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性格,用一个字形容,叫憨。
如果联系母亲浙江人兼上海人的出生与成长经历,你就会明白这个字之难得,简直是绿豆里的一颗相思红豆,不是想就能想到的。
浙江人的性格是寸步不让,上海人的性格是寸步——要你让。
当年日本人打到宁波,我外婆逃难到山洞中生下母亲。外公见是个女孩,说:“能活就活吧。”
我外公有一子二女,母亲最小。
后来外公带着大儿子大女儿去上海做生意,把小女儿留在宁波老家,由母亲的外婆抚养。
老人对她很好。但老式的好往往与节俭并行不悖:老式人把节俭当做过日子的方式,不认为这吝啬了感情。
因此母亲童年的餐桌上,既少盘子也少滋味,常常是一块咸鱼,游来游去地淹没了几天的饭食。
待到母亲被接去上海读小学,亲妈问她{za}吃什么,她肯定地说:“绿豆芽!”
全家人笑翻,一起说:“乡下宁,乡下宁!”(上海话“乡下人”。)
其实我外公对母亲还是很好的,供她和儿子一样读了大学。而我姨妈因为是长女,为了尽早就业帮扶家里,读的是中专。
但我的性格不够阔气,内心觉得离开父母的童年,有着太阳怎么都在云层之后的不够灿烂。
母亲却从不以为,因为憨,她非常主动非常轻松地一步跨越了没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疏远距离。
人与人之间,隔得远的不是距离,而是跨越。肯跨越,距离再远也就咫尺,不肯跨越就是天涯。
我外公外婆晚年定居南京,都活到九十多岁,母亲对二老非常尽心。以至于我姨夫背地里说:“最小的这个得到最少,付出最多。”
如今姨妈和舅舅都在上海,老迈不堪远行。年年清明草绿,祭扫外公外婆的也就父母这个小女儿。
我姨妈和舅舅结婚时,都有整套的红木雕花家具。
等母亲出嫁已是六十年代,破四旧让生活像一块崭新的抹布,红木雕花嫁妆当然不想有也不可能有。
儿时我去上海,住外婆家姨妈家,房间里都是红木雕花家具,从床到柜到桌椅。
但在红旗下长大的我,有着清一色的单调,缺乏旖旎的古典情趣,只觉那些笨重家什弄得房间里黑乎乎暗沉沉。
——像胃口很小的上海人收在碗橱里的剩菜,下一顿又端出来,下下一顿又端出来。
去年冬天我带橙子去厦门,在鼓浪屿菽庄花园马未都主办的古代家具馆,她十分惊奇与喜欢其中的雕花大床。
我允诺说:等你结婚时我送你一张。红木的就算了,需要的人民币太沉甸。实木足矣,保证上面雕刻的花草一枝一叶不少。
这次去西塘,我定住宿时点明要浙江传统民居必有的雕花大床。
橙子睡了一晚,说算了,以后有家还是要波特曼那种床尾有脚凳的西式床。
哦,原来我们即使做梦,也是在现代人的床上。
现在看西塘雕花大床的照片,这是左边脸:
这是右边脸:
放大:
再放大:
虚化放大:
轻纱漫卷,宛若新嫁娘:
床正中悬挂的镂花小球,有吉利之意:
配套的古旧梳妆台上,放的是一盒火柴。
徒儿房间的梳妆台上,放的是一把断齿木梳:谁的青丝这么犀利?
徒儿看了上篇写西塘的,叫唤说没有她。我说:“你和夕阳不搭。”
她说:“你要是敢说我和酒酿圆子搭,我就咬你!”
我说:“你和雕花大床搭。”徒儿说:“这还差不多~”
这是和雕花大床一起的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