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问：你的诗风更倾向哪里？我这方面不行。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不懂。
我说，灵魂，一个未知的维度。我没有主义，我的眼睛不看任何现实的琐碎。我是把所有人都撇开了，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人说，那倒还不至于，你心中有神的，我能看到你无声的敬畏。这或许出于习惯。
认识十年，这是他第二次跟我谈诗歌。上一次大约在两三年前。谈了些什么内容，已经不记得。应该也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式的一提吧，他向我推荐一个人的诗，发了几首过来给我看，但没有过多进行探讨。这个写散文的家伙，对电影和音乐更敏感一些，至于现代诗，他比较提不起精神。而我也是个喜欢对着镜子舞给自己看的人，因为我没有任何一件与理论有关的诗歌演出服。
诗就是另一种说话形式，有一种尖锐和直接抵达精神和生活内部的力量，像一张弓射出一支箭。就这么简单。
我的确这么认为。很多时候，诗不是一个人闭门造车写出来的，而是跟某个思相、精神有契合度的人说出来的。两个人随意地面对面往那里一站，或者面对面往那里一坐，就互为飞镖盘了。双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小小的飞镖，以恰到好处的力量和速度，飞了过去，命中一些事物和真相。
这简直是一门叫做棋逢对手的艺术，可遇而不可求。这样的人，与其说是知音，倒不如称为对手来得更为恰当。
没有朋友的人，顶多是孤单，没有对手，那才叫是寂寞和孤独。独孤求败这个江湖高人，就是因为没有了对手，所以才四顾茫茫，活得索然无味。你看所有的小说、影视作品，都是由矛盾串起来的，矛盾冲突越厉害，作品越有魅力。而如果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哪里能撞击出精妙的矛盾。
写诗也是。你必须要找到一个能与你的心灵和精神短兵相接的说话对象，精彩的语言才能被激发出来。这个对象可能是具体的，真实的，但更多时候会是潜在的，虚拟的。我们哪有那么好的运气，大街上随便伸手抓个路人甲路人乙，就能够互为飞镖啊。
诗人的孤独和寂寞就在这里：他总是鲜有对手。他抓着一大把的飞镖，却无处可掷。引而未发，飞镖就不是飞镖，只是一些碎铁。
所以，那些语言像金属一样，跟你一碰，就会冒出烽烟和火光的人，是多么难能可贵。武艺，只有在跟段位相当的对手过招时，才能xx显现出来，否则，所有“良辰美景”，都是虚设。
我的人生中，能互为飞镖的对手也是微乎其微，也就那么三两个，那人，算得其中之一。
就像一块磁铁，那人一靠近，我身体里潜藏着的锐利部分就被激发出来了。明明是两个勉强算得上朋友的人，却一说话就会针锋相对，常常闹到不欢而散。但是，隐忍、愤怒之后，会有一种叫做痛快的感觉弥漫上来。那种语言碰撞出来的光芒，让你一下看见自己黑暗的兵器库中，居然有那么多攻防兼备的宝贝。那是你思想、精神和灵魂中最隐秘的部分，很多时候，你只能在一个假想的对手那里试刀，但是只要那人接近你，他的语言，就会破你的门而入，你所有的武器就会在那一刻复活，舞动起一片刀光剑影。
那人说，你是尖的，不过不算讨厌。那人又说，你很柔和，但其实你不好惹。
所以，我们曾有两三年中断过联系。这是一个留白，什么内容都没有。尽管要跟对方说几句话并不难，拨个电话号，或在Q上留个言，信息就接通了。但就是什么都没有做，他没有，我也没有。心照不宣的一个休止符。
那天，不知道是不是频道换错了，那人突然又给我上免费的音乐课。我这里速度慢，他传了几次都传不过来，总是中途中断，他只好发了个地址过来，让我直接去听。我一看是他的博客地址，就说他，你就说博上有不就行了。结果他扔过来一句很糙的话：我哪有那么不要脸啊？我有点伤自尊，又尖了一次。我说我们真有那么大老远的距离，需要你把话这么使劲地扔吗？他有点理屈，也有点好男不跟女斗的意思，马上解释说，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有心说的。
他习惯以退为进，我继续揭露他：你是装客气。
那人果然就怒了：烂脾气。10年了，装什么啊。谁跟谁10年后还能说话？既使有，也不多。慢慢的，什么都不想说了。提笔苍老，提人无语。
好了，他已经把调子和节奏安排妥当，我的兵器库被打开了，于是我跟着情不自禁地感慨：时间就是米筛子，千疮百孔地把人漏尽。
一支灵魂蓝调由此如水流淌。他搬钢琴，贝斯，我就出示吉它，口琴，轰轰烈烈的忧郁，不是歌，是一首诗，从一个人那里起头，在另一个人那里结束。
沧海遗珠，那些未被白纸黑字记录在案的灵魂对白，谁说不是刻录在另一个维度的诗篇？只是，凡胎肉眼，我们常常找不到那个可以用精彩的语言来对话的人，我们也常常忽略了偶尔与人一撞时擦出来的语言光芒。
有位诗人曾这样说过：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下一首诗在哪里。
这话说得多么寂寞。每天都在跟人说话，每天都活在自己的话和别人的话中，但是漫天鸡毛，你找不到那条破空的抛物线，或者，你找不到那个可以投掷的目标盘——
我们就这样空怀绝技地茫茫孤独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