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于<芳草>09年3期
大少爷的老婆小蚊子躺在藤椅上说肚子疼。她闹肚子疼有些日子了。大少爷嘟嚷了一句,肚子疼去医院检查。大少爷说完这句话,又专心地打他的xx。马球似乎有些同情心,碰了上家一张白皮,说你叫她去医院,一个人怎么去?明早我们陪她去。跳子姨娘在苏北医院。跳子是马球的同居女友。大少爷说,苏北医院我认得人。小根子姨父在内科当主任。小根子是xx室的常客,家住棋牌室后面巷子里。大少爷打出一张发财,说我要是有什么事找小根子,一句话。
他们在医院有熟人,有熟人就好办事,但是熟人只能解决部分问题。小蚊子做完B超,医生又要她做切片。大少爷交钱时就想,他妈的医院真会宰人,肚子疼弄上这么些检查。小根子姨父是专挑熟人霉。检查怕什么?我大少爷有钱。
小蚊子做过切片,捂着肚子,歪着脸躺在门诊楼椅子上哼哼。小根子姨父把大少爷喊到办公室,一脸严肃地说,我们都不是外人,就实话实说。癌症晚期,你治也好,不治也好,顶多再活两个月。
大少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紧盯着小根子姨夫的眼睛。他感到浑身禁不住地颤抖。陪他同来的马球吓得张着嘴,脸色刷白,眼睛盯着大少爷的眼睛。他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呆地站着。
当天下午,棋牌室的麻客都知道小蚊子患了癌症,而且都准确地知道顶多只能活两个月。有个老太太颤抖着竖起八根手指头给人看,说只能活八个星期。一有麻客进门,几个麻客就会凑上前告诉他这个消息。麻客会惊讶地说出许多表示惊讶的话。众人重复最多的话是:小蚊子自己还不晓得,千万不要让小蚊子晓得。色大姐指着小凤说,你个烂嘴拴牢些,小蚊子回来你不要说漏了嘴。
小蚊子没有回来。她抽过血,化验过大便小便,就直接进了住院部的病房。医生告诉她,胆囊痰,过两天要做手术。小蚊子刚住下,就撵大少爷回家,说你在这儿干吗?棋牌室没人看管。大少爷有些着急,说你不要操心棋牌室。我让马球替我看着呢。小蚊子还是不折不饶,说你在这儿干吗?我看见你就烦!
马球半夜打电话给我,说大少爷老婆小蚊子患了癌症。我用力想了一会儿,想出小蚊子大概的模样。小蚊子看上去蛮神气的,怎么一下子就患了这种病?我问,有治吗?马球说,医生说了,顶多再活两个月,治不治都一样。我问,大少爷什么想法?马球腔调低沉地说,什么想法?死马当着活马医呗。
我对大少爷老婆小蚊子没有深刻印象,对大少爷有一些。大少爷是马球的朋友。马球是我中学同学。有几回,马球喊我吃饭,我去了,发现都是大少爷请客。我吃得次数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就说大少爷,不好意思总让你请客。大少爷一脸不以为然,说哪里的话?平常请都请不到呢。我又不是当干部的,大少爷的话很让我感动。
我蹭了大少爷N次饭,但是连大少爷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喊他大少爷。马球总是加重语气地说,大少爷是标标准准的大少爷。据说大少爷祖上是盐商,家里很有钱。方圈门一带全是他家房产。上年纪的人都晓得大少爷奶奶,广陵路上出了名。他奶奶天天早上去徐凝桥早市喝一碗鱼脑子。大少爷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在台湾开饭店;妹妹在美食街开了一家叫湾湾鸡的饭店。湾湾鸡的煨鸡很出名,生意是日进斗金。马球说大少爷不缺钱花。大少爷花一百块钱跟花一千块钱,一码事。他天生就不懂得心疼钱。
有一回,大少爷不知为什么跟一港商动起手来,打了人家一拳。这个港商是市委书记从福建请来的。港商不打电话给110,直接打给市委书记。市委书记电话打给公安局长。公安局长就明确指示当地派出所,从严从重,维护扬州的投资形象。马球跑来找我。我不相信大少爷会打架。他文质彬彬的,怎么会跟人打架?马球说,大少爷酒喝多了。港商说话老卵,瞧不起扬州人。大少爷就给了他一拳。我问,这一拳重吗?马球笑起来,说大少爷那拳头不要说打你一拳,打你10拳也没事。他是大少爷,又不是街头武打。
我想,这种事对派出所来说,属于芝麻绿豆。我就去找派出所所长。所长是我从前的邻居。结果所长向我大倒苦水,说局长拍了桌子,指示要关几天,竟敢打市委书记的客人,要给人家港商讨回面子。大少爷关在派出所的铁笼子里。我跟他隔着铁栏杆商量。大少爷说,作家,我不怕花钱,要花多少就花多少,但是不能关。在家门口出的屁大事儿,关起来就没有面子。我怎么见人?马球也在一旁说,大少爷主要是争个面子。
我对派出所的人软硬兼施。我威胁说这么屁大点事可以调解。你们关人我就调动北京新闻媒体介入。我还掏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给他们看。地方公安还是有点儿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们不知道“中国”这两个字加在前头,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影响。用我邻居派出所长的话说,我这个前面要是加个“中国派出所所长”,那就牛啦!
我们又请派出所的人搓了两顿,这件事总算摆平。派出所没有关人。大少爷一小拳头,花了两千多,一点儿也不心疼。他从铁笼子里出来,握着我的手说,作家,这回算给我保全了面子。他的表情像是打了胜仗。他还四处对人炫耀,说到派出所没事,作家帮的忙。他搞得我在南门街地位抬升。我去南门街小学接女儿,总有陌生人上前与我招呼,说作家好!这些人是大少爷的邻居。我一个也不认得。
大少爷在仓巷开了一家棋牌室。确切地说是他老婆小蚊子开的。大少爷只是看看场子,更多的时间是坐在牌桌上。大少爷俩口子人缘好,有些南门街的人赶到仓巷打xx。扬州xx生意本来就红火,棋牌室铺天盖地,大少爷的就更火,从早到晚至少三、四桌,中午时候有十多桌。麻客们也不回家吃饭,买几个烧饼,用开水一泡,往肚里一填。有的跑到大少爷饭桌上,盛碗饭,挟两筷子菜,打发一顿,继续战斗。
仓巷是渡江路上一条一人巷。这儿从前是某盐商的仓库,所以叫仓巷。棋牌室的房子是大少爷二叔的,单门独院,里外两进。外面是高高的灰砖门楼,进里一小天井,一侧厢房存放杂物;另一侧隔成两间:一间是厕所,一间里摆着一台老虎机。马球经常坐在老虎机跟前,往里面扔硬币。大厅是吃饭烧开水的地方,摆着一张方桌,煤气炉,碗柜,电视机。头进与二进之间,有一条狭窄巷道,巷道有一小门进出,很像如今娱乐场所的安全出口。
一进是五架梁,二进是七架梁。二进的院落也稍大,雅致了些。有一棵老桂花树。有一个小水池。池里养着大少爷从乡下钓的鱼。空调排出的水流到水池里。水池里摆着一扎啤酒,起冰镇啤酒的作用。花帘门上贴着一张红纸,歪歪扭扭地写着“棋牌室”三个字。文化部门规定,所有这类场所都得叫棋牌室。其实既没有棋,也没有牌,只有一屋子的xx机。二进的两间厢房里就摆着10台xx机,挤得满满的。xx机摆得歪歪斜斜,这是规矩。
西边小厢房是大少爷跟小蚊子睡觉的地方。他们雇了一个下岗女工替麻客上茶水,收台费。麻客多数打跌倒成,不数番。一、两百块钱的“圆子”,打四圈,或八圈。什么叫“圆子”?就是钱输光了,圈数还没到,可以坐在台上继续玩。别人不好和你打出的牌。如果圈数打完,你依旧输得精光,这就叫“拱洞”。“拱洞”的会成为麻客们嘲笑的对象,说你又不是狗,为何要拱洞?让人想不明白。赢家还会说吐出几文钱,要求拱洞的拱到桌肚里。通常八圈牌下来要收台费,按人头交5到10块,交给小蚊子。小蚊子交不交给大少爷,没人知道了。
麻客有各式各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有百万家产;披金戴银的,也可能是穷光蛋。譬如说粗胳膊肥腿的色大姐,一个五十来岁臃肿的胖女人。她姓石,大家都喊她色大姐。她台前放一只破旧的小灵通,手机都舍不得用。你想象不出她有几百万家产。单房产就十几处。她打xx几乎没赢过,但是依旧天天打,而且有输不尽的钱。再说马球,穿xxT恤,头发染成棕红色,胳膊里挟鳄鱼包。他看人的眼神自信而又傲慢,好像仓巷是他家的。你在他兜里搜不出100块钱。盗版鳄鱼包里摆的全是硬币,留着打老虎机的。
说说棕红色头发的马球吧。他是我中学同学。他从小聪明灵利,长着一副小标脸。在学校时,女教师都喜欢他,偏心得让我们全体吃醋。他工作后分配到木材公司,后来辞职下海,做废家生意。废家生意就是诈骗。他脑子灵,的确骗得一些钱。这些骗来的钱又用于应付打官司和养武打,也用于嫖,最终没落下几文。他离婚后,跟一个叫跳子的女孩同居。他们同居多年,就是不结婚。你只要一提起这件事,他就会跟你借钱。他说你讲的有道理,但结婚要有钱。你借点钱给我,我就跟跳子结婚。
跳子比马球小十多岁,长得漂亮。她从前是一家宾馆服务员。马球约她出来吃夜宵,也把我叫去。他对跳子介绍我是大学老师,然后要我替他跑腿买香烟。我对朋友没有心计,就听从他的吩咐。他就在跳子眼里树立起崇高的形象。马球多么牛,让大学教授替他跑腿买烟。有一年春节,马球去给跳子父母拜年。跳子家在农村。马球恰好骗得乡办厂一车鸭蛋。他就把一车鸭蛋径直开到跳子家,作为女婿孝敬丈人丈母娘的上门礼。跳子父母是农民,哪见过这种架势?村里还从没有女婿上门送一车年货的。这让跳子父母在村里风光了好一阵。他们立马答应了这门亲事。据马球说,跳子家里人对跳子说,谁破了你的身,这辈子你就是谁的人。所以跳子对他死心踏地。
马球对跳子很满意,说跳子很适用。比如,他在外面数日不归,跳子也不打一个电话,整天呆在家里看电视,不出大门半步。再比如,我们劝马球买洗衣机。他说家里就有一台。他指跳子。他们俩逛商场。马球挟着皮包,一副大老板模样。跳子一蹦一跳地跟着,扯着他的衣角,东张西望,像是怕一松手就走丢了。他们在金鹰国际商厦转了半天,什么也没买。马球走到商厦门口,从一侉子的担子上拔一根冰糖葫芦,塞给跳子。跳子满足地拿着冰糖葫芦,边走边啃,算是逛了趟金鹰。
有天夜里,我打电话找马球。跳子接电话时抱怨说,这么晚打电话,烦死啦,我们正在搞呢。那时跳子才二十一、二岁,说出的话能吓你一跳。后来跳子在奥林酒家大堂当服务员。奥林的老板是我和马球的同学。有一回,我领一个女朋友去吃饭。我们进包厢,刚上菜,服务员就进来说,先生,请你先把账结一下。我一怔。我说我们还没有吃呢。服务员说,万一吃完没钱付账呢?我大怒,说把你们老板叫来。服务员说,对不起,是大堂跳子经理叫我们这么说的。跳子让我哭笑不得。这是她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次。
马球整天在大少爷棋牌室打老虎机。据说他手气很好。老虎机竟然赢不了他。双方打成平手。xx色大姐想打马球的主意。他们之间到什么程度,我不得而知。色大姐是大少爷的朋友,从前和大少爷一道手拉手进厂,厂子倒闭后就一同下岗。色大姐父亲和丈夫都是厨师。她丈夫曾经去过日本,赚了许多钱,回国后在扬州买了许多房产。夫妻俩到月收房租。马球说,色大姐随便拿出一张卡,上面就有几十万。
去年,我做了个包皮切割手术,岔开腿呆在家里不能出门。学校里打电话要我去坐班。我对经常杜撰我风流韵事的变态老女人说,请你们从今往后别瞎扯淡,我的玩艺已经割了。变态老女人说,你割了,我们也要说。你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就不应当长那玩艺。我懒得理她们。我呆在家里养病。马球说要来看我。我说好的。我中饭还没吃呢。他说,我替你捎份快餐来。
我打开门,马球身后站一胖女人。胖女人拎着大包小包,往桌上一放。包里有香蕉和午饭菜。他头也不回地一指厨房。胖女人就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我跟他在书房里聊天。我想马球想得真周到,买菜,顺便把厨师都叫来。我以为胖女人是某个街头小餐馆厨师。饭菜上桌,我们吃饭,胖女人在一旁唠叨。什么腰花要一早上去买新鲜的,排骨要去翠园买小排……
胖女人说,教授,我老早就认得你。我问,在哪儿见过?胖女人说,你们学校小食堂是我承包的。我现在脱手了。我手中筷子“叭”掉到地上。我想起她来,原来是石老板。我慌忙站起来,说对不起,刚才没认出来。怎么能让石老板进厨房呢?这是我与色大姐戏剧性的见面。
世界杯足球赛期间,马球喊我去看球,说看球的人多热闹。看球的地点在南门街的套房里。套房是色大姐的。房间里有一台大电视,有空调,有两张并排放的床。时间是夜里2点。大少爷啤酒喝多了,睡在床上打呼噜。小根子开始热情很高,等到球赛一开始,他就往大少爷边上一歪,睡着了。我和马球并排躺在床上看电视。色大姐精神很好,回家给我们拿好吃的。她出门后,我问马球,色大姐好像对你有点意思。马球不以为然地说,作家,你不了解色大姐。她很豪爽。她其实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她晚上给人家男的打电话,如果是对方老婆接,她就提醒对方,不要把她看着是女人。再说色大姐已经绝经了。她对性欲早就没兴趣。马球这么一说,我也就信了。
一会儿,色大姐拿来许多好吃的,有牛肉干,鱼片,瓜子,盐水鹅。她也爬到床上,往马球怀里一靠。马球表情变得有些尴尬。色大姐打了他一巴掌,说往我跟前靠靠。马球表情痛苦地说,大热天不暖吗?我三人就并排躺着。色大姐很兴奋,说起她当姑娘时的事。齐达内用头撞人的那功夫,色大姐的头正枕在马球肚皮上。我笑着看着马球,说马球现在可以当大作家了,刚才绝经的故事编得真妙。色大姐痴情地望着马球说,什么绝经的故事,也讲给我听听。马球说,你不要听作家胡说八道。
大少爷带小蚊子去南京肿瘤医院开刀。他把棋牌室交给马球看管。我打马球的手机是大少爷接的。大少爷从来不用手机。他不需要。他呆在家里,也不上哪里。这回去南京,就借了马球的手机。我问小蚊子的病情。大少爷说,唉!死马当着活马医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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