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拿出爱尔兰咖啡杯,开始煮爱尔兰咖啡。 我已经仔细看过她煮了两次的爱尔兰咖啡,所以这次我只是看着她。 我从未仔细观察她的外表,因为我一直觉得她最美丽的地方是她的认真。 自从知道她有爱尔兰血统以来,我也只是觉得她带点异国风情。 如今仔细一看,她除了很会煮咖啡外,外貌也很杰出。 尤其是那双会说故事的眼睛。 「你看着我干嘛?」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煮咖啡要专心啊。而且你没看我,又怎么知道我看你呢?』 「快趁热喝吧。」 『嗯。』 「台北愈来愈冷了,下次外套穿厚一点。」 『嗯。』 「别嗯啊嗯的,着凉感冒就惨了,尤其你又要搭夜车。」 『喝了爱尔兰咖啡后就不会感冒了啊。』 「傻瓜。」 『你在骂我呢,你知道吗?』 「快喝啦!」 「你该去坐车罗。」 我点点头,准备掏出皮夹时,她又说: 「你是{dy}位听我说爱尔兰咖啡故事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你的坚持还真多。还是让我付钱吧。』 「我才不要咧……」她吐了吐舌头,接着说: 「下次你来时,我再讲那位酒保跟空姐接下来的故事进展。」 『好啊。下xx见。』 「喂!」 我刚好走到巷口的凤凰树下,却听到她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我的耳朵。 『怎么了?你后悔了,想收钱了吧?』 「才不呢。你的公事包忘了带走。」 『喔。谢谢你。』 「亏我还说你是细心谨慎的人,没想到你这么粗心。」 『如果我不粗心的话,就不会认识你了。』 「为什么?」 『欲知详情,请见下回分晓。』 「呵呵……你别学我。快说吧。」 巷口路灯的光亮,从凤凰树叶间的缝隙,洒了下来。 也许是树叶的反光作用,我终於看到她瞳孔里的那一抹绿。 『我{dy}次来这里是因为错过末班飞机,而错过的理由是研究报告忘了带。』 「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知道我得花多少粗心来创造这种严重的错误吗?』 我又学了她的语气,这让她在树下的身影与树影,同时摇曳了起来。 『外面很冷,快回去吧。』 「好。」她沈默了一下,又问:「那你这样一直搭夜车不会很累吗?」 『不会。反正也没什么大事需要立即赶回去。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喜欢啊。』 「你喜欢什么?爱尔兰咖啡?还是“Yeats”?还是……」 『还是什么?』 她微笑不答。 也好,反正我也不知道答案。 我仰头看了看躲藏在树叶间的月亮,不自觉地称赞: 『这棵凤凰树长得很漂亮。』 「凤凰树?这是菩提树呀!」 『是菩提树吗?』 「你连凤凰和菩提都分不清吗?」 『菩提本无树,凤凰展翅拍。本来都非树,何必费疑猜。 阿弥陀佛……这是高深的禅学,你不懂的。』 「听你在胡扯。快去坐车啦!」 『嗯。我下xx再来。』 「嗯。我会等你。」 回台南没几天,我不小心病了。 刚开始还好,只是头昏喉咙痛而已。 后来发高烧,我便请了假,在家休养。 星期四到了,也没去台北开会,只是在家里昏昏沈沈地睡了{yt}。 再度到“Yeats”时,已经是两个xx后的事。 谁知道到了店门口一看,竟然挂了个“CLOSE”的牌子。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呆住了十分钟左右。 只好在“Yeats”与凤凰树,喔,不,是菩提树间,来回走动。 徘徊了约半个多小时,突然看到有个人影在远处甩开黑暗,慢慢走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 「你才等不到一个小时,我可是等了你两个xx。」 她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我只好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进巷内。 她拿出钥匙开了门,打亮了灯,走进吧台,转身洗杯子。 水龙头哇哇地哭了出来,杯盘清脆地碰撞着,但她就是不出声。 『我…我上星期发高烧,所以没来台北啊。』 「真的吗?」她转过头来,带着讶异与关心的眼神。 『嗯。』 「那你好点了吗?」 『我病好了啊。』 她擦干了手,坐在吧台边,用手指轻轻触一下我的额头。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还有今天怎么不开店?』 「生气呀。法律规定开咖啡馆的人不能生气吗?」 『没事干嘛生气?』 「你知道上星期我等了你多久?」 『我当然不知道啊。』 「我等到天亮。」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好吧。原谅你了。」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需要加眼泪吗?」 『啊?什么?』 「你知道从酒保发明爱尔兰咖啡,到女孩点爱尔兰咖啡,经过了多久?」 『多久?』 「整整一年。」 『啊?这么久?』 「当他{dy}次替她煮爱尔兰咖啡时,因为激动而流下眼泪。为了怕被她看到,他用手指将眼泪擦 去,然后偷偷用眼泪在爱尔兰咖啡杯口画了一圈。所以{dy}口爱尔兰咖啡的味道,带着思念被压抑 许久后所发酵的味道。而她也成了{dy}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 『这一年内都没人点爱尔兰咖啡?』 「没错。因为只有她才点得到。」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 「那位空姐非常喜欢爱尔兰咖啡,此后只要一停留在都柏林机场,便会 点一杯爱尔兰咖啡。久而久之,他们俩人变得很熟识,空姐会跟他说 世界各国的趣事,酒保则教她煮爱尔兰咖啡。直到有{yt},她决定不 再当空姐,跟他说Farewell,他们的故事才结束。」 『Farewell?』 「Farewell,不会再见的再见,跟 Goodbye不太一样。他{zh1}一次为她 煮爱尔兰咖啡时,就是问了她这么一句:Want some tear drops?」 『tear drops?』 「嗯。因为他还是希望她能体会思念发酵的味道。」 「她回到旧金山的家后,有{yt}突然想喝爱尔兰咖啡,找遍所有咖啡馆都没发现。后来她才知道 爱尔兰咖啡是酒保专为她而创造的,不过却始终不明白为何酒保会问她:“Want some tear drops?”。」 「没多久,她开了咖啡店,也卖起了爱尔兰咖啡。渐渐地,爱尔兰咖啡便开始在旧金山流行起 来。这是为何爱尔兰咖啡最早出现在爱尔兰的都柏林,却盛行於旧金山的原因。」 「空姐走后,酒保也开始让客人点爱尔兰咖啡,所以在都柏林机场喝到爱尔兰咖啡的人,会认为 爱尔兰咖啡是鸡尾酒。而在旧金山咖啡馆喝到它的人,当然会觉得爱尔兰咖啡是咖啡。」 「因此爱尔兰咖啡既是鸡尾酒,又是咖啡,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错误。」 「好了,故事讲完罗。该为你煮杯爱尔兰咖啡了。」 『别偷偷地帮我加眼泪喔。』 「哼。就算加了你也喝不出来。」 『搞不好我喝得出来喔。因为你的眼泪大概是甜的吧。』 「你上xx让我白等,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你别自责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你………」她指着我:「不跟你说话了。」 她白了我一眼,便专心地煮爱尔兰咖啡。 这次能待在“Yeats”比较短,爱尔兰咖啡刚喝完,也是该坐车的时候。 『你今天的坚持是什么呢?』 「你是{dy}位知道爱尔兰咖啡适合什么样心情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心情?』 「刚刚说过了呀,爱尔兰咖啡,适合思念发酵时的心情。」 『很好。其实我也很怕你找不到坚持的理由。』 「下星期别再生病了。」 『你放心。即使在医院打点滴,我也会抱着点滴赶来的。』 「傻瓜,别乱说话。把外套先穿上,再出去坐车吧。」 日子愈来愈冷,南北的气候差异也愈来愈大。 常常台南晴朗而微凉,台北却是又湿又寒冷。 有一次台北下雨,她还撑着伞在巷口的凤凰树下等我。 又说错了,是菩提树。 『其他客人怎么办?』 「被我打发走了。」 『你这么狠?』 「呵呵……我开玩笑的。这时候客人非常少。」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这种对白一直没变,我们似乎尽量维持住老板与客人间的单纯关系。 不过我问了她几次,她始终没告诉我为何酒保发明爱尔兰咖啡后一年内,只有空姐才点得到爱尔 兰咖啡。 那年12月的第三个星期四,还刚好碰到她的生日。 『这么巧?嗯……原来你是射手座的。』 「对呀。所以我今天要陪你喝一杯爱尔兰咖啡。」 『为什么?』 「射手座,又叫人马座,宛如一匹在原野上奔驰的野马。崇尚自由的人马座当然适合喝一杯爱尔 兰咖啡呀。」 她好像很喜欢把所有事情都赖到爱尔兰咖啡身上。 每次该去坐车时,我总会觉得公事包比来台北前重多了。 「你是{dy}位知道我是射手座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你是{dy}位敢放女老板鸽子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你是{dy}位分不出凤凰树和菩提树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你是{dy}位喝爱尔兰咖啡不用给钱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她总会随便找到一个坚持的理由。 即使真的掰不出理由,她也会说:「你是{dy}位我想不出理由 请他喝爱尔兰咖啡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隔年年初,这个研究计画得做{zh1}的期末报告。 我打了条领带,准备上台解说研究成果,让付钱的大爷们甘心。 顺利的话,这将是我{zh1}一次因公事而来台北。 当然有空的话,我仍然可以随时到台北。 只是对现代人而言,等到真正“有空”时,通常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而且重点是,我失去了来“Yeats”的“理由”。 任何研究计画都会有所谓的研究动机或目的,简单地说,就是理由。 可是当我不必再因出差而来台北时,那么我到“Yeats”的理由是? 我和她毕竟只是咖啡馆老板与客人的关系啊。 一个在吧台内,一个在吧台外。隔着吧台,我们反而觉得安全而简单。逾越这条界线,也许就像 爱尔兰威士忌和热咖啡逾越了那两条金线一样,会让爱尔兰咖啡不再纯正。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你今天打领带干嘛?」 『因为……因为今天要期末报告,所以我…我要打领带。』 我因为有点心虚而显得口吃。 她又看了看我的领带,还有比平常更饱满的公事包。 「我明白了。下星期你不会来台北了吧。」 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没追问。 机械式地拿下爱尔兰咖啡杯,磨碎咖啡豆,煮曼特宁。(咖啡豆太少了!) 倒爱尔兰威士忌。(倒太多了!) 超过{dy}条金线,倒出一些,又倒入一点,还是超过。 索性一饮而尽。 再重新倒爱尔兰威士忌。 加糖,点燃酒精,烤杯。(火太大了!) 旋转杯子。(旋转的速度太快了!) 静静地注视杯内的威士忌。(该离火了!) 熄掉酒精,加入热咖啡,浮上鲜奶油。 「喝吧。」她开了口。 「想听我的故事吗?」她坐了下来,拔下眼镜。 『嗯。』 「我念的书不多,也念的不好,毕业后一直在咖啡馆工作。待过几家咖啡馆,开始对煮咖啡产生浓 厚的兴趣。可惜现在的咖啡馆愈来愈重视气氛和咖啡杯盘的讲究,咖啡本身反而不是那么受重 视。」 「后来听到爱尔兰咖啡的故事时,我便下决心要煮一杯真正的爱尔兰咖啡。当我学会煮好爱尔兰 咖啡时,我就开了这家“Yeats”。」 「虽然这个故事只是传说,或是人们的穿凿附会。可是,我很当真。」 「开店以后,我一直期盼着客人点爱尔兰咖啡。酒保等了一年才等到{dy}杯爱尔兰咖啡,我比他 幸运,只花了三个月,你就点了。」 气氛有点异样,好像爱尔兰咖啡内加的是有烟熏味的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爱尔兰威士忌。 她拿出了我{dy}次来“Yeats”时所看到的两份Menu: 「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我先翻了一下深咖啡色的那份,{dy}面是20几种咖啡的名称和价位。 再翻浅咖啡色的那份,{dy}面仍然是咖啡的名称和价位! 我一直以为浅咖啡色的Menu里面列的是各种茶。 原来这两份Menu的第二面,才同样是茶的名称和价位。 差别的是,深咖啡色的Menu才有爱尔兰咖啡。 『为什么你要做两份Menu?』 「酒保当初也是这样做,所以空姐才成为{dy}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 「虽然我做了两份Menu,但深咖啡色的Menu我从未拿出来过。」 「你{dy}次来时,我注意到你一直看着叶慈的画像和诗句。虽然大多数{dy}次来的客人,也都会 这样看,但别人是浏览,你却是阅读。」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决定碰碰运气,看你是否会点爱尔兰咖啡。」 「你{dy}次点爱尔兰咖啡时,我心里很激动。好像突然能体会当初酒保听到空姐说出“Irish Coffee”时的心情。」 「我很认真地为我生平{dy}个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煮咖啡,也很紧张。 你在喝爱尔兰咖啡时,我一直偷偷观察你。看到你喝完时满足的神情,我非常感动。以咖啡相 交,也不过在此而已。」 「结帐时你一句衷心的感谢,对我而言,就是{zd0}的报酬了。你可知道 为什么我总是坚持不让你付帐?那是因为我一直不肯把你当客人。」 她不断地说着,好像梦呓似的呢喃。 「今天再让我坚持一次吧。」 『你今天的坚持是?』 「因为你终於让我体会到酒保为空姐煮{zh1}一杯爱尔兰咖啡时的心情,所以我坚持请客。」 『是什么样的心情?』 「思念的绝望。思念跟火车不一样,思念总是只有一个方向。爱尔兰咖啡可以流传下来,但他永 远没办法让她体会他的苦心。」 『你思念谁呢?』 「一个细心谨慎的人。」 轮到我不说话了。 「对不起………」我们同时沈默了许久,她才开口: 「我刚刚忘了帮你加眼泪。」 她端起已经空了的爱尔兰咖啡杯,怔怔地凝视半晌。 「已经是{zh1}一杯爱尔兰咖啡了,为什么我这么粗心呢?」 她的眼泪突然汨汨地涌出,从绿色的爱尔兰草原,滴落到爱尔兰咖啡杯内。然后用右手食指,醮 着眼泪,在爱尔兰咖啡杯口,画圈。一圈又一圈。画到第五圈时,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 「Farewell。」 『Farewell。』我也跟着说。 我们没说Goodbye。 回到台南,继续规律的上班生活。 不用每星期固定出差的日子,格外显得平淡。 偶尔跟同事们泡泡咖啡馆,我总会试着找寻爱尔兰咖啡。 有就点,没有就算了。 即使点到爱尔兰咖啡,通常只是材料相似罢了。 换言之,对很多咖啡馆而言,爱尔兰咖啡的意义就是威士忌加咖啡而已。 有的甚至还改加白兰地。 更别说那个印了“Irish Coffee”的爱尔兰咖啡杯了。 冬天快过去了,最适合喝爱尔兰咖啡的季节也将结束。 而想念爱尔兰咖啡的季节是该开始?还是该结束? 爱尔兰咖啡和她,我到底最喜欢什么呢? 我好像无法分别出对这两者感情的差异,正如我分不出菩提树和凤凰树。 如果爱尔兰咖啡可以既是鸡尾酒,又是咖啡; 那么我是否能同时喜欢爱尔兰咖啡还有她? 刚过完农历年,几个同事相约到台东的知本洗温泉。 回程时,在台东火车站附近的咖啡馆,我竟点到了爱尔兰咖啡。 杯子对了,香味对了,连口感也对了。 只是老板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肥胖中年男子。 我似乎已经可以分清楚她和爱尔兰咖啡之间的差异。 我一面喝,一面回忆起以前在“Yeats”喝爱尔兰咖啡的往事。 喝完后,酒精不仅燃烧了肚腹,连心也跟着烧了起来。 好像有种液体从眼角窜出,滑过脸颊,流进嘴里。 有点咸,又带点酸涩。 我和她一样,终於也尝到了思念发酵的味道。 我等不及星期四的到来,也不需要等星期四的到来。 思念这东西根本不长眼睛,当思念之潮来袭时,是不挑时间地点的。 下了班,赶上{zh1}一班台南往台北的飞机,到了台北。 离午夜12点还有一些时间,就站在巷口的菩提树下等。 嗯,终於说对了,不再说成是凤凰树。 我推开“Yeats”的门,然后把寒冷关在门外。 她正拿着抹布,低头擦拭吧台。 「欢迎光临。」她并没有抬起头。 我走到吧台边,坐下。 『你还是喜欢用擦拭吧台这一招吗?』 她微微颤了一下,突然停止擦拭的动作。 抬起了头。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你又跑来台北干嘛?」 『因为想喝杯爱尔兰咖啡。』 「需要加眼泪吗?」 『不需要了。』 「为什么?」 『因为我终於知道思念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思念谁呢?」 『一个认真而坚持的人。』 她仰起头,微颤的手试着伸高去拿悬挂在吧台上方的爱尔兰咖啡杯。 却怎么也拿不下来。 我终於逾越了一直阻隔着我们的吧台,走进吧台内。 轻轻握着她的手,帮她拿下两个爱尔兰咖啡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