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 锅炉房那高高的烟囱喔(三)
三
锅炉在不间断地烧,日子在不间断地过去,我跟任哥的关系也不间断地愈来愈亲密。
他邀请我去家里玩。
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啊!一排排五十年代盖的平房残破而丑陋,每家门前窗后都接出了小房,弯弯曲曲的狭窄过道让人想起《地道战》中的地道。任哥的屋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酒柜(那时也叫高低柜)。进来的人好像只有坐在床上,才能喘过气来。顶棚贴着过期发黄的报纸,我看见床的顶部一片水渍,那一定是前几天一阵春雨留下的痕迹。脸盆架边的墙下,已经斑斑驳驳,毛绒绒的泛碱白里带着绿毛。我知道这样的房子雨季泛潮,墙上都会渗出水珠。房间虽然小,却收拾得利利索索。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上的枕巾四角落空,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的中分。屁股下粉白方格的塑料布平整地铺盖在床的边缘,既可以请客人落座,又为屋里单调呆板的环境增添少许色彩。家里的杂物都放在床下,用白布遮挡着严严实实。看得出来,这样的布置{jd1}不是因为我来而刻意做的——任哥的利索和勤快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能体现出来。
临出门的时候,碰到他的小舅子,尽管客套的笑容溢在他的脸上,可蓦然逝去的表情让我体会出任哥在这个家中的尴尬和无奈。
工作平淡无奇,味同嚼蜡,任哥的情绪却异常的好。他会准时按着钟点打开鼓风机,又会按部就班地打扫卫生,其余的时间一头扎进更衣室,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在忙什么呢?我对此充满了好奇。
{yt},交接班以后,我看着任哥又进了更衣室,便尾随着进去。见他背冲着门,坐在木制的长椅上,双腿闲适地蹬在更衣柜上。更衣柜的吊扣拴着一根细绳,细绳愈往下愈宽,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扇面,身边放着一个粗铁丝制成的圆圈,有篮球网大小。
我问:“这是干什么?”
“织个鱼网。”他回答着,皮肤紧绷、骨节微突的双手拿着竹片制成的梭子上下翻飞,像只敏捷的燕子掠水。我看到洁白的尼龙细线织成的网格成凌形,富有弹性,很结实。
我想起那天逮黄鼬后他站在水边默默无语,看样子那时他就在策划着捞鱼了。我拿着铁圆圈,上下做着抄鱼的动作,道:“这么小的鱼网能行吗?”在我的脑海里,乘着木筏子,穿着胶皮裤,在如水的月光下,弓着步,一扭腰,那鱼网撒得圆圆的,这才叫捞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任哥神秘地一笑,神情是那么专注,双手是那样灵巧。
临下班的时候,鱼网织成了。他把鱼网藏在休息室的床下。我发现床下有捆胶皮电缆和现场打混凝土用的手提式电闸箱,旁边还有几卷黑色防水胶布。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捞鱼有这么复杂吗?
下一个夜班,我上补习班晚到了一会儿,忙换好工作服来到休息室,见任哥已经忙乎开了。床上放着钳子、改锥和试电笔。他把成捆的电缆线全部抖搂开,一段一段地检查,有裂纹破损的地方都细心地用防水胶布缠绕好,每缠好一处,都用力捋一捋,再仔细检查一遍,生怕有遗漏的地方。
“这是干什么?”我深感怪异,从来没听说电缆线跟捞鱼会有什么联系。
“你甭管了。”任哥抬起头,诡异地笑了笑,道:“你去外面找一根木棍,愈长愈好,别太细了,把鱼网绑在上面。”说着从床下拿出两米多的8号铁丝。看样子他的准备工作非常细,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得很周全。
我马上出门,往木工车间跑,知道只有那儿才会有任哥要的木方。待我扛着两米多长的木方回到休息室,任哥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见一根胶皮电缆荡荡悠悠地一头压在屋里的电闸箱里,另一头在窗框上打了个结,伸向窗外。我猜想他一定是从窗户跳出去了。
任哥出现在窗外,指着床下告诉我,里面有个白瓷脸盆,拿上。把鱼网绑好,拿上。把门锁好,跳窗出来。
在学校里我是个老实学生,在农村是个本份的知青,不曾有过有门不走跳窗户的勾当;在加上任哥始终保密,神兮兮的,好奇心确让我精神百倍,劲头十足。
外面的月色如水泻地,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地面上一根长长的胶皮电缆逶迤地通向窑坑边。一丝风也没有,岸边茂盛的芦苇和香蒲静谧无声,我们的脚步惊动了草丛中的水鸟,扑愣愣惊恐地飞向对岸,让人禁不住一阵心跳。我往水中央看了一眼,静止不动的水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凝固了一般,一揽无遗地延伸到黑黝黝神秘莫测的对岸。只有天上的一轮皓月在繁星的拥簇下光洁晶润,仿佛在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个初出茅庐对什么都好奇的傻小子。
任哥蹲在闸箱旁,打开手电筒,把闸盒推上,用电笔把每个插座试了一下,又把闸拉下。他拿起另外一捆电缆,捋出头,抻出其中一根电线,用钳子铰了一下,用牙咬住,一扯,电线的胶皮脱落下来。用手捻着铜丝,搭在鱼网的铁圈上,又一拧,那铜线被牢牢地绑在鱼网上了。
我对任哥所有的动作和作法都茫然无知,在二十几岁的生命中从来也没把电和捞鱼联系在一起,只觉得好奇、好玩、刺激!
我用手托着电缆,任哥举着长长的鱼网,沿着水边往远处走,直到电缆绷紧,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为止。我目测了一下距离,没有三十米,至少也不会低于二十五米。只见任哥蹑手蹑脚地把鱼网轻轻放在芦苇丛边,我不知是怕惊扰了水中的鱼,还是离着不远的农户,或者兼而有之。反正是神神秘秘,妙不可言。
我们又重新蹲在闸箱旁。任哥倒吸着气,嘴里啧啧有声,摸着后脑勺。我猜想可能遇到什么难题了,让他一筹莫展。我也煞有介事地低头细看,知道他百密一疏,肯定忘了准备插头。他打开手电,低头在地上寻找什么,好像是找了一根小木棍,放在大腿上擦了几下,把木棍同电线一同插进刚才用电笔试过的插座眼里,轻轻地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从锅炉房接过来的电缆,又瞄着远处的鱼网,沉思了好一会儿,一抬手,对我轻声道:“——行啦。”
他告诉我,他在水边捞鱼,让我守在闸箱旁,看他的手势,就把电闸推上去,送电。
我一听就害怕了。虽然物理学得马马虎虎,可生活中也一知半解地知道电的利害,这要是出点事,跟谁说得清,敢跟谁说清楚!我期期艾艾地道:“咱们……别……别捞了。”
任哥无声地笑笑,在月色皎洁的夜里,那四颗门牙竟像闪着银光,遂安慰道:“没事。在兵团我们经常去偷鱼。放心吧!”他叮嘱我,“记住,我挥两下手,你送电;我挥一下手,断电。另外,我不叫你过去,千万不要过来,记住了吗?”
我瘟头瘟脑地点着头,看着他一起一落的脚步,这才发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双电工穿的绝缘鞋。真没办法,碰上这么个阅历丰富、正道歪道都玩得转的人,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他走。无何奈何。
尽管是皓月当空,可毕竟是夜里,二十几米外的任哥有些模模糊糊,但他动作的轮廓还能分辨出来。见他把鱼网慢慢地沉入水畔旁的芦苇丛中,把鱼网杆尾端挟在腋下,腾出一只手臂,冲着我大幅度地摇着。
我看着闸盒,用力一推,眼睛忙瞄着岸边的任哥,真害怕他会“扑通——”一下倒地。还好,他仍站在那里,完好无损。
我往鱼网四周看了看,似乎有隐隐的白点出现,我猜想那可能就是鱼了。我清晰地看到任哥在用鱼网在水中捞着,送到岸边的时候,鱼网坠得直直的。月光中的任哥身子微微往后仰,给人的感觉是他在用力。
这时候我自作聪明地认为,捞鱼的时候,xx可以不用电。为了保险起见,没等他挥手,我把电闸拉下来,断电!
任哥捞了一会儿,鱼网停在半空,似乎身子前倾,仔细地在水面上寻找着什么。旋即,冲我大幅度地摇动了一下手臂。
我心里那叫乐,真想大声告诉他:早就拉闸断电啦。
任哥往回走了几步,把鱼网放在水边,又回身去整理脚下的电缆线,动作节奏一如往常。整理完电缆线,又拿起脚下的白脸盆,走两步一弯腰,去检丢在岸边的鱼,我清楚地数着他弯腰的次数,看样子收获不小。我有些奇怪,那白脸盆他什么时候拿过去的,我竟没有注意到。
……
初战告捷,大获全胜。当我回锅炉房拉闸断电,回来收拾电缆线的时候,任哥已经把鱼全部收进脸盆里。喝,满满一脸盆!有大的,差不多有二十多公分长;有小的,也就十几公分,全是鲫鱼。我发现个怪现象:小的几乎全死了,大的全活着,而且愈来愈欢。任哥告诉我,大鱼当时给电击晕了,放进盆里可以慢慢缓过来。任哥惋惜地道:“北京的鱼不怕电击,有的很快就缓过来了,跑了好几条大鲫瓜子。”
我这才知道那是我自作聪明提前断电的结果。
接下来的班是白班,该轮到我倒休。随着脑海中捞鱼带来的惊险、刺激的渐行渐远,后怕和不安的心情让我坐卧不宁,我知道这要是让厂领导知道了,让邵师傅知道了,尽管我不是主谋,吃瓜落挨批评是怎么也逃脱不掉的。胆战心惊。
休息之后我上班,免不了有点心虚。还好,班照接,煤照推,鼓风机照响,锅炉中的火焰一如往常地气势汹汹。只是仨人没有了往日的嘻笑、轻松、荤素笑话满天飞的情形。我不知道上个白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猜想肯定是露馅了,要不休息室床下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任哥也不会饭都不吃闷头睡觉去。无奈,我只得沉默对沉默,无语对无语。
任哥后来告诉我,是班里的女同胞无意中走了嘴,万幸的是邵师傅在厂领导下来检查之前把电缆线、电闸箱、鱼网提前收起来,让厂领导扑了个空。邵师傅就是死咬着没人捞鱼,厂里没有拿到证据,也就作罢了。邵师傅可真发了火,警告任哥一个月内如表现不好,就撤了他的副班长。
我知道邵师傅的脾气,他手下的人,他可以打,可以骂,可以毫不留情面地批评,就是不能让别人碰,典型的“护犊子”。
我忽然想起分鱼的时候,曾给邵师傅留了一份,不知道他收了没有。
任哥道:“邵师傅说下不为例。再有下次当众就喂狗。”
哈哈,任哥和我侥幸地逃过一劫。还会有下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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