的暖炉边居然蹲着一只绑好的公鸡,而锅台前的那个年轻厨师嘴里同样叨着烟,还弯腰抚摸了两下刚好从他面前经过的那条癞皮狗,然后跑到水龙头边化哗啦啦洗了一秒钟,抓起粉条就往锅里下,我当即就差点吐了。一个满是垃圾的城市,一个连厨师都不讲卫生的城市,我不知道贵阳的市政管理者看到这些会怎么想,反正,我觉得恶心。

 

到现在我也并不觉得赤水好,它处处都是青山绿水,但绝美的风景养在深闺人未识,,在赤水做一个工薪阶层是很辛苦的事,或许明年申遗成功后能有好转。但离开了以后,我又经常怀念它。怀念赤水的腊肉,蕨苔,折耳根,几次梦到回家推着小石磨伸长脖子等着妈妈点豆花。对于外人来说,“赤水归来不看水”,而对我来说,离开赤水不会吃。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香的赤水豆花。

 

(赤水烧白)

 

(赤水猪儿粑)

 

(赤水筒筒笋)

 

(赤水蕨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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