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发黄,字海浩瀚,它再有价值,抵不过商业包装——不过,我们尊重前人的智慧,尊重文化,也尊重纸。
“洛阳纸贵”,因为著作出版后销路好,风行广,纸张供不应求,所以价贵,但现实中人们已不比前更爱阅读。书籍报刊亦非更畅销,纸仍贵。
过去一两年,纸价持续飙升,印制书刊的纸张已加价若干成,商业制作宣传品、场刊等,抢走大量纸张,令供应更紧张,催化加价热潮。
在纸还没发明之前,祖先用龟甲、兽骨、金石、竹简、木牍、缣帛……来记录事物。捧这样一大堆重物或累赘物,还没读完已疲倦得要命。
幸好有纸。
以桑穰、竹子、树皮、枝叶、麻、草、芦苇、破布、藤……作原料,造出各种质感不同的纸张、洁白精美的,供书写、印刷、信笺使用;粗糙的,作冥钱、包裹用;厚密的,做成油纸伞、雨衣、壁纸、蚊帐等日常用品。
在《天工开物》中,提到“杀青”一词。
结束,即是“煞科”。我曾以为东西写完了,文字脱稿可以收笔,叫做“煞青”,原来不,应为“杀青”。这是同造纸有关的。
文天祥《过零丁洋》中“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那“汗青”因制造纸张时加以蒸煮,绿色的汁流出如冒汗,故名。
中国人发明斩竹子造纸,源于南方,以福建为盛,因温暖多雨适合竹子生长。在芒种前后,人们上山把将生出枝叶的新生竹子砍伐,截为五到七尺长,就地开一个水塘,将竹子浸一百天,取出用力搓洗,使青壳和外皮脱掉,再拌入石灰,在桯桶中蒸煮八昼夜,停火一日,再漂洗、下浆(草木灰水)、蒸煮……反复十多天,去掉色素、杂质,并且使竹纤维分解。在臼内桩成泥面浆,才可造纸。
“杀”是斩,“青”指竹。斩竹子作原料,应是开始而非结束。先死后生,先破后立,先青后白。
荡料入簾,纸浆在绷着竹簾的木框内一荡一静,留下那层纤维,再给压搾令水xx流走,透火焙干后,一张张纸便完成了。
在南方因竹子易得,纸张用完便了。
但北方,寸条、片角、纸屑……都取来再造——这是环保再造纸之先驱。
这种再造纸有个奇诡名儿:“还魂纸”。
有人误称“回魂纸”。我听了马上更正:“‘回魂’是死后在世上{zh1}一瞥,然后上路,所以短暂而有限。但‘还魂’,不管借尸还魂,抑重返阳间,总之回来了,不走了,重新出发,继续存活。”
所以“还魂”比“回魂”有意思。
香港的“天地”出版珍藏系列,所谓“天地有情”,是“爱情”:亦舒的经典系列、“闲情”:蔡澜的饮食天书、“奇情”:我的怪谈精选集。合作得很久(由{dy}本小说开始),大家以“情”出发,做个纪念,多好。
我的系列以“夜”为题,共七本:《奇幻夜》、《迷离夜》、《冷月夜》、《妖梦夜》、《幽寂夜》、《紫雨夜》、《寒星夜》。
向来出版一字不改,珍惜在港创作自由快乐。
灵机一触,不如用“还魂纸”设计。
但负责美术的说,用电脑做不到诡异效果。
我不服,贪玩,便用原始制法,把一些旧报纸、旧书、包装纸……搅溶,煮浆,再摊压。一番扰攘,出现了一张张颜色沧桑身世复杂粗糙的纸,中间混杂残缺奇怪的字,像不完整的灵魂,若断若续的叹息,欠结局的故事,几乎忘却的回忆——是的,我要这种“感觉”。我相信凡尘中一切故事:千百年之前,或许已有诉说;或许是当事人、旁观者,借后人的手写出来;或许“灵感”就是与亡灵的感应。
它们一度变旧、变老、死去?
——不,终有一日,它们还魂。
本来,我还希望全部以“还魂纸”印制,但出版社方面,还有根据今日绿色和平项目发言人坦言,环保再造纸的成本较一般纸张贵,差距{zg}达三成呢。
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了,不如想象中凄美浪漫。
不要紧,起码我在封面设计时,玩过,还魂过。
而摄影散文集《梅花受骗了》和《52号的杀气》就不能用,以免相片有阴影。可见亦因书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