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小记
有一个多月没有回村了。
午后下班,买了点熟肉,便匆匆乘车,赴归乡之旅。天阴阴的,田野一片翠绿,只是细看去,有的玉米叶子卷了起来。更远处,有白雾弥漫着,黛色的山岚变的影影约约。
四十几里的路程,不一会儿就到了。
推开院门,见院中的葡萄、枣树、杏树都静静地绿着。空地上,父亲种了些玉米、葫芦、倭瓜、西红柿,高高低低,吵吵闹闹,也是绿绿的,使小院满是生机。
家门吱地开了,母亲迎了过来。
今儿不走了吧?母亲用挽留的语气问我。我顿了一下,说:不走了,明天再走。母亲便张罗着做饭。我说,天还早呢,忙啥。又说,煮几个山药蛋吧!母亲说:行,你就爱吃个山药蛋……
父亲在院中侍弄那些玉米。扭头对我说:看天色有雨——忽闪了好几天了,看样子今天是真要下了。我抬头看看天,仍是灰蒙蒙的,表情淡然,不过,不时有一阵小风吹过,凉飕飕的,一扫近来之酷热。今年天旱,庄稼都渴坏了,急需一场透雨,庄禾人盼雨盼得眼睛都干了!
依旧同往常那样,父亲默默地劳作着。他说,锄头自带三分水。这不,父亲又锄开了。他小心地用锄尖把土拢在玉米的根部,把歪了的苗子扶正,并时时用小时候看我的眼神看着那些玉米……似乎是突然之间,我发现父亲的头发都白了。我知道,那是岁月堆积的霜雪,这霜雪,已经覆盖了一辈又一辈人。
春天的时候,父亲还打算种地。河湾北畔的那片地有五亩多,是父亲硬是一锹一锹抠出来的,拣出去的石头堆成了一座小山。淤了几次,并只上农家肥,几年下来,那片地便肥沃起来。可今春,父亲去整了几天地堰,便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然而他还是期盼着,期盼着他年轻时的力气再回到他的体内,而且,还仔细地嘱我从城里的种子公司买了种子。然而……父亲实在是受不动了,他已经把早年的力气还给了土地。努了几次力后,终于,他惋惜地把地让给了姐姐。那是块好地啊!父亲叹了口气对我说。是的,那片地,是父亲用汗水浸肥了的。
傍晚的时候,终于落起了零星小雨。父亲仍在雨中锄着。
母亲的饭也做好了。喊了两遍,父亲才搁下锄头,上了炕。饭是绿豆稀粥、煮山药蛋、咸萝卜,还有我买回的熟肉。
喝酒不?父亲问我,我说不。戒了?我说,戒了。父亲笑了起来:戒啥?少喝点就行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因为喝酒,我常办傻事,没少让父母亲操心。
雨点渐渐密了起来。父亲不时望望窗外,愣神了好几次。雨沙沙沙沙地落着,打在树叶上,嘭嘭的。整个村庄,到处都是雨声。
天暗下来了。停电。母亲颤巍巍地端来一盏煤油灯。灯焰怯怯的,不时啪的一声爆一个灯花。这盏煤油灯从我记事时就有了。它那渺小的火苗,曾映照过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自从村里通电后,这盏煤油灯也就赋闲了,不过,它并没有退出我们的生活,每当停电,它就又派上了用场。昏黄的灯光下,恍然又闪现过我少年时代灯下读书的情景——遥远了,很遥远了。
母亲上了炕,高兴地对我说,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了你,但没有看真切,是不是你呢?我说是,是我下乡时拍的。接着,就叮嘱开我了:公家的事千万不敢怠慢;做啥事都要小心,认真;不要和人争上下,凡事让着人一些……就是这一款,这话我听了好多年了——我不断地点着头,答应着。很快,母亲又扭转了话题,和我啦开了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谁谁谁死了;谁谁谁打架了;谁谁谁的媳妇跑了;谁谁谁和大队干部闹,为什么,结果如何,等等。我一件一件仔细地听着,村庄在目前的闲唠中,又逐渐清晰起来,我又沉入了隔膜已久的乡村岁月之中。
天不早了,睡去吧 。
母亲知道我晚上有不看书睡不着的毛病,便又说:我给你取本书吧,你常看的那本。我说,不用了,我带回了一本。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县里通知我明早八点开会。母亲听说是这个事儿,便说:公家的事耽搁不得,你早些睡吧,明儿早点走。我说,误不了的。母亲不做声了,默默地打开被褥,睡下了。
父亲奓着耳朵听了一阵雨声,说:雨不大,也不知能下多长时间。我知道,父亲还在惦记着那些和他一生紧密相连的庄稼。父亲在为庄家祈福。
夜深了,沙沙沙沙的雨声更为清晰。听到了流檐的声音。听到了父亲的鼾声。听到了老屋轻微的吱吱扭扭的响声。我躺在炕上,不知为什么,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每当我受伤的时候,绝望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一回到村子,一回到家,所有的一切便都轻了,淡了,烟消云散了。村庄,家,是我永远的港湾,永远的疗伤之地。对此,我是永存感激、永存愧疚的。儿时的很多幻想都是在这盘火炕上孕育的,包括走向远方的梦,今天,这火炕,又复活了我的那些梦想,其中的一个有关文学的梦想,让我这辈子都回味不尽。
父亲老了。母亲老了。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大书。村庄更是一部大书。那些书页在我的眼前哗哗地翻动着……
第二天,天还未亮,母亲就叫起了我。吃过饭,还不到六点钟。母亲督促我说:走吧,别误了开会。我说,好;常回家,我说,好。母亲又找来一把伞,让我拿上,我说:雨不大,就不用了吧。
丝丝缕缕的小雨还在飘着。经历一夜的雨水,院中的植物都亮亮的,很精神的样子。母亲坚持着把我送出了大门,手里,还攥着那把雨伞。
走出老远老远,回头一看,母亲还站在大门口,望我。
母亲的白发,蓦地刺酸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