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不是我提前五分钟早餐，阳台就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了。很自然地抬起手腕，想看看早读剩下多少时间，却发现没戴手表，抬头看看教室墙上的电子钟，电子钟表情木然地告诉我，再过十二秒钟，就是七点十五分。七点十五分是早餐的时间，数千学生会争先恐后逃离教室，奔向餐厅。这数千学生会把我堵在走廊上，让我在废墟下一样呼吸困难，让我吃不到早餐。于是，我率先离开教室。实际上，我下意识完成这么复杂的判断，距离下课不足十二秒钟了。

    到了餐厅，独自挑了一个位置坐下，下课的铃声才想起。从响起的铃声，从路上没有对我穷追不舍的学生，我断定教室电子钟的时间不准确。时间不准确，是要出问题的。譬如速度拿捏不准造成汽车尾随，譬如聊天延长三十秒钟被人发现隐秘，譬如提前十分钟上银行取款银行没有开门，譬如迟起五分钟上班迟到，譬如同时跟三个人或者四个人在同一个后花园约会。时间造成了各种喜剧或者悲剧。譬如，我提前五分钟早餐，阳台就娉娉婷婷出现在我眼前。

    阳台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正在抽烟。我在空旷的车库抽烟，用嘴吸入尼古丁焦油等各种有害物质，用鼻子吸入新鲜空气和草木清香等有益的物质。有益的物质和有害的物质在我的肺部亲切拥抱，热烈握手，吸烟就成为一种令人微醉的享受。然后，行政办主任到车库开车，说我很像克格勃。克格勃是原苏联特工。苏联所以是“原来的”，是苏联不存在了，“苏联”成为所有语言的过去词态。时间让所有发生的事情或存在的事物，成为过去词态，成为历史。我想起来了，车库中的风很大，我竖起衣领，保护我的耳朵；戴着手套，保护我的手。风是一种极端的东西。春天的时候，风吹开花草树木，吹开爱情，让花草公然招摇过市，让爱情公然眉来眼去。冬天的时候，风是让人畏惧的刽子手，使劲把花草按入地下，并且试图切割人们的体肤，至少让坏死的肉出现在人们的耳朵上脸颊上。是时间，让风有了温柔和阴毒的两面性。

    风试图挑逗我愤怒，在我身边，在我脸上，在我头顶幸福地舞蹈。只是我竖起衣领，戴着手套，一点也不愤怒。竖起衣领，戴着手套的我，用鼻子吸入新鲜空气和草木清香等有益的物质，用嘴吸入尼古丁焦油等各种有害物质。二十多年前，学生的身份让我不能公然抽烟，只能偷偷摸摸。徐加入了我的xx，并且从家里偷来父亲的好香烟。后来，因为在教室抽烟，徐与班主任干了一架。很多时间，在我们抽烟的过程中流逝。我们在水一般流逝的时间里成为死党，毕业的时候，在饭馆里一杯一杯干着黄酒或者啤酒，真情而伤心地大哭。五年以后，徐花了一个月的工资，拍电报支持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学生，被发配到一个荒芜的地方，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去看他，两个人在月下复习忘记得差不多的北宋长拳。又过了五年，我们在一个酒馆喝酒唱歌到天明。徐加入了共党，经常参加各种饭局，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说话已经有了领导的风范。时间，塑造了另一个徐，一个让我陌生的徐。徐对我并不陌生，不时打一个电话。知道我不会接他电话，他只是以这样的形式告诉我，他记得我的存在。就像风，用温柔和阴毒的两面性，宣扬自己的存在一样。{zh1}一次见到徐，是我母亲死亡的时候。徐突然出现在我老家，并且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带着一批校长副校长，恭恭敬敬跪在母亲的遗像前磕头，徐磕了九个响头，他说死去的是他的妈妈。我一直不知道是谁，接了徐给我的电话。徐的到来，让我知道有些人的有些东西，时间是无法改变的。

    但是，灯光会在时间中慢慢黯淡，炉火会在时间中逐渐变冷，心灵会在时间中不断麻木，情感会在时间中化蝶为蛹。阳台走向我，我有了充足的时间去研究这个阳台。时间的偶然与必然，让我沉迷，让我情不自禁思考。隔壁的何仲庆在应该出现的时候没有出现，我总会猜测他没有出现的原因：在寝室抽烟，被老婆罚站？绞尽脑汁，替儿子写作文？在他爸爸那儿蹭饭？亲自下厨，做菜招待客人？挑着粪桶，在种植马铃薯？喝醉酒了，躺在某个宾馆？……我兴致勃勃，设计出多种答案，研究时间中的何仲庆。这样的研究，有利于我认识何仲庆的真实面目。尽管，何仲庆出现时，我经常忘记校对答案。

    现在，透过落地的铁栏栅，我看到阳台的一切。三把没有内胆的热水瓶，一只废弃的车轮胎，几十个空着的饮料瓶，一堆拆散的纸板箱，一部童车，两把接近秃顶的扫帚，一只红色的旅游鞋，还有竹编的小席子，芦苇编的枕套，白色的泡沫，滴水的衣服……看上去，一片杂乱荒凉，好像原始荒原一样。阳台上的杂物，堆积了满满的灰尘，应该有不短的时间了。童车的油漆已经大片大片剥落，仿佛一个卸妆的女子，露出岁月刻蚀的痕迹，不知道坐在童车上哭泣笑闹的孩子，现在在哪里。红色的旅游鞋，只有一只，还有一只到哪里去了？躺在饮料瓶或者泡沫的下面不愿意出来见人？开始遗弃的时候，两只鞋子恩爱地挨在一块，却被一个顽皮的孩子用射门的姿势拆开，然后又一个孩子继续射门，让两只鞋子隔着长长的距离互相怅惘，甚至xx见面？世界在时间中旋转，变形，扭曲，遗忘。世界被时间以无形的手压缩成为荒凉的阳台。尽管，阳台的主人只要勤快一点，用一大块上了油漆的漂亮木板，或者一大块绣花的布幔，就可以轻轻遮掩那种荒芜苍凉。

    我以竖起的衣领，以质地很好的手套挡住了肆意舞蹈的风，跟阳台告别。但是我无法跟时间告别。于是，我也成为一个阳台。我也在时间中旋转变形扭曲，然后慢慢遗忘。慢慢被人遗忘。遗忘，是时间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