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曾开过
看看人家现在这姑娘多金贵、多值钱?金银首饰、楼房轿车,缺一样都不嫁。我结婚那会儿全部彩礼加起来还不如人家现在一头小猪崽贵。就穿了一件红灯芯绒的新布鞋,衣服都是旧的。陪嫁?铁锹,锄头,箩筐——没进门儿这边儿的亲爹就惦记着让过去搞生产。孩子他爹倒是还穿了一件棕色的毛衣,鞋也是新的,炕上一床褥子还是缎面的。我心里还挺乐的。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穿上了旧棉衣旧鞋,把缎褥子也抽了出来,问他干啥,他说,还给人家去,这是隔墙二牛前两个月结婚用的,咱家………没钱。空欢喜一场。
大跃进、大生产那会儿,每天早晨吃不完饭喇叭里就开始喊了:出工,出工。四个孩子,一个大一个半头。老三刚学会说话,老四还在炕头爬呢。拉下的屎都来不及弄就忙着扛着铁锹出工。老大看老四,老二看老三。中午在地里吃大锅饭,那伙夫擀得面条可真薄,那么一大口锅,乍一看全是面条,用勺子一舀,全是清汤山药蛋,只有那上面一层是面条。排在队后面的,碗里有的全是山药蛋。那会儿有一句顺口溜:汤饱汤饱,干粮有多少?有年糜子丰收,有油糕吃。碗口大的黄油糕,东头福子和喜贵吹牛,比谁吃得多,福子腮绑子一鼓一鼓,一口气吃了十五个油糕!天刚黑就开始拉肚子,拉了两天两夜。
就那么苦,四狗还不忘逗乐、取笑。瞅着空儿地偷懒,挖一锹土歇三下,把铁锹杵在土里,一只脚踩在锹沿上,双手抓住锹把儿,头一歪枕在拳头上,隔着坝扯着嗓门儿冲对面的小英唱“桃花儿”——对面面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东山坡上四哥想你想得不能睡。直直地用他那鬼哭狼嚎的声音把英子娶回家才做罢。
最愁的是内急。到处都是人,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还是妇女主任厉害,那天她要小解,对地里的男人们喊道,全都转过身去啊!我们妇女同志解决一下私人问题。有那死皮赖脸的就是不转,她就拿土圪垃打他们。她把女人们集合起来围成一个圈,围了两层,面朝外。没有人敢先进去小解,她把锹一撂,“娘们儿,我先来!”听到她痛快淋漓的声音,女人们都急了,直嚷嚷,快点快点,我也憋不住啦。就这样,一会儿的功夫,邻近几个队也都开始效仿我们队,筑起了人墙。
母亲活着的时候,经常与她的那些老姐妹们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她们银白的头发在爽朗的笑声中颤动着。时光就嵌在了她们深深的皱纹里,随着那声声大笑流淌着,流淌着……
生老二的那年,厂里效益不好,可偏偏又一口奶水也没有。租房子住,一间半大的屋子。工资才一百多一点,炭都买不起,你二姐顾不得冷常去掏埋在雪底下的玉米芯儿。有一次,车间里有个人叫我去偷煤。就去了。{dy}次偷,顾不得吃饭,黑灯瞎火,又害怕,尽挑那个大儿的往里装,不到几分钟就装满了两大袋子。我都扎了口子了那家伙还在弄,我心里还在嘲笑他磨叽,顾不得等他一路心惊胆颤地骑回去,棉衣都湿透了。倒出来一看全是煤矸石。26岁,脾气正大。一进屋就看你二姐烧着柴在热半锅米汤。看到我不对劲儿,问我怎么啦,怎么啦。气不打一处来,就打了起来。辛苦半天全是矸石,回来还是一碗剩米汤,长这么大我妈从来没给我吃过剩饭。你二姐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为啥打架。都十六年啦。
第二年厂子有名额带薪上大学,我被选中。高中三年没考上,现在总有机会圆我的大学梦了。那个兴奋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大学的门儿朝哪儿开,想着咱当大学生的样子。一夜过后,现实残酷地灭杀了我的梦。老大三岁,老二不到一岁。一百多块钱的工资,我要去上学,学费生活费都不够,他们娘仨就都饿肚子呀。老二还小,还吃着奶粉。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未成家,一个妹妹还在上学。罢了。不过,就那奶粉砂糖也把我家老二喂得健康健康的。也不知道那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姊妹们好不容易聚集到一起时,已过不惑之年,当了车间主任,现在住着100多平米敞亮房子的二姐夫夹着烟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二姐在旁边默不作声。偷煤的情景、看到矸石愤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孩子却已长成一米八的大小伙儿了,艰苦的日子就随着他手指尖燃烧着的烟卷飘远了,飘远了……
19岁我一个人离开家到矿上。穿着一条裤腿接了蓝布的灰裤子。脚上是一双娘做的千层底儿布鞋。一个亲人都没有。我站在街头看人家打台球,有一个人输了,转过身来就打了我一巴掌,说我刚才在他身后蹭着了他的球杆他才输的。光靠那几十块钱的工资不行,我就开始学着修电视,修收音机,录音机。有了电脑我想学电脑,可没钱买,就买电脑报,一叠一叠地往回买,都攒了两尺多高了,正在这时厂里有一台电脑坏了,让我修。把我高兴坏了,这才{dy}次摸到了电脑,修好后,我找着借口迟迟不往厂里送,下班后钻在小屋里学,30多岁才学会了打字,还参加了计算机二级考试。
十年我从不敢乱花一分钱,三年后{dy}次回家,还穿着走时的那条裤子,脚腕儿都露出好大一截了。娘看着我,直骂我傻小子。结婚时,你嫂子给我织了条红毛裤让我换,当着那么多人我不敢脱里面的绒裤。娘逼着我让我脱,看着我脱下来她就哭了,那条绒裤早就磨得没有裆了,屁股上也只剩了薄薄的一层。那是出门十年来,我穿过的最暖和最暖心的毛裤。
平时不肯言语的大哥在喝了些酒后,涛涛地说出这些我们从来不知道的事情。如今的他是一家国企的第三把手,上下班有专车专职司机接送。他微红的脸庞洋溢着满意和幸福。那吊脚裤和没裆裤的日子在他的笑声中隐去,隐去……
多少日子那么难挨,多少岁月充满苦难与艰涩。也许是因为年轻与希望,我们一路走来,不知疲倦。再回首,云里雾里,醒里梦里,那些日子却像鲜花盛开一样芬芳、耐人寻味。再回首,我们看见的是那逝去的日子里的流光溢彩、蝶舞蜂飞,还有那不屈的生命之花的迎风舞动。
2010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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