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倾斜的世界中寻找和谐”,这是围棋之道;通俗性与文学性熔为一炉,达成一种雅俗共赏的艺术效果,这是小说之道;棋如人生,人生就像是一部小说。透过金庸的小说中对围棋的描写和阐述,人生之道跃然纸上,所以说,以围棋为切入点,管中窥豹一翻,也是我们这些读者从金庸庞杂的武侠世界中找寻到的乐趣。

“和谐相依,方成棋局”,这是吴清源对围棋的观点,他偏重于用一种超乎自我的哲学观念看待围棋,他曾经这么说过:“胜负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是想胜就能胜,这就是围棋。因此十局战从一开始我想的就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处。”这是吴清源下棋;“胜固欣然败亦喜”,这是苏东坡下棋;“金庸又曾对围棋着迷,但段数不高,已故名作家司马长风,称他为「棋坛闻人」,可知棋艺平平”,这是金庸下棋。

金庸对吴清源的评价很高,在《吴清源自传序》中,他被朋友问到古今中外最佩服的人是谁时,金庸冲口而出的答复到:“古人是范蠢,今人是吴清源。”,最佩服的原因一则是“至于吴清源先生,自然是由于我喜爱围棋,因而对他不世出的天才充满景仰之情”,另外一个就是因为吴清源的围棋下到了一个“平常心”的境界,“到了这境界,弈棋非但不是小道,而是心灵修为的大道了”。金庸曾经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表示“(心目中围棋{zg}的境界是)古代士大夫接受中国文化的精华,强调的不是技巧而是境界的高低。好比我们推崇文人画,不推崇画匠,是因为后者只有技巧而没有内容。”

棋如人生,人生如小说。金庸写了十五部小说,一句“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让多少人为之痴迷,围棋中有棋痴,好比《碧血剑》中的木桑道人,好比《笑傲江湖》中的黑白子,我们这些读者的痴为武侠痴,或者说是金庸痴,痴迷的是什么?如果单单挑出一个围棋,管中窥豹,也可略见一斑了。

在金庸的十五部小说里,涉及到围棋的有多部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琴棋书画、五行八卦无所不通的黄药师,《书剑恩仇录》中以围棋子为武器的陈家洛,这两部作品中均没有出现两人对弈的场景,围棋只是扮演了一个道具起了点缀的作用,具体描写围棋的有《碧血剑》、《笑傲江湖》和《天龙八部》,由此塑造了小说中的围棋文化。

写于1956年的《碧血剑》是金庸的第二部小说,在第三回,描写了袁承志跟随木桑道人学棋的场景,金庸曾经自比为木桑道人,爱好下棋但棋艺不高,“千变万劫棋国手”是木桑道人自封的称号,棋瘾极大,又好争一个胜负,先跟穆人清下,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时袁承志显露出围棋的天赋和悟性,从受九子进步到饶二子,加上年少气盛,要在围棋上千方百计的战胜木桑道人,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的木桑道人和袁承志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由于《碧血剑》是金庸早期的武侠小说,金庸自身对围棋的认识还没有上升到“平常心”的境界,所以在书中他指出“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如老是存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败喜’的时候多了。”

对围棋描写最多且最为精彩的一部书当推《天龙八部》,书中有两处写到了围棋:一处是段誉被困万劫谷,黄眉僧前去救人为段延庆所阻,二人斗棋斗力,棋到中盘,黄眉僧已经不支,好在有吃了阴阳合和散的段公子支招,两个徒弟做信使,又多支撑了几十手,再现败象。金庸在这里指出“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xx。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与《碧血剑》中的围棋最重得失相比,已然前进一步,如何将棋心和禅心结合在一起,是相互矛盾又是相互契合,这在第二处聪辨先生苏星河广发英雄贴,邀人前往共解“珍珑棋局”时得到了诠释。

来解“珍珑棋局”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一个大理王子,围棋高手,但是为情所困,一个情痴是不能下好围棋的;一个俗世翩翩佳公子,故苏慕容,但是为名利所陷,一个名利心太重的人是下不好围棋的;一个四大恶人之首,凶神恶煞,但是为恨所阻,一个老想着xx的人也是下不好围棋的。

金庸自评道“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dy}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xx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珍珑之局,关键之道是弃子,白棋需先挤死自己一大块,天地宽敞后才能腾挪自如,不必进退维谷,这在围棋上叫做“倒脱靴”,在《碧血剑》中,袁承志也曾用过这招,“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结果连赢木桑道人两局,所以这个珍珑棋局,倘若换成必争胜负的木桑道人去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虚竹棋术不高,但对禅的参透悟性甚高,金庸写虚竹,其实也是将自己对佛学的理解加入其中,他引用了《法句经》:“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对此金庸也给了我们通俗的解释“学武讲究胜败,下棋也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论学武下棋,均须无胜败心。念经、吃饭、行路之时,无胜败心极易,比武、下棋之时无胜败心极难。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棋心和禅心之中由此找到了一个结合点,这种结合通过虚竹的师傅玄难之口道出“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xx,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这个和吴清源的“与其说围棋是竞争和胜负,不如说围棋是和谐”是一个道理,所以金庸推崇吴清源,道理就在这里。“在广阔的世界中谋求和谐”,这是吴清源的想法,同时也应该是金庸向往的一种境界,如果不抛开围棋即是胜负的既成概念,如果没有在浩渺时空中遨游的胸怀,这是无论如何也考虑不到的。因此,可以说金庸是在自己虚构的小说世界中谋求理想和和谐。天下是否真有珍珑棋局,这个并不重要,珍珑也只是围棋无限变化中的一种,从理论上说,棋盘格数是361,那么其变化应该是有限的,即:361×360×359×……×3×2×l,从361 开始顺序相乘所得数目(361的阶乘)。同样照此推理,人们所能得出的棋谱数,就应该是768位数,然后不管人类如何能耐也不可能xx窥知这个围棋盘上的所有变化,痴迷其中。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达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境界,只能寄希望于小说中的虚拟世界,虚竹的出现,正是自然的契合满足了小说读者的这种可望而不可企及之心理。然而虚竹{zh1}也从一个心无外物的和尚步入江湖,进入江湖的人士还可以没有牵挂吗?所以,我们大可以大胆揣测,此时的虚竹倘若再有一局这样的珍珑棋局也是难以解开的。所以,在后期沉浸佛学的金庸,其笔下的武侠人士,多半是以归隐江湖做结的。

《笑傲江湖》中的梅庄四友就是在西湖湖畔隐居,享受琴棋书画的隐士。其中的黑白子是真真正正的棋痴了,同木桑道长一样,弃去原先的兵器而改用磁铁棋盘为兵器,黑白棋子为暗器,其居室除了一张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的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他年迈之后头发极黑皮肤极白,黑白分明,整个一个人都处于黑白世界之中。《笑傲江湖》里还有一个人,棋艺也是十分的高明,此人就是给黑白子摆《呕血谱》的向问天,书中并没有正面的描写向问天的棋力如何,但见他熟练的摆出棋谱,让黑白子瞧的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想必棋力当在黑白子之上。这里。金庸又借着向问天将下棋的境界道出“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这种一二品的高棋该是指的吴清源下棋吧,通幽、具体、坐照、入神的确是{zh0}的写照。

金庸通过对小说中围棋的描述,展现了他的思想轨迹,从最初的必争胜负到其后的不着意于生死胜败,再到{zh1}的入神坐照,都应着吴清源的“和谐相依,方成棋局”,同时围棋在金庸的小说中也和其它的诸如佛经道臧、儒墨典籍、易理玄机、诗词歌赋、渔樵耕读、历史地理与风俗人情之类的文化内容交相辉映,达到一种雅俗共赏的艺术效果。所以说,以围棋为切入点,管中窥豹一翻,也是我们这些读者从金庸庞杂的武侠世界中找寻到的乐趣。

隐匿江湖,心中无一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棋力方有长进,珍珑棋局方能解开。只是这种隐匿毕竟消极,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记里也讨论了隐士的问题,武侠小说写的是人性,追求的是个性的解放,这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大彻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么,珍珑棋局又由谁来解呢?

白居易有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通俗的说就是隐于山野僻壤的不过为小隐,居于朝廷与市肆又清虚隐逸的才为大隐士,换种解释就是说即便虚竹后来入了江湖,只要做成一位大隐士,珍珑棋局依然可破,所谓“会心处不必在远”,散漫而疏放,心凝而形释,大概才是人生的{zg}境界吧。

(转自弈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