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香 牛 肉

                                                                     文= 海佛

讲一个故事吧。是我回山东老家李家庄听到的，是一个独眼龙老人讲的故事，与五香牛肉有关。我是作家，我又跟他是同宗同族，还是平辈，叫他老大哥。于是我就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即使没有文学价值，也应该有点史料价值。毕竟它属于我们民族的智慧，尽管残忍了些。

“兄弟，你回老家吃到的牛肉，都是用卤水泡的，你说比你们城市的牛肉好吃，我信，你们城里的五香牛肉我吃过，没一家好吃的，包括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xxx，都是假的，有的用卤水泡，有的是用酱油泡的，味料也不全，配备也不合理。前年我去过北京一家xxx的饭店，吃了他们黑乎乎的五香牛肉，真的很差劲，牛肉里没有干草粉的味道，卤汁里漏掉了草果，上汤不纯，酱油太多，牛肉才煮到了六七成熟，我只能说他们的牛肉不假，比我们这儿的五香牛肉差的太多了。……我们这儿的牛肉也不是xx的，特别是五香牛肉。你这辈子也吃不到xx的五香牛肉了，它已经绝迹了。除非我重出江湖，你才能吃到，……想当年，我们老李家的五香牛肉名扬齐鲁大地，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哪个到鲁南不想吃一口我们老李家xx的五香牛肉。”

“老大哥，五香牛肉怎么绝迹的？”

“是我让它绝迹的。我们老李家的五香牛肉{jd1}是xx的，就是做法太残忍了，我又是个金箔金命，就是说的佛命人，我还有一个信佛的娘，你大娘，你大娘时常在我跟前嘟哝，凡是生命都有灵魂的，我此世杀牛，来世就要变成牛被人宰杀。后来，我真的遭到了报应，我害怕祸及我的后人，我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老大哥，你就说说我们老李家五香牛肉的做法吧。”

“做法？呵呵，我还是说说我们老李家的五香牛肉是怎么绝迹的吧。凡事都有个‘了’的时候，我就说‘了’的时候吧。……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头蛮牛，是庄上我三叔给我牵线买来的。四十年前的一个秋天的一个上午，一个弯腰老人牵来了一头大青牛，牛的双眼用红布蒙着。他打着我三叔的名号，前来卖牛。我看这头牛膘肥体壮，是有钱可赚的。我问他，这头青牛还不老啊，还可以干活出力的，为何要卖呢？他跟我说了实话，这头牛别看个大个子，却是个懒种，干重活的时候就充孬种，打死也不起来。它还会记仇，它用角牴伤了好几个人，我们家都怕它了，非得卖了它不可。我谈好了价钱，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从他手里接过钢绳，想要揭开牛眼的红布。卖牛的大叫道，使不得的，他会用角牴你的。我进你们庄的时候，它似乎感觉到了我是来卖它的，它不肯走，我就劝它，说不是卖你的，我带你去拉车的。”

“这牛有了灵性。”

“所有的畜生都有灵性。杀狗的人就是洗的再干净，只要进了庄子，这个庄子里所有的狗都会围着他咬，我是杀牛的，所有的牛进入我的地盘都是另外一个样子，老迈的牛双腿颤抖，年轻的牛拼命反抗。这头青牛好在被蒙蔽了眼睛，只能用鼻子嗅，也可能嗅出了它同类的灵魂，早就心惊胆战了。这个牛伤过人，我也就小心了。我把它牵到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树边，栓住了它，对你大嫂说，不准掀开这牛眼上的红布，喂它青草时要多加熟豆面，喂清水时也要加熟豆面，给它好吃的好喝的，它的性子就会收敛了，听话了。”

“就是这头大青牛了结了我们老李家的独门绝迹？”

“是的。三天后，我就开始杀这头青牛了。秋天开始忙了，没有人卖牛的，城里的贩子来了好几次问我要熟菜，我都回绝了。我杀牛的地点是在庄子前面的运河边上，我拉起了一个土围墙，我们老李家的绝活是不能外传的，更不能让外人轻易看到。我跟你大嫂就在院子里检查我的桩子是不是结实和牢靠。两颗粗大的桩子相距有八九步远，中间的横梁是用坚硬的枣木搭起的，也都是用潮湿的麻绳捆绑死了。我加固了桩子，给青牛重新换了又粗又长的钢绳，就请大青牛上刑场了。”

“这个青牛不好杀。”

“是的。我喂饱了青牛，给它加了熟豆面，畜生到底不是人，似乎忘记了大难来临，乖乖地被我牵到了架子下，把钢绳绑在架子中间，中间是铁匠专为杀牛打造的铁槽。你大嫂手里拿着一把青草抚摸着它的鼻子，扰乱它的感觉，让它分神。青牛是上当了，我趁机加紧了钢绳，光滑的铁槽很省力，把它拉得昂起了头。我把钢绳打好结扣，顺着横梁架子，把梢子系在木桩上。我得以地哈哈大笑，对你大嫂说，再聪明的畜生也能不过人。我命令你大嫂去锅屋烧火熬五香大料，我呢在外面，手里拿着牛皮鞭，抽打这个犟牛的脸，很快就把它脸上的红布打了下来。青牛满脸血痕，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发出凄惨的长叫声。它在拼命反抗，可它无力反抗。老牛掉在枯井里有力使不出来。大青牛也是这样的，头上的钢绳很短，四周空空，不论怎么乱蹦乱跳，都离不开钢绳这个点。它的头低不下来，前脚用不上力，只有两条后退瞎蹦，只能是徒劳，自己累自己。”

“等它累极了，再给它放血。”

“大青牛是个懒牛，乱蹦乱跳一会没有了力气，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却把钢绳拉直不让头难受，似乎它自己很惬意。它瞪着血红的铜铃大眼，看着我，摆出要跟我决斗的架势。这是我杀牛以来{dy}次见到会记仇的牛。我想，你死到临头还敢死硬。这时，你大嫂从锅屋出来，她已经将大料汤烧得滚开。她问我，青牛还站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一会就让它嚎叫。这时，天已经黑了，人也该睡觉了青牛也该闭眼休息了。我和你大嫂把劈柴火烧着了，就放在架子的两边，像四个火把把青牛困在里面。四堆劈柴火熊熊燃烧，青牛试图逃离这个难受的火海。它拼命的嚎叫，反抗，越蹦越难受，身上的牛毛还被烧着了，更是难受。{zh1}，它变得驯服了，就乖乖地站在火海中间，经受着烈火的燎烤。大火着了半夜，大青牛嚎叫了半夜。青牛的嚎叫声穿过我们的院子，到达村庄，向南过了河南岸。村庄里的人听到青牛的嚎叫声，就知道我在杀牛了，河岸树林里的飞禽听到了如此惨烈的声音，好似它们的未来，也睡不好，在树林里，咕咕鸣叫。”

“是有点残忍。何时动手放血？”

“还早着呢。到了深夜，劈柴火熄灭了，我把马灯用牙咬住，我跟你大嫂两人端出来已经凉透的五香大料汤，放在青牛的头下。大青牛真的累了渴了饿了。我解开了长长的钢绳，和你大嫂拉住稍，慢慢往下放。放到了青牛能够低下头的长度。马灯放在地上亮着。青牛看到了水就像发烧的人想吃西瓜一样，它低下头就咕咕地喝个不停。我们指望，它会喝干大锅里的料汤。谁知这恶牛，喝了一气就不喝了。它知道不是水，就用牛角掀翻了大锅，还要转过身来，用牛蹄子去踩。我和你大嫂赶紧拉紧了钢绳，把牛头提了起来。蛮牛的犟力就减少了。我就好收拾它了。我把钢绳重新系好，对你大嫂说抱劈柴来，点火，再烤它。四堆劈柴火重新点燃，大青牛在火炉里煎熬，痛苦地嚎叫着，凄厉的叫声叫到了天朦胧亮，直到它乖乖地又喝下了一锅五香大料汤为止。我们困了，我跟你大嫂轮流睡觉，看护着火堆。”

“哦，我明白了，是让活牛喝下五香大料汤，牛肉就好吃了。”

“是的。这就是我们老李家的{zc}绝活。关键是要活牛喝下多少斤五香大料汤，它的肉质最香，是很有讲究的。我做过了多次试验，知道把牛烤死之前，活牛最多能喝多少斤五香大料汤，少了达不到效果，多了牛死了，死牛就没有味道了，就不值钱了。这头大青牛起码得喝下四五桶五香大料汤。……天明了，大青牛变了形态，浑身的牛毛被烤的卷曲，有的还烧糊了。牛毛烧着的时候，我们就会用瓢舀着凉水往青牛身上泼。不能让全身的牛毛着火，那样牛会死掉的。一夜没有歇歇的青牛更是饿了，我们再端出五香大料汤放在它跟前让它喝时，它不像上次那么挑剔了，一气把一桶水一样多的五香大料汤喝干净。我想它已经神志不清了，处在极度的痛苦状态之中，就是毒药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的。它还想趴在地上闭眼睡觉做美梦呢。那是不行的，等它恢复了力气，它还听我的吗？它还喝五香大料汤吗？不行，我得继续折磨它。”

“这个做法真的残忍。”

“不狠就干不成大事。谁知道第二条上午，我们吃完了饭，继续给青牛烤火，四个点的火堆在缩小距离，就是说离青牛的距离越来越近，青牛的反抗力越来越小了，青牛的嚎叫声也小了，却变得缠绵细长，凄凄惨惨，让人听了很是难受。中午，下地干活的庄里人路过，在门口对我说，你杀的什么牛，怎么叫的这么让人难受，我们一夜都没睡好。有的干脆说，跟xx一样吧。碰到这样的事，我不出面，让你大嫂去跟他们解释，劝走他们。有的是想问我要一块牛血回家炖菜吃的。关系好的我给，关系不好的，根本不理。他们走后，我娘，你大娘她来到了院子里，看着大青牛惨不忍睹的样子，就跟我跪倒，嘴里叫到，小爹，你能别干这缺德的事了吧，你知道吗，我一夜都没睡踏实，我老是听到人的叫声，我知道你在杀牛。这牛的声音太可怕了，比死人叫的还难听，我临天明睡着了，梦里看到了许多牛的灵魂在我跟前嚎叫，用牛角牴我，小爹，你就别杀牛了，你要知道牛也是灵魂托生的。你大娘信佛，不是一次跟我跪下了，我也没有办法，为了家传的绝活，不能败坏在我手里吧。再说了，这些牛，我不杀，别人也得杀吧。我理解她老人家的善心。”

“这是个矛盾体，不杀生就没有五香牛肉，杀生，又有些太残忍了。”

“我没有理睬她，让你大嫂劝走了你大娘。到了下午，我们就要杀牛了。大青牛已经喝够了五香大料汤，我得动刀了。我拉紧了钢绳，拴在架子上，然后用打扣的xxx大青牛的前腿和后腿分别捆绑在一起。捆的死死的。我把大青牛放下来时，它很笨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成为了一块大肉。你大嫂已经准备好了放血的盆。我拿着磨了锋利的杀牛尖刀，照着大青牛的脖子下的喉咙就是一刀，一刀下去刺着了牛心，青牛拼命地嚎叫，牛血就呼呼地跑了出来。你大嫂用盆接牛血。我看着在地上的大青牛，在无力的挣扎。我此时才有点同情它。牛血放完了，它就闭上了眼睛，死了。”

“五香牛肉就是这样做出来的，只要喝了像冷饮一样的五香大料汤，它的肉都是香的了。”

“不对。这只是{dy}步。我不能告诉你后面的工序。我告诉你了，你写成文章发表了，我们中国的杀牛人不在乎，他们都在想着弄虚作假往牛肉里注水呢，我就怕外国人知道了，特别是日本人和韩国人，他们偷去了，研究透了，成了他们的专利，我就成了卖国贼。现在不是韩国人说端午节是韩国人的专利吗，汉字是日本人发明的吗？我还是不说的好，我就告诉你我们老李家的五香牛肉是怎么绝迹的。”

“好吧。”

“大青牛死了，血也放完了。我就开始剥牛皮。我买下大青牛就是看中了它这张皮。青牛皮是牛皮中的上品，熟好了，可以卖个好价钱的。你大嫂把血盆端进了锅屋里，很快煮熟了，然后就过来帮助我剥牛皮。剥牛皮是个技巧活，死牛身子朝下，四腿朝上，我先从大腿剥起。一个庖丁的水平高下，就看他剥出的牛皮怎么样。我的水平不是吹的，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你大嫂忙完了，就过来帮忙，帮我扶着像柱子一样的大腿。当我剥完四条腿的皮，我真的累了。我就坐在牛头的旁边，抽着了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跟你大嫂说着话，合算着这张牛皮能卖多少钱。没说完，你大嫂去茅房解小手了，我有点发困，就迷上了眼睛，打瞌睡。我闭上眼睛就看到了一片血光，预感到了不妙。果然我就有了血光之灾。当我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大青牛复活了。它瞪着血红的大眼，被我剥开的牛皮里滴答着血滴。它像个幽灵一样低着头，两个牛角对着我，向我扑来。一支牛角就撞瞎了我的眼睛，把我撞倒在地。我本能地反抗，大叫着你大嫂的小名。回光返照的大青牛又掉过来头，继续撞我。我滚到了一边，大青牛的牛角撞到了我的肋骨上。我忘记了疼痛，在躲避青牛的伤害。你大嫂听到了我的哀嚎，提着裤子跑了出来，看到了血淋淋的青牛在要我的命，她也急了。疯子一样跑了过来，在青牛又掉头用牛角牴我的时候，她抓住了牛的尾巴，拼命用力往后拽，她的裤子也掉了下来。女人发起疯来也很可怕。青牛对准了我的心口窝撞，不然，我会死的。是你大嫂死死地拽住了牛的尾巴，让我躲过了一劫。大青牛也是{zh1}的力气，还是比一个女人的力气大的。她拖着你大嫂走。我在地下对她吆喝肛门。你大嫂清醒过来，她右手死命地抓紧牛的尾巴，嘴巴也咬住牛的尾巴。说是迟那是快，她的左手伸进了牛的肛门里，还是拼命往里面伸，伸进了一个小手臂长。她的手在里面乱动，就像孙猴子钻进了妖精的肚子里，什么样的妖精也受不了，别说是一头快死的牛了。大青牛还没有掉过身来，就扑腾摔倒在地上，彻底地死了。你大嫂也跟着倒在地上，满脸汗水。她的左手从牛的肛门里拔出来，牛的粪便也有了五香大料味。”

“真神奇真恐怖。我们老李家的五香牛肉充满了xx色彩。{zh1}是你的眼睛瞎了，你就不杀牛了。”

“历史比你的想象要丰富的多。……我的眼睛是被青牛撞瞎了。我感觉到这是个凶牛也感觉到了死牛是有灵魂的，我就同意了你大娘的要求，把青牛拉到了运河岸林埋了。接着，你大嫂变得疯疯癫癫，半夜学起了牛叫。我杀了这么多年的牛{dy}次害怕了。我想起你大娘说的因果报应，什么都是有神灵的。我夜里就是没有做梦，也能感觉到许多牛的灵魂到我的床前，寻仇。就这样，我发誓不再杀牛，更不杀生。我们老李家单传百年的绝活就这样绝迹了。可叹啊，现在的人吃不到我们老李家的五香牛肉了，现在的人没有口福了。”

故事完了。我想起了一句话，艺术生于桎酷，死于自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