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龙之死
陈言
有人告诉他，马龙死了。
他头都没抬起就嘲讽道，马龙肯定是死在郭跃的床上。
这次他却真的说准了，马龙的确是在死在郭跃的住处，不过不是床上，也不是椅子上，而是卫生间。那人跟他说，快去看看你哥哥吧，他就死在卫生间，裤子都被人家扒光了。
他平静地听着小四描述马龙之死，好像在听一阵遥远的风。{zh1}他替小四完成结尾叹息的部分，以至他怀疑自己内心真的被震动了。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着马龙说的话，出来混的早晚要还的。马龙说，我们必须把最坏的结局都想好才能把事情做下去。马龙说这话的时候，他刚刚练习拿镀锌管。他很早就喜欢跟在马龙后面，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马龙只是让他在概念中摸索着，而没有真正的实践。马龙说，要知道，“9595俱乐部”可是有招牌的，我们之所以能够在这里把生意做大xx靠的是实力、耐力、信誉。但是他知道其实马龙根本就没有接过任何一个单子。起初他们谈论中要实行现代管理制度，所谓的现代管理制度就是底薪加业务抽成。然而他们依然没有生意，最初的两个月，马龙还是有信心地说，生意总是慢慢做出来的。后来连小三都跑了，马龙才跟他说，这是最艰难的时期，相信这个是我们头在考验我们的时候了。马龙安慰他弟弟说，我们要沉得住气才能成就大事业。马龙还是坚定地劝告他，我们很快就能被总部召见。
马龙终于没能迎来总部的召见，或者马龙所说的总部仅仅是一个措辞。现在再也没有人跟他说总部了。他的生活又回到最初安静的失落中。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随处都被马龙占领的寓居的房子，如今又被马龙带走了。他的烟盒没有了烟，他的酒瓶是空的，两把生锈了的菜刀还在床铺底下，镀锌管剩下一支，开钥匙的工具在马龙的床头，马龙多次跟他说，小的是开摩托车，大的是开轿车，马龙的意思是选择摩托车是低调的行为。但是马龙还是认为行窃是可耻的行为，他说男子汉要做轰轰烈烈的事情，等待总部召见。所以算起来，马龙只偷过一辆红色“小飞哥”电动车。马龙说哪怕是这次行窃也是正义之举，因为车主当时忙着欺负一个过路的孕妇，他是实在是想教训下对方。他从不去论证马龙谈话的真实性，但是很奇怪的是他竟然在骨子里如此赞同马龙把自己正义化。他记得从前读书时，马龙带着他在路上拦截低年级的同学，有时甚至看到个头比他们小的高年级的同学也敢拦截。马龙说，你看看他们穿的衣服比我们好，你再看看他们竟然还在这个年纪公开泡跟我们同一个阶层的女孩子。最初他常常被马龙糟糕的台词弄出笑声，后来却越来越坚信马龙的“名言”。很久后，他才认识到那是马龙在不断地分糖果给他吃，于是他就是这样学会了味觉的。如今这些都被马龙带走了。当他躺在没有马龙的房间里，像是突然掉进了深渊。他端坐在窗台上，城市的灯火正把无限的怅然铺开。
没有马龙的日子，他才开始发现胃的存在。他不断地感觉到胃的形状，状态，直到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胃在指挥他，他由逆反到恐惧再到顺从。而马龙是很早就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有{yt}，他点着一根劣质的烟，被马龙扔出去，马龙说，生活不是节约出来的，更不是折腾自己出来的，是享受出来的。马龙的话也许是对的，不过连马龙自己都没有真正享受到生活。他常常看见马龙跌跌撞撞地回来，在黑暗中，他看见马龙在擦药，在哭喊着疼。他没有过去帮忙，但他知道马龙差不多是哪里受伤了。然后，他听到马龙艰难地躺下去的声音。无限的黑暗里，他想起马龙把他从乡村带到城市的路，好像黑暗就是从那里穿过的。
马龙和他正是从那条路上浮现出来的。他们来到城市的概念实在就是想在城市找到工作。马龙安慰面黄肌瘦的弟弟说，我们早晚会在这里扎根下来，早晚会在城市里面打开一扇属于自己的窗户。
马龙的概念是，城市实际上就是店铺的聚合，城市是用黄金铺出来的。这是马龙从一本书上看到的。马龙虽然很早就厌学，不过他一直保留喜欢看书的习惯，哪怕是上卫生间，他都要找本杂志翻翻。他说有{yt}他突然发现一本杂志上说，一个人必须在三十岁前完成人生的一次转变。他说，他当时看了很是震撼，他从来没有去想过三十岁的世界，但他就差几年就三十岁了。马龙说，他看完这本杂志后忽然很着急，感觉自己人生空荡得很。正是这个下午，他才想去郊外的另一端----城市。
马龙说，你要看清楚我们现在忍受的一切，很快就能改变掉，只要你是真的努力过。
“我们必须积累起来，包括经验，包括职业精神，包括一个人的热爱，早晚我们会被总部录用的。
“我们要做到有{yt}连小四的朋友都能跑过来，那我们就是成功的了。
“在我们事业刚起步的时候，我们要忍受着，要懂得妥协，懂得把目光放远点，因为你要想想看，我们肯定可以做到由十块钱变成一百块，由一百块变成一千块，一千块变成一万块，再想想，我们这个公司以后不仅仅是两个人，三个人，而是上百人，我们的行业也会由xx转变成帮派，再由帮派转变成企业，由企业再步入政界。
“想想看，以后南门一带的酒店将是由我们控制，你会看到我们将在我们所办的酒店上挂上马氏酒店之类的，让我们的那些穷亲戚、朋友、老师、同学们都来赚钱，再把一条街命名为马氏街道，过两三年，我们就能拿到绿卡，再找个代理人在港城当个高官保护我们的利益。
“以后我们的任务就是喝茶，就是天天看球赛，就是旅行。然后你也可以研究网络游戏。 以后就轮到我们去花天酒地，以后就是我们优雅地生活，优雅地购物，指点江山，然后就是我们去谈论天气，谈论历史。”
马龙说得有些慷慨，不过这并不能根本改变他们依旧住在仓库的现状。当潮湿的天气一来，他们兄弟俩就在房间里拼命地用衣服当抹布在擦拭去地板上渗透出来的水。有时马龙也不无失望地说，是该去接单子了。马龙总是难于相信在经济萧条的时候，为什么需要武力解决的事件依旧那么少。这些日子他多么讨厌那些按部就班的人们，他觉得应该在哪里出点问题，出点乱子就好。为此他观察过街道、酒吧、靓歌坊、俱乐部等等，然而现状是只要你调查你就能发现每个行业原来从事的人都那么多，差不多是饱和状态，马龙说，你能想到的事情，别人早替你完成了，现在{zd0}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品牌。
马龙新认识的朋友曹健建议马龙不能只是在等待中消耗掉时间，而应该结束等、靠、要的念头，主动出击。这给了马龙不少的触动。回来的当天晚上，马龙让他弟弟一起跟他想一些广告词。他们倒是想了不少，比如：受人钱财，xxxx。比如：做港城{zh0}的保镖公司。比如：薄利多销，贵在“真打”。又比如：快刀斩乱麻，实惠又安全。甚至马龙还写了个文案，《告诉你十种灭敌的方法》，《告诉你十种“保镖”的作用》。后来还印刷了名片。之后虽然没有接到客户电话，但是马龙还是接到一些单子，让马龙意外的是拆迁队来联系马龙。他们电话来很古怪，竟然问马龙从事这个行业多久，买过保险吗？他们问马龙在港城有熟人吗？之后竟然电话马龙说，是否可以马上接单。他们谈好了价格，让马龙去联系人手。马龙于是就想这是一个卖人情的好机会，于是他就让自己弟弟跟自己去车站跑一趟，他们就组建了一支由摩托车司机、小混混、白天没上班的保安，差不多三十人，马龙给他们一个人{yt}两百块的工资，如果谁可以翘开大门的话，给他八百，能够顺利完成拆迁的话，可以给每个人一百块的奖励，如果谁受伤了，可以领到五百块补贴。小四说，那是马龙的{dy}桶金。果然，马龙就是跟上拆迁队之后，他的品牌打出去了，来找他们谈业务的人也多了一些，差不多都是拆迁队和那些人情介绍的，因为马龙注重讲究回报，不分等级，这为马龙赢得了市场。这可以从马龙不断累积起来的名片可以看到。虽然他们离他们远大的目标很远，不过有{yt}马龙跟他弟弟总结说，你看看，事业是慢慢做起来的，哪怕我们钱赚不多，可我们是不断赚人情，起码我们乡下那些亲戚会天天找我们谈孩子上学的事情，孩子上班的事情，找医生看病，买房子可以优惠，银行xx手续也可以减免。
“你要想清楚，现在是资源在赚钱，是钱赚钱，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在不断地铺开网络，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我们目前收获很少，可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就是获得{zd0}的收获。要把隐性的收入看好，不能只是盯着一些固定的数字在看。
“你看看，我们现在在乡下也好做人了，他们常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总是{dy}个电话给我们爸妈，乃至有些不断地联系我们亲戚、朋友。
“你现在也相信了吧，你想当xx还不是容易的事情，我那哥们早说到时可以把你弟弟介绍进去。
“但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保护好他们的利益。是把我们的品牌打出去。等我们有钱了，我们也可以不断地把钱扔给那些官员，跟他们去包医院，包学校，包山头，最近听说还可以包寺庙，反正有什么项目他们肯定是会拉上我们的。”
马龙边说边把脸上的伤疤捂住。这是他去参加拆迁被一个农民用热铁丝xx的。但是马龙一直向他弟弟隐瞒了所有的过程。他只是草草地描述，那是一个钉子户，已经断水断电了，门板是马龙自己搬走的，所以今天虽然受伤了，他为自己赚了八百块。他嘿嘿地笑了，娘啊，那家伙甚至不怕砖块丢进去，就是不出来。后来对方把煤气都点了起来，马龙他们只好先退下来。两天后，拆迁队接到通知，那是一家后台有点硬的钉子户，所以只好先这样。问题是马龙的这个单子就没办法做下去。
有一阵子，马龙他们的生意又淡了下来。起初，他并不那么着急，他觉得自己口袋里还是有一点钱，可他弟弟多次跟他说，财务还是有点紧，因为人员多了，大家每个月都要发工资，否则那些人又要散去了。让弟弟感到奇怪的是，马龙在这段时间竟然只是忙于看书，研究装饰，喜欢喝茶，谈吐优雅。小四偷偷跟他说，差不多可以判断你哥哥已经恋爱上了。
正是这个xx，他发现马龙时常走神，要不就是半天不回来。他不时地跟哥哥提醒，外面有一些单子还需要安排人去接，外面还有一些应酬需要他去奔赴，外面、外面啊。不过马龙竟然无动于衷。
这段时间马龙喜欢上发呆，喜欢上无所事事的日子。他的作息时间也变化了，突然变得早睡晚起。上午一般翻杂志，午睡后喝茶，差不多四点多，他就把泳衣放进袋子里，把饼干和牛奶放在另一个袋子里，拿着鱼竿出去了。小四说，他看见马龙沿着文献路，上凤凰山，途经渠道边，台湾大酒店，太平洋中心，少年宫，永辉超市，石寺岩，二中，市政广场，穿过欧式足摩中心，再下半坡岭，向他敞开怀抱的正是东圳水库。他能想象出马龙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钻入水中的姿势。从前他和哥哥在乡下的池塘潜入水里比赛水性，周边是青绿的草和生机勃勃的田野，他们往往就是这样耗去半天，让他们刺激的是学校班主任又开始通知家长到处去找他们了。那个高个子的英语老师有点神经质地骂着马龙说，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了，都高三了人跟疯子一样。而他的班主任是个腼腆的语文老师，她说，往后别再跟你哥哥瞎混了，你才高一，大好的前途在等着你呢。不过，他们依然很巧妙地躲过学校的监控录像，从一个无人发现的围墙翻了过去。马龙在围墙另一端指挥着他胆小的弟弟。他就是这样被马龙一点点地教导出来的。然而这个夏天，他突然发现马龙和他的角色开始变换了，马龙变得善感，脆弱，这些马龙虽然没有说，但是他发现马龙正一点点失去了号召力，而他一直登记的账本上的数字无法继续下去。小四偷偷跟他说，这都是一个叫郭跃的学生在操作的。小四说，他很后悔给马龙介绍了郭跃，没想到他们越走越远了。
事情是这样的，小四说，那天我们刚从一家拆迁户回来，有些扫兴，因为刚要动手，上面的人说，这家也有关系，先缓了再说。马龙可生气啊，娘啊，他骂道，请了一帮哥们来，不做点事情怎么对得起大家。其实大家是不怨恨马龙的，但马龙觉得这样失信于人，他很愧疚。他说连续几周下来发现跟拆迁队合作没有前途，这样以后会把马龙的招牌给砸了。马龙说得想想办法走另一条路。我那时就想，小四接着说，应该让马龙先缓冲下，不能老是带着情绪去做事情。
“所以，我就想到给马龙介绍个女朋友。英雄应该配美女。我让在港城大学的杨悦帮我物色个。杨悦这家伙办事老不得力，这次竟然找了个美术生。天啊，我原来以为他们只是在逢场作戏，你知道我一了解郭跃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不是一个两个男朋友，据说郭跃喜欢换来换去，所以我一想这下好了，那么以后他们就不会有什么藕断丝连的关系了，符合我们做事原则。好家伙，杨悦竟然跟我拿了一千介绍费。不过马龙却意外地给了我两千块。
“谁知道马龙来真的，这家伙以前还警告我说，感情是恶魔，是我们事业的绊脚石，好了，现在就躺在郭跃的床上不下来了。
“这几周，没有马龙指挥的日子，我们少赚了多少钱！那些兄弟们都天天催着应该把马龙从郭跃的床上拉下来，或者我们应该去郭跃家附近伏击马龙，有个兄弟建议干脆把郭跃绑架起来，这样马龙就会从那间见不到阳光的屋子里走出来，马龙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犯下多么可怕的错误啊！
“或者马龙可以不出来，起码也可以用电话来指挥我们，现在生意不好做，做什么生意都要靠网络。结果马龙的电话不是没电，就是关机。似乎他根本就不用电话了。甚至更严重，马龙不再惦念他的那些兄弟了。
“我听说，马龙除了恋爱外，就是看武侠或言情小说。他不再关注项目，不关注时局，不关注时间。起初，我们还能看到他往东圳水库方向走，现在他基本上没有步出郭跃的宿舍。
“不过最可怕的是，两天前，我倒是听杨悦说，她看见郭跃和学校的美术老师沈宁漫步在校道上。我说，杨悦啊，没什么证据，不要乱猜。杨悦倒是被我吓了一跳。其实我已经跟踪郭跃很久了，他确实是跟沈宁谈恋爱了，去，什么能叫恋爱呢，郭跃只是在玩沈宁罢了。据说，郭跃跟沈宁在一起时，天天拿着一把红色的伞在挡住自己的脸，因为全校都知道沈宁的妻子是在xx文工团。沈宁的孩子都有六七岁了。沈宁借着郭跃给他孩子家教的机会来交流身体经验。
“这个沈宁其实是怕老婆的。据说有{yt}，他妻子回来，为了特意看下郭跃，把沈宁的学生也叫了几个，尽是情侣。结果呢，郭跃竟然毫不示弱，她要求沈宁妻子把沈宁旁边的位置让出来。这个郭跃真疯狂，不用说，她们就是女人式的拉扯，咒骂。
“现在我才知道杨悦总是办事不得力。可惜马龙总是不能醒悟，他似乎有足够耐心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他就在郭跃的家里等她。据说，马龙现在还研究起厨艺，这真是少见。以前脾气火爆的马龙忽然不见了。”小四说，他的耳目一直在关注马龙，差不多跟监控器一样灵。
马龙走神的时光，他们的生意越来越糟糕。让他看不下去的是，有{yt}小四告诉他，你哥哥走后，港城最近又开了一家类似我们这样的公司。小四说，那天他去步行街逛看有没什么生意，结果发现有人递传单给他。他随便翻翻却看到从前和马龙死对头的“斧头帮”成立了一家叫“后街男孩”俱乐部。小四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家什么样子的俱乐部。结果可以想象，小四他们的生意差不多都快被“后街男孩”接管了。加上他们运作的成功，他们不断地挖走马龙原来的人手。马龙的公司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空壳了。小四说，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也挺不住了。
小四结果还是被“后街男孩”挖走了。临行前，小四说，他只是过去做卧底。等哪天马龙再回来，他是{dy}个回来的人。小四说，他保证{jd1}不会把公司运作模式告诉他们。小四走得有点怅然。让他感念的是小四人虽然走了，可他还是持续关注马龙的情况。他不时地通知他，马龙又在哪里喝酒，马龙又在哪里钓鱼，马龙又在哪里看书，马龙又和郭跃好上了，马龙进入超市了，马龙又钻入水库了等等。
有{yt}，他惊讶地发现马龙原来不在他身边生活了半年了。半年多，他都不知道马龙所在的具体的位置。他们从来没有通过一次电话。他们从来没有在哪里交叉过。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下马龙，当面问下马龙他到底想要怎样走下去呢。有时，他觉得小四给他提供的马龙的线索恰恰是在抹掉马龙的行踪，抹掉马龙的形象。那个从前是他哥哥的人如今变得异常陌生，甚至变得有点让他害怕。于是有一阵子，他干脆就不去想马龙，不去想跟马龙有关的一切。这样，他忽然变得轻松了起来。他又获得了某种勇气，这奇怪的勇气，竟然让他动了个可怕的念头，他要重新召集下那些马龙的人马。他差不多快为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而全身颤抖了好几天。他不知道这个是害怕还是太过于激动。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以xx去决定一件事情。要是之前，他总要习惯性地把头转向他哥哥那边去，是征求，也是求助，或者是疑问。现在他哥哥竟然为了感情而放弃了事业，那么他有理由要自己去承担，去接上去。
他找小四来商量此事。小四差不多被吓坏了。小四说，要从长计议。小四说，他哥哥有交代，他弟弟只能负责财务一块，具体的行动{zh0}不要让他去。小四说，那是因为你哥哥是发自内心里想要保护你。
“其实你哥哥很早就厌恶了出来混的念头。他只是苦于没有门路，没有xx，找不到工作。
“你哥哥说，要是有体面的事业可以做的话，他会是个勤劳踏实的人，不用背着良心去做事。你哥哥天天想着被总部招安。
“他其实天天想得最多的事情是你，是想如何把你从这里拉到公家那边去。他说，他弟弟太心软，胆子小，交际差，所以只能考虑进入安全的制度里去。
“你别看你哥哥现在不理事，其实他心里比我们谁都清楚我们都在做什么。所以我觉得跟着他是比较有前景的。他讲情义，重实效，谈长远，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跟上时代的发展，而我们根本没有思路，你想要重新振作公司，那要提出一系列方案，要有实际的行动，并能获得成效，离开这些，我们凭什么去取得别人的信任呢。
“再说，做生意不要只看别人成功，首先一定要看别人失败的经历才能真正开始。你想好假如你失败了，你心里承受力行吗？
“等你想好这些，我们可以谈谈”小四的话有点傲慢地掠过他的耳边。
结果他还没想好，马龙就死了。那个早晨，他正好在胜利路看家电，小四几乎是飞跑着赶来跟他说，马龙死了。他头都没抬起就嘲讽道，马龙肯定是死在郭跃的床上。他几乎都能看到马龙一边翻着杂志，一边摸着郭跃的身体。每每想到这个画面，他的内心中有了莫名的情绪。有{yt}晚上，他刚好梦到这个情景，他竟然有些冲动。他离开床铺，点上一支烟，黑暗中，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体有了难于言说的孤独、清冷。之后他连夜去街道找音像店，他偷偷问那些还没打烊的店铺说，你们有没有一种片吗？什么什么一种片？有个四十左右的女人笑着说，你是想看生活片吗？他异常羞愧地拿了片就跑。他买了一份泡面在吃，一边在看。之后，他突然多么讨厌起自己。有一瞬间，他对马龙有了莫名的羡慕。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否有点问题。他想起，读书那个时候，有个同学坐在他前排，她老是把头发掉在他桌子上，或者擦过他的身子。这些细节让他无法忘记她的瘦小的形象。由于慌张，由于羞愧，他几乎从没有认真看清那个同学的脸。他只是知道有{yt}，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头发，他惊讶地发现那些触摸过她头发的手指异常缠绵，而那些没有碰到的手指们却显得苍白。
现在马龙死了，他那些异常缠绵的手指也干枯了。这个早晨他没有直接找郭跃的住处，相反，他等着公交车回到港城他们租的地方。在等公交车的片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是那样想家，差不多快被乡愁烧焦了，只有几里路的路程却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断沦陷。而到宿舍时，他才想起马龙是真的死了。他想他应该去看看，另一个声音却阻止自己这样去做。他想，要是马龙没死呢，或者马龙只是受伤，或者马龙根本就没有受伤，他好好地呆在郭跃的住处，马龙优雅地看着电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复杂的心境，他甚至都没勇气打开电视看看是否本地新闻会播报那个叫马龙的人的死亡。一个人怎么能够那样死，那么眷恋体面生活的人怎么能够死于非命。他突然害怕起来，要是爸妈姐妹他们打开电视看到的不是马龙的死亡，而是他赤条条的身子，那要打上马赛克的马龙的身体，他们会发出怎样的声音。那能是马龙吗？
但是马龙的电话号码通着却没有人接，但是马龙的床铺空着却没有人来睡，但是马龙的摩托车布满灰尘却没有来骑，但是那条准备以马龙命名的街道现在哪里呢？马龙难道只是缩在一个词语里，在他的胃里反复提炼着，在他的梦境中反复折腾着，在他的生活中随处降落，这个就是马龙吗？
小四说，马龙死后，他常常觉得被赤条条地曝光了，这个可怕的感觉让他焦虑地度过了{yt}又{yt}。
“最冤枉的是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马龙在那段时间都在想些什么？我们不知道马龙在想些什么，就是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小四的话未免夸张，但是他看得出小四因为激动而把脸涨得鼓鼓的。小四大学毕业后没有直接去找工作，他说他向来自卑，他都不用去人才中心就知道自己只能排队的份，现在没有关系哪里去找工作呢，他读的大学又是港城大学一个地方级的学校在本地方找工作谁还想看他的简历呢。
“然后你再想想看，一个体育系的学生去哪里找工作？去当体育老师吗？我最不喜欢当老师，可怜的是哪怕是当老师现在都要研究生了。”小四一年前和刚刚认识的马龙愤慨着。小四说，如果没有马龙，他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连基本的食住问题都没办法解决。
“你哥哥这个人别小看，他是很细心的人，有时甚至是细心得要命。可就是这样的人往往让人有了信任感。虽然我们这一行不该xx信任谁，但是要是碰上你哥哥这样的人还不能产生信任，那么我们就没有什么人可以信任的了。然而{zd0}的问题是你哥哥太信任人了，他对人有可怕的信任感，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的生意做不下去xx是他自己心软的原因，你想，现在哪有心软的人能够成就大事业的呢。
“你哥哥只是一个空想的人，一个xx对现状没有看清楚的人，他那些有形无形的竞争对手存在着，却不被你哥哥发现，或者从不被他认真当回事。有时我想，这个是傲慢吗，还是没有信心呢，又或者你哥哥心里根本没有想过要把事业发展下去。有{yt}晚上，他谈到不该让你出来混。你哥哥说，{zh1}悔的事情就是把你也带坏了。
“你哥哥说，应该让你好好读书，一个人要走正常的路，要循规蹈矩才能活得好。所以他才想尽一切办法要让你进入正常渠道。或者起码是通过他的努力让你不用在这条路上走到黑。
“你都不清楚，他有一阵子每天都给你买一张车票，让我时时跟你联系，一旦风吹草动，你就要赶紧走。
“他说他要留在这里，因为离开这里，他都不知道要做点什么。继续在另一个地方开始这样的公司吗？你哥哥说，那是平时开玩笑的说法，要知道哪里还缺我们这样的公司呢。你哥哥说，他走在街上，随便一看就能发现同类的人，只是他们变化成各种各样的行业各种各样的表情各种各样的命运罢了。
“其实，我最想了解的是马龙是怎么死的？我跟踪了他那么久，可一点也没想到他会死于非命。不过马龙有{yt}忽然跟我开玩笑说，要是他死了，那不是一个人的事情。马龙很认真地对着我说，那{jd1}不是马龙一个人的死。我想这家伙是累了吧，像马龙那样强壮正当青年的人是少见的，但他{yt}到晚挂在嘴巴上的就是一个死字。我后来一想，马龙这种人有游戏人生的嫌疑，哪知他少给自己买一张车票了。
“马龙说，他骨子里是多么想去外面走走。但他总是被困在莫名的境遇里。起初，他学着反抗，后来就认命了。有意思的是自从认命以后，马龙说，他的生活忽然潇洒了起来。有一段时间，他非常怕死，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正是因为那么害怕死，所以他越来越紧地握着镀锌管、xx，检查开钥匙的工具，胃药，名片，贴在整张床铺的自己。他每天都在揪心着生意，他感觉自己的脚不是用来跑的，是用来的磨的，他忽然就看见自己的脚快磨没了。
“我跟马龙说，你可以写本传记让后代的人来看看一个真实的马龙。马龙说，这话听起来很不吉利。人好好活着，怎么能够去写传记。显然马龙当时是误解我了。不过马龙答应我说，要是以后梅园路改名为马氏街道，那倒是可以写一写。马龙说完嘿嘿地笑了。马龙边点上一根烟边跟我说，从前在老家，我刚刚学会旱冰，我就想以后要开一家旱冰场，要全港城{zd0}的一家，整个晚上就在播放着那些火辣的歌，结果呢，我过几年又转移了想法，那是因为我看到人家已经办起了93俱乐部，我想以后我也办个，再过两年，我又想不能只是办俱乐部，应该投资酒店，投资房地产，投资影视，投资传媒，我几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到。有时，马龙说，那只是我自己一个在空想着，我多么热衷于空想，好像只有想象才能让我安心下来。
“马龙说，出于不甘心，他才把弟弟也一起拉出来，因为他几乎看不到出路。每每在城市逛了一趟，他就无法把自己安置在一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他老是幻想着翻那道围墙，哦，从前是学校的围墙，可不读书后，那围墙却亲切了起来，他想只要稍微一翻越，就不可能被监控器看到。马龙边说边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我很少看到马龙那么爽朗地笑着。
“有意思的是跟郭跃在一起，他总能回到学校的时光，他和郭跃可以一起翻越围墙。马龙说，你很难想象，离开校园步入社会后，他忽然无限缅怀那道围墙，他和郭跃正是一点点地建立起那道围墙。”
那{yt}深夜，马龙从郭跃的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到了柜子前拿出烟。郭跃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这个晚上他们一个晚上都没有说几句话。马龙在看电视，郭跃在研究化妆品。郭跃在本子上记下这个月的开支。遇到大笔的郭跃就会叫起来，郭跃说，马龙啊，你应该出去做点生意。马龙在按着电视频道，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怎么老缺钱呢。郭跃差点跳起来，我总是忧心而无法入睡，感觉危机四伏。马龙忽然没头没脑地跟郭跃说，让我感到可怕的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软弱的日子。郭跃惊讶地看着马龙，像是要辨认下眼前这个陌生人。郭跃过了很久跟马龙说，我们老师，就是那个美术老师昨天出了点事情。马龙盯着她。“也没什么，就是跟他妻子吵架。本来是跟我没关系，现在的问题是美术老师竟然跟我说，他们离婚了，要我考虑什么时候跟他在一起。”马龙给郭跃盖了下被子。
“你觉得我这个人很坏吗？有{yt}，我去幸福医院找我结拜的小妹护士张素素。那天很早，张素素手机还没开着。我直接去了她们妇科办公室，结果我走错了方向，我看到是卫生间的门，于是顺便进去洗手下。那个水池平时是很干净的，你想这私人医院当然是最讲究卫生的，服务的。但就在我洗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古怪的东西，包扎着。就在这时，有个打扫卫生的女人走了过来，她骂骂咧咧地说，谁又不积德了，把孩子丢弃在这里。我被吓唬了。我明明看见水全部把这个东西都淋湿了。张素素说，那是手术垃圾。我不明白，她就解释说，那是一个流产掉的婴儿，肯定是哪个护士随便丢弃在那里。我{dy}次听到这样的事情，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回来后，我老是没办法安心下来，我感觉自己的魂魄都丢了。后来我一想到感情，想到婚姻就怕。我怕跟人上床，但我又怕一个人睡。我怕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的肚子鼓鼓的，然后就看见医院里那个手术垃圾。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那个手术垃圾，好像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个又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一样。其实我并没有觉得他们在我这里找到了什么，倒是我一次次从他们那里丢失了自己。我想起小时候是那么害怕走夜路，现在我就是在抹黑着走。可我总觉得有很多人在跟踪着我，在监视着我。好像一觉醒来，我就能发现玻璃被炸了，门被搬走了，衣服被脱光了，学籍被开除了，名声被搞臭了。他们会不折手段地破坏我的安宁。”郭跃说得有点咬牙切齿，然而她的睡梦中又是那样安宁，好像一条河流在缓慢地流动着。
马龙在卫生间里抽着烟，那卫生间刚好对着市政广场。在马龙目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有市政府，有缘酒店，欧式足摩中心，权贵小区，深海鱼馆，港城大学，黄金药店，钻石马莎丽，机关游泳馆。如果换个方向，马龙也许可以看见，被轰炸的天马山，被铲平的凤凰木，矫情的假山群，断流的溪水，紧缩着的乡村之夜。也许还有其他。但他终于没能看见，他被一道围墙挡在那里。马龙来不及去想第二天当他弟弟看到自己狼狈的情景，会是怎样的一番感想。他们干净地结束了一件事，剩下印象中马龙从嘴巴中掉出来的两个字：狗屎。
2010年7月9日上午， 11日凌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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