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三垅洲。早年的三垅洲四面环江,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三垅与陆地仍有小江阻隔,记得小时候外婆带我去临江坝街市时就需要乘渡船。后来这段江面逐渐淤塞,在开荒造田的年代,小江故道变成农田,但依然保留有四、五十米宽的河沟,当地人习惯称之为小江。原来摆渡的地方修了一条路,这条路就叫摆江(“江”不读jiāng而读gāng)路。
早年因沙洲四面环水,每到夏季,长江汛水来临,沙洲就会被水淹没,洲上人就筑起堤坝以抗御洪水,小小的三垅洲上堤坝纵横交错。洲上住房与别处不同,为了防水都是建在堤坝上,因此,每家屋后都有取土筑墩建房后形成的池塘。夏天雨水多,洲上沟满塘溢,那一池碧水看着可诱人呢,不仅可解暑热,还有莲藕、菱角、茭瓜和鸡头米之类可解馋,所以,洲上的孩子都练成一身的好水性。但屋后的池塘都不深,孩子们的游泳绝技无处发挥,于是,流经门前的长江就成了孩子们xx的游泳池。
我们家乡人们最常用的词语是“干”字,不管你从事何种职业,职业前都冠以“干”字,如种田的叫“干农业”,从事木匠等手艺的叫
“干木匠”,而任教师的叫“干老师”。日常生活上更离不开干字,吃饭叫“干饭”,喝酒叫“干酒”,玩牌叫“干牌”,至于游泳,那是城里人的说法,我们家乡人都说“干澡”。
农村的孩子一般比较自由,父母都忙于下地挣工分,有时间还得侍候自留地,很少约束孩子。夏天,甭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有一人吆喝“到江里干澡去”,随后就有十几二十个十来岁的孩子蜂涌而至,随之就有“你咯砍头的,挡炮子子的,不想活啦,要到江里漂尸去啊”的骂声传来,不知是哪个孩子的母亲在骂自己不听话的孩子。母亲的骂声也阻挡不了孩子们下江“干澡”的劲头。那时的国人经济条件普遍较差,农村更甚,十几岁的孩子夏天都一丝不挂,既省却了洗涤也免除干澡时穿脱之麻烦。孩子们一窝蜂似地跑到江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江里跳,只听到扑通扑通的跳水声,等冒出头来时已在十几米之外了。等到玩得尽兴了,方才爬上岸,高高兴兴地各自回家。
(这段江面就是当年我们“干澡”的地方,左侧露出水面的陆地是近年新长出的江滩。)
今年江水较大,长出的江滩大都被水淹没,江对面绿树掩映的地方就是黑沙洲。
江边的风也真怪,白天刮起三、四级的西南风,可到了晚上经常是一丝风也没有,燥热难当。有的孩子就萌生到江里“干把澡”的念头,于是吼出“到江里干澡去”,于是一群孩子呼窿而至,踩着月色,奔向江边。若是没有月亮的夜晚,黑漆抹乌地,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脚下的路因为沙土被太阳晒得发白,循看发白的地方走即可。混黄的江水在白天可以看到的漩涡、浪涌和水花翻滚的场面,可夜晚的江面上只有灰蒙蒙一片,只有浪花在星光闪烁下泛着白色。耳边只听到江水哗哗的流动声。孩子们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一片灰色就跳,扑通扑通如同下饺子。冰凉的江水,剌激得孩子们大声嚷嚷,间或有调皮孩子在嚷“不好了,我腿抽筋了。”可根本没有人当回事。夏天的江水冰凉彻骨,泡不了多久孩子们就有点受不了,于是,带着冰凉的身子打道回府,各自安歇。有多少人同去?;回来时是不是少了谁?从没有人过问,就这样呼窿而来呼窿而去,多少年来年年如此,可我从未听说过有谁家的孩子在长江里“干澡”被淹死了。
洲上的孩子水性好,胆子也大,记得有一年家住洲头的几个孩子下午上学时突然游兴大发,将书包托别的同学捎上,就跳入江中漂流去了。背着书包的同学到校后那几个还未回来,于是这几位同学找到校长说那几个同学被江水冲得没影了,当时就把校长的脸给吓白了,赶紧带着几个老师朝下游去找。跑到半道上,那几个同学却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原来他们随着江流一直漂到南垅才上的岸。十五、六里地,漂下去只需十几分钟,可走回来得一两个小时呢。对他们的惩罚是在天井里晒太阳,同时派同学去通知家长,估计回家一顿揍是免不了的了。我问他们怎么漂那么远才上岸,他们说要不是怕找不到回来的路,真想漂到芜湖去呢。
我自从学会游泳后,每天在外婆屋后的池塘里苦练,在二舅的指点下学会了仰泳、踩水,泳姿也由狗刨式改为自由式了(不标准),但下江“干澡”还是不敢。有{yt},又听到“到江里干澡去”的喊声,我忍不住也随着去了。来到江边,看着波涛汹涌的江面上,江心处水似煮开的水似的泛着浪花,近岸处浪花虽小,但如同一只巨大的筛子在筛动江水,水面或高或低地起伏不定,人在水里根本立不稳。随来的孩子们都迫不及待地跳下江,我也小心翼翼地扶着一根防汛的浪桩下了水,可颠簸的江水挤得我前仰后合,要不是手抓住浪桩早被江水卷走了。我后悔不该来。我不是怕死,就是怕万一被江水卷走就再也见不到我那慈爱的母亲了。就在我进退两难之际,不知哪个促狭孩子从水下潜来,抓住我的脚将我拖下江,猝然间没入江水中害得我喝下一口浑黄的江水。求生的本能让我熟练地运用技术动作浮上水面。在流动的江水里,我惊奇地发现,正如二舅说的那样,只要手脚动起来人就不会沉,不仅不会沉而且转瞬间就游出几丈开外。这下我才真正体验到在江里“干澡的好处了。池塘里的水是静止不动的,要想浮起来,手脚必须一刻不停地动才成,而长江里的水是流动的,只要手脚稍微动动,人就不会沉,你只要控制方向即可。因此,在长江里“干澡”是最省力的。
有了此次体验,我就经常加入这些孩子的行动。这群孩子中只有一两个比我大,有几个与我同龄,其他都比我小,但他们的水性都比我好。领头的是一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叫小福子的精瘦孩子。别看小福子身材瘦小,但他的水性是所有孩子中{zh0}的。比速度他最快,比耐力他最强,比踩水别人举一只手,他两只手都举出水面,还比别人先到对岸。那年在三垅洲与黑沙洲之间又长出一沙洲,三垅人称三包子。一次我们又到江里“干澡”,有人提议:我们干到三包子去,立刻有人响应,并且赌咒发誓:哪个不去□□□□□。这是农村孩子惯用的伎俩。农村孩子平时自由散漫,爆粗口,说脏字是很普遍的。赌咒发誓所用都是最恶毒的语言,用赌咒将你圈住,稍有自尊心的人都只能顺从。比如一伙人去偷瓜摘桃,在场的人都必须同去,可以不参予偷,但必须参予吃,否则你就是叛徒告密者,所有的孩子都会鄙视你,以后你再也无法在这个圈子里混了。于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个个挥起胳膊向三包子划去,我也不甘示弱地随大伙同游。小福子当然地游在最前面。当我们游到江中心时,那水流的速度、卷起的浪花实在吓人,带头赌咒发誓的孩子{dy}个掉头往回游,于是大伙也就随之返回,只有小福子一个人继续朝前游。当我们回到岸上时,看见小福子瘦小的身影在三包子上向我们挥手呢。
65年夏,外婆家门前的小圩又破了,真的是开门见江,伸手即可取水。晚上,我从与外婆家相邻的学校搬来课桌在江堤上乘凉,江水就在堤下翻滚,在习习凉风中,我每天都是头枕着波涛安然入睡。
破圩对孩子们来说是喜事,因为在家门口就能到江中“干澡”了。因为学校门前江堤下就是操场,唯有这段江堤没有植树。每天下午,孩子们都在学校门前聚集,学校的操场成了xx游泳池。又是那个最喜欢赌咒发誓的孩子,他立在淹在水下的篮球架顶上提议:我们干到前面大埂上,哪个不去□□□□□。既然有人提议,大伙必须响应,于是,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纷纷跳下水向对面大堤游去。学校门前距破圩的大埂有近四百米,偏偏那天刮着三、四级大风,一个又一个的浪头迎面扑来。我跳下去后才知道今天“干澡”有风险,因为顶风,你必须用力划才不至被浪卷回。此时才知道人的渺小,十几个孩子犹如十几片树叶般在波峰浪尖上飘浮,一会在浪尖,一会在谷底。当你游过一个浪头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浪头劈头盖脸地砸来,若是张着嘴呼吸,江水直灌咽喉,只能用鼻子呼吸,可稍不注意就会将浑浊的江水吸进鼻腔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滋味直冲脑门,那种难受实在无法言表。后来我想,发明朝地下党鼻子里灌辣椒水的特务一定在游泳时鼻子吸进过水,否则不会想出这种残酷的刑罚的。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游程。有好几次都想打退堂鼓返回,可见大伙都在奋力向前游,我可不能当叛徒逃兵,否则以后还怎么混呢?正是依靠这怕被人看不起的念头支撑,我才能鼓起勇气游xx程。当我手趴到对面大堤时,已是浑身瘫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再看别人,也都与我一样,一个个趴在大堤上喘着粗气。等体力恢复后,又有人提议:看谁先干到学校门口。于是,在风浪的前呼后拥下,几十条胳膊此上彼下,奋力划水,不一刻就轻松游回。其实归程不用划水,风浪就会将你送到岸边。事后回想,那天“干澡”没有人溺水身亡真是万幸,因为游到目的地后,每个人体力都严重透支,若是距离再长几十米,我们当中起码有一半将要告别这个世界,其中就包括我。这是当年我参与的冒险活动中风险{zd0}的一次。
当年农村文化生活匮乏,放暑假后,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有的孩子连收音机都未见过,学校倒是有一个篮球场,可是到了收割季节就被生产队占做打谷场,孩子们无所事事,{wy}能够消耗能量的只有下江“干澡”了。毕竟水火无情,风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记得有一次在江里,那个{zh0}赌咒发誓的孩子抱着个篮球一不小心游到漩涡里,人和篮球在水里真打旋旋,我们都看呆了,好在他机智地紧抱篮球不放,在旋转中猛地侧身一蹬腿,才从漩涡中脱身而出。有{yt},我的腿抽筋了,刚好我从少年报上看过游泳时发生腿抽筋的急救办法,于是仰卧在水面上,用手猛力扳抽筋腿的大脚拇指才化险为夷的,那天若是两条腿同时发生抽筋的话,估计我的小命也就报销了。像这样的危险那可是经常有的。也是我们这群孩子命大,在历次的冒险活动中从未有过损兵折将,更没有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我们当年最引为自豪的。
时间过去快五十年了,我们这群人当中大都当了爷爷了,若干年后,当我们对孙子谈古时,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爷爷当年下过长江,中流击水,浪遏飞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