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色的伤痕(下)_王立纯_新浪博客

                                                                       

 

          他把汽车停在江边的大树下。这是一棵平凡的杨树,因为刚刚被雨淋过,叶子发出绿亮的光色,而树干的一面是湿的,另一面则是干的,被雨淋湿的一面上有一片模糊的痕迹。她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他才能辨认出那是什么。树上没有花蕾似的小鸟,她想,它们大概也曾停落过,是刚才那阵急雨把它们浇跑了。

          她坐在僻静的江湾里她的老位置上,回头看看,她印在沙地上的脚印平直如轨,均匀奇特,很像一串神秘的符号。脚印的另一端,小峰在欢快地奔跑,而他正在耐心地擦去车上的雨点。落在地上的雨水被太阳蒸发起来,迷濛的水汽使他变得虚幻不定。她想,他也许是整个城市里{zh0}的司机,但他不适宜为这个家庭开车,这是丈夫许许多多刚愎自用的错误中最为严重的一件。

      好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他已经死了。据说他死在北回归线那儿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木棉花怒放似火,诗意的背景极好地烘托了他的气概,并物化为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她不止一次为他哭过,并常常在半夜里猝然醒来。而沉浸在蜜月缱绻中的丈夫一点儿都不问来由。她梦见他被那种厉害的机关枪扫倒了,鲜血像一股股喷泉向天空溅射。她还梦见他的双腿和那件可以做丈夫的东西都被地雷炸掉了,他只剩下一个塑料玩具似的空壳,那眼睛却依然滴溜乱转,向她做出含意不明的微笑。是的,她想,一方面在悲壮地献身,一方面在欢欢乐乐地结婚,这太不公道。

          她无法想象画面之外真实的热带山地和成片的芭蕉林,更不知道他九死一生的生命历险,有关他的故事,都是后来她从报刊上和别人的传说中提炼出来的。好像那儿永远是黏黏糊糊的雾气,都是阳光血红的黄昏,他孤独地行进在芭蕉林里,思量着怎样捱过一个个敌意四伏的夜晚。而这些黄昏她都是在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陪伴下散步,她正在一点儿一点儿把他忘掉,似乎他从来就没真正存在过,那只是一个幻觉,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她优雅地抿着果味冰激凌,把一串串脆笑扬洒在夏天的丁香丛里——那个眼神忧郁的男孩已经被热烈的淡紫色遮没了。

          北回归线上空的太阳像追光灯一样照亮一大片芭蕉林,他淡紫色的嘴唇已经开裂,凝着一块块血痂,而雪白的牙齿上还沾着些绿津津的东西。芭蕉还没成熟,他吃的是叶子,阔大的叶子在无风的天气里像金箔一样挺翘不动。他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这时,一根模糊的枪刺已经刺进了他的左肋,他几乎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是感到了那畅快的凉意。他看到了瘦小的敌人丑陋而惊愕的表情,漂亮而规范的转腕动作——像绞干一件刚洗过的衣服。于是,他看到了血的瀑流;他的血涂在敌人的枪尖上,刹那间异常红亮。

          故事极其简短,大概还赶不上一则电视广告。接下来他扔下枪,一把搂住了那个瘦子。那是个无以伦比的舞蹈,他和他旋转了两个优美的圈子之后,又把他紧紧压在了身下——此后他成了无可救药的舞盲。他扼住了他细瘦伶仃的脖子,手感差强人意,他看到他橄榄色钢盔在红土地上宛然扭摆出一道彩虹般的痕迹。那脖子的韧性超出了他的估计,但那一对叽里咕噜转动的眼珠使他想起了那把xx,于是他抽出它来,把它准确地插进他心脏的位置上。他甚至还来得及砍下一片硕大的芭蕉叶盖住那人的身子,然后,才朝着家乡的方向倒下去。他是一直爬回来的,他的血大概能在地图上划出一道曲折的红线。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而他说,他能活下来,全是因为他在想着一个女人!

          她是{wy}知道谜底的人,婚床因此变成了平底锅一类使人煎熬的东西。她开始使性子,毫无来由地冲撞丈夫,xx所有渲染新婚热烈气氛的红颜色,烧穿茶壶,将菜做成xxx,把沾满颜料的手拍在白粉墙上。她想,她必须见他一面,否则她将永远不得安一生。

          他坐在街心花园的小凉亭下,戴一副茶色太阳镜,指甲仍然很黑。他一直坐着,既没起立,也没同她打招呼,而是专注地玩着那把xx,一次又一次把它投向面前的木牌。木牌上的字迹剥落了,读不出完整的意义,她至少听到过十次刀身颤动发出的铮音。她哭了,扶着一根开裂的柱子,他于是不再玩刀子,而是摸出一种很差劲的烟来抽。他仍然吐烟圈,仍然吐不圆。那个缺乏耐心和灵性的男孩又在用他淡紫色的嘴唇吹号了,他吹出一个劈裂的高音,然后陡然跌滑下来,响成一声凄清的鹤鸣。紫丁香正在开放,街上的人流像江水一样浩荡,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一切都过去了,”他说,“城里新楼真多,就像芭蕉林一样!”

         她看着他淡紫色嘴唇上鲜明的棱角和新长出的短髭,由此联想到猎豹的触须。阳光又黏又软,被凌乱的芭蕉叶子切割成变幻不定的斑块。他的伤口淤着一片明灭闪烁的血沫子,从遥远的天际一直向她爬过来。

      “你吃了不少苦,”她说,“我可怜你!”

     “这用不着!”他淡淡一笑,“我开车,你应该可怜这个城市里无车可坐的人!”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她的小腹开始胀跳,她能感觉到那鱼鳔似的小生命在光滑的穹窿里奔跑,发出惬意而又无所顾忌的欢叫。她无法走出伤感,他撮起的嘴唇使她记忆的车轮深陷于往昔的时光里,然而他却果决地站起来,用黑指甲搔搔头发,然后朝花园的出口走过去。花和罗汉松都很茂盛,他褪色的军装闪动了几下,很快消逝在人流里。这时她才想起,他们彼此甚至都没仔细看上一眼。

          她决定为他画一幅画,画上她从未见过的热带山地和芭蕉林,画上他壮烈的搏斗和卓绝的回归。简短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在她眼前重现,她惊讶地发现,她已经为其中一个最不重要的镜头所震撼:一个受伤的胜利者为死在自己手里的敌人盖上一片碧绿的芭蕉叶子。她从中看到一种温馨、博大和潇洒的勇敢,为此,她又一次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半年之后,她的画轰动了,以致一次次出现在国际画展上。画面上的他拄枪站在那片船形的芭蕉叶旁,枪刺纤尘不染,灿烂xx,伤口上鲜红的血在绿色背景反衬下格外绚丽。

 

                                       

 

          她在画板上涂抹出浅淡的天空,宁静的云朵,又勾勒出一片远山的轮廓。这是个并不存在的风景,这个风景只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努力回忆那些缥缈如烟的层林和若隐若现的小径,以及盘旋于其上的银灰色大鸟,然而拿画笔的手又开始颤抖。她想起了丈夫,想起他近来常常坐着他开的车子出去,每天深夜,他都会带回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气味。她已经认清了春申巷里四楼上那扇不名誉的窗子,那作为独居女人旗帜的桔黄色窗帘。她把那个女人想象成一只做实验用的坩埚,上面架着无计其数的玻璃试管,试管里流动着五颜六色的溶液,而丈夫只是其中最易挥发的一种。她不知道怎样应付这样的重创,只是小心地收缩着自己的防线,据守着双人床上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并从丈夫虚假的温存和深沉的鼾声里获得一种忍俊不禁的幽默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使用了这样一句经典的双关语,而丈夫则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巧妙地走出危险的雷区。

          那天傍晚,她在窗子里发现了他和丈夫正在进行一场激烈争吵。丈夫背对着她,从他僵直的体形中能估到他的血压和脉搏,而他则不断龇着一口白牙咆哮,使她觉得那牙白得不可理解。她没听见任何一句,两个男人就开始抢夺车钥匙。忽然,他掣出那把xx来,她给吓坏了,隔窗发出一声他们无法听见的尖叫,但是他把xx刺向了车前胎,那车颤动了一下,随即像一只受伤的青蛙歪仄在草地上。小峰的足球一跳一跳地滚过来,暮霭在上面镀了一层火色,看上去如同一只突然出现的钢盔。

      “我不在这儿干了,”后来他一面补着车胎一面对她说,我必须走,到这个月底!”

      “我不明白,”她说,“你干得好好的。”

           他朝她凄惨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那件活儿使他汗流满面,他撩起T恤衫擦汗,这使她终于看到了他左肋上那片伤疤,柔长而模糊,像一颗天外飞来的彗星,和她画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她定定地站在他面前,突然哭了,风吹拂着她的黑发,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纤细的小树,可怜巴巴而又孤立无援。那个捉迷藏的小男孩一点儿一点儿从她的视线里消逝,最终融进一片淡紫色里。她呼喊一声,高楼兀立,丁香花纷坠如雨。

          僻静的江湾里,飞徊的水鸟发出寂寞的低叫,有好几次,那鸟就落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试图鹐啄她圆润的脚趾。雨后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气息,空阔的江面上变幻出形形色色的涟漪。她领会着那其中优美的动感,并没注意身后悄然而至的脚步。等到她看到映在画夹上那颗陌生的头影,听到一种泥泞的咀嚼声,才发现不大对头。

        “你画你的,”那人涎笑着说,向她暴露了一块口腔深处嚼了很久的口香糖,“我掌握了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会说宇宙语,你以为画板上的画是你画的么?那是我xxxx的意志!”

     她吓坏了,抬头寻找他和小峰,他们正在远处做一种她无法弄懂的游戏。她喊了一声,便抡起手中的画板向那人砸过去。那人一点儿也不强大,双手护头的样子十分古典。“是的,”她说,“我接受了你的指令,要把你的脑袋砸开!”她看到他从远处跑过来——是猎豹的步伐,手里举着那把闪亮的xx,一路发出汹汹的叱骂。会说宇宙语的那人像马尥蹶子似的逃跑了,她对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很开心很开心。

         “知道经理他们在跟什么人谈生意么?”他站到她面前说,用那把xx一下一下拍打着手掌。她朝他摇摇头,又想起男孩忧郁的眼神,不断重复的吉他,以及那天湿漉漉的氛围和情绪。其实只要他喊一声,她就会停下脚步,然而他没有。她想,这是两个人的错误。

        “是南边那些家伙,”他说,“妈的。”

          他抽出xx,用指头试试锋刃(那指甲总是很黑)叹息了一声,然后咔地一声插回鞘里,又掂掂它的分量,突然把手一扬。一道柔和的光亮从她头上划过,接着,她听到了金属和江底石头相碰的声音。

       “你不该这样!”她鼻子酸酸地说。

       “明天,我就要走了,远远地离开这儿,永远不再回来!”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大胆到放肆的程度。

      “真的?……小峰会很想你!”一串眼泪滴落在调色盘上,溅起一颗颗彩色的珠玑。这是她第二次听他说这种话了,头一次是在北风呼啸的冬天,她因为寒冷而从那个凄苦的小屋走出来,再没回头。现在,她后悔没能为他剪剪指甲。

          他们站得很近,一只金色的小蜂穿飞于其间,使她感到一阵温馨和甜蜜。十年了,她一直扣压着送给他的礼物,现在,她决心予以补偿。她慢慢转过身子,轻轻解着纽扣,像细心打开易碎的玉器精美的包装。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彻她雪白的肌肤和迷人的凸凹,她为自己的圣洁之美深深陶醉

          然而,他早已从她身边离去,用黑指甲的指头转着那把车钥匙,只留下沙滩上一长串义无反顾的脚印。澄澈的天空上,她看到又一群小鸟啁啾而来,啁啾而去,一直飞入与城市相对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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