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 血 铁 匠_晓雷_新浪博客


             
                      俄式小屋蕴育美丽的故事                 ——陈晓雷  


                           混 血 铁 匠(短篇小说)
                                   
陈晓雷

 

这可是我亲身经历的,我父亲朋友的故事,说起来也不算远。

上个世纪70年代初,父亲为参加一座新型铁矿的建设,把我们一家从大兴安岭的甘河镇带到了岭东南,在铁路博林线八十公里的小镇梨子山,准备再次安家。

初到梨子山,建设者们没有房子住,父亲便把我们的家,暂时安在滨洲线和博林线两条铁路的分岔处,一个名字叫“沟口”的小山村里。

沟口是中东大铁路上,不能再小的小站了。沿铁路西行十五公里,就是兴安岭重镇博克图,再往西行的列车,需加挂两个蒸汽机火车头,同时发力,才能攀上西越大岭的盘山路。再往西,就是最xx大兴安岭隧道了。沟口,顾名思义,就是进岭出山的门户了。

我家暂居沟口,是由父亲的朋友张鸣叔叔介绍的,我们一家就投奔张鸣的哥哥张宏来了。张家三代同堂,张宏伯伯是位邮政电话线路的护理员,这老两口,上有八十六岁须发银白的老爷子,下有四儿三女,同张家一样,山村的人们,对我们都非常友好,张家的朋友中,有个二毛子(东北俗称,中俄混血儿)铁匠,姓夏,足有一米九的大个儿,满脸黑密的连鬓胡子,黑眼睛笑眯眯的,跳动着调皮的善良,当地人叫他夏铁匠,我们孩子则叫他夏大伯。这个表面邋遢的男人,却格外喜欢小孩子。

小山村面前,两条铁路呈“Y”字型排开,进沟的小铁路,从滨洲线大铁路掰开,不到一公里,就同哗哗奔流的雅鲁河相遇了。铁路西河岸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形似埃及金字塔的小山,当地人叫它小孤山,它坐西朝东,像有双眼睛,把铁路,把河面上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我十岁,弟弟六岁,张家的张小三,小四儿与我们同岁,夏家的惟一的儿子小力,长我们几岁,十四岁了。

记得我们家{dy}天到沟口的傍晚,在张家,张伯伯的好朋友都来了,有牛奶收购站的吴叔叔一家,有夏铁匠一家。在欢迎我们全家的晚饭桌上,气氛格外融洽、友好。大人们喝了点酒,划拳、说话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引得我们小孩子探头探脑,扒着门缝,往里屋大人们喝酒的桌子上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下被满脸通红的夏大伯发现了,他像一只耷拉翅膀的老鹰,哇地扑过来,抓小鸡一般,逮住谁,就弯腰把谁抱起来,用黑硬的胡碴子,紧紧贴在孩子脸上,把孩子们扎得哇哇乱叫,他却咧开阔大的嘴,哈哈大笑。男孩子见了他,个个都感到恐惧,小姑娘见了他,远远如小鹿,飞一般地躲闪着逃跑了。夏大伯在孩子们身后,大声地笑着,像草甸子泡子里的蛙鸣声,传得很远。

 后来,与夏大伯一家相处时间长了,我开始喜欢他了。

不知何原因,我对夏大伯,是既惧怕,又敬佩,更多的是被吸引,好像他身上有股磁性,一会儿不见他,就像这世界没了欢乐。我{dy}次见到夏大伯,就是这次在张家欢迎我们家来沟口的这个晚上。

父亲指指大个子铁匠,对我们哥俩说,以后见面,别忘了喊夏大伯。

与我对视的夏大伯,眯着闪闪发光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微笑着说,这小子眼睛挺亮,瞅什么呐?叫我一声嘛,现在…… 叫我大伯嘛!叫哇……

也许是初次见面陌生,也许{dy}次见到这样高大魁梧的男人,我给吓住了,总之心里有点发颤,嘴张了几张,“夏大伯”这三个字,我竟然没喊出来。

这个晚上,铁匠夏大伯喝酒喝得满面红光,乐呵呵的他,嘴里还不时地唱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歌儿,他自己不时地闭着眼睛,一副陶醉得不能自制的样子。

端着酒杯的张宏说,铁匠,你别自己唱的挺来劲儿,你打嘟噜,我们可一句都听不懂……

夏铁匠冲着张宏乐了,你不懂?可有人懂啊!他指指我父亲说,你看人家亚堂——陈工程师懂俄语,全听明白了,亚堂,你可别流泪了……哎,这沟口……总算有我的知音啦……

在一边的我,的确看到我父亲热泪盈眶,我感到奇怪,心里却感到父亲很可笑。

未等父亲答话,张宏马上打断铁匠的话,老夏,我知道,你还有更拿手的节目嘛。

这句话一定提示了铁匠,他一拍自己的大腿说,我差点忘了。他像变魔术那么神奇,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长短的闪闪发光的东西,他从炕上站起身,手上举着那个发亮的东西,像流星似的在棚顶下划过一圈,然后他极快地转身,背对大家,面朝北墙,来个“亮相静场” 。

我看到,夏大伯高大的身体,使劲往内收缩,运气似的,然后又猛地伸展开来,像一架强力鼓风机打开了风门儿,接着,人们就听到一阵响亮、美妙的琴声,悠悠扬扬地升起来。我听着的琴声,看着他的后背,就这样足足数了十个数的时间,夏大伯才慢慢转过身来,我看见他面无表情,双手托着个衔于口中的闪亮的玩意儿,那令人陶醉的音乐,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

我瞪圆眼睛,盯着夏大伯“叼着”的玩意儿,还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就被它发出的声音深深地吸引了。

这时,张宏一仰脖儿,干下一杯酒说,怎么样?我说铁匠有拿手戏吧,听,这口琴吹出的调调儿好听吧!

啊——这东西叫口琴。我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字,死死地记住了这个乐器的名字。

屋里所有的人都屏住声息,铁匠的口琴声在夜晚回荡。他自我陶醉地,尽情地吹着,琴声悠扬、缠绵、优美,传得很远很远……

大家痴痴地听着,觉得那调儿,比百灵鸟的啼鸣好听百倍!大人和孩子们都怔怔地看着夏大伯,他黝黑的脸上光彩飞扬,一副自我迷醉的神态,好像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

小山村静静的黄昏,被这优美的曲调儿,渲染得生机勃然……

吃完晚饭,天xx黑了。我们一家被张夏两家人,送到租住的村边郭信差爷爷家的小土房住时,这小屋里没有电灯,只有星火一样的煤油灯,幽幽暗暗的,外面又黑又静。我顿时感到害怕,喊着闹着,不住这里,不住这里!眼泪奔流,搞得我父母极为尴尬。

这时,夏大伯一把抱起我说,这孩子不喜欢这里,走,上大伯家睡,我又有一个儿子啦……说完,背着我去了他家。

把我放在夏家的炕上,夏大伯就对早已经躺下的小力妈喊,老太婆,咱又来个儿子!

这一喊,夏家人全醒了,个子矮小的小力妈,向我微笑着,他们的儿子小力,深深的眼窝里,透出一丝喜悦,他对我笑笑,向我摆手,让我到他睡的炕捎儿一侧,和小力并肩而睡。这时,里屋的门拉开一条缝儿,我看到,里面一双俄罗斯老女人的蓝眼睛,正好奇地望着我,夏大伯指指蓝眼睛老太太,对我说,叫瓦丽雅奶奶……

我长这么大,{dy}次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太太,心里有点骇然,“奶奶”这两个字,我还是没有叫出来。

我躺在夏家陌生的炕上,听着小力哥均匀的喘息声,自己却没有一点睡意。我似乎嗅到了屋里弥漫着的浓浓草香味儿,还有一丝淡淡的牛粪味儿。

 

在山村的大人中,铁匠夏大伯是我{zh0}的大朋友。

他的家和他的铁匠铺,是我常去玩的地方。我的心中有几个秘密:我爱看夏大伯打铁,爱听夏大伯吹口琴,爱去夏大伯家,更爱看他妈妈的那双幽幽蓝的眼睛。

那天早晨,我去找小力哥哥一起去上学。在夏家的大门口,停着一辆勒勒车,车上坐着围着金色俄罗斯披肩的瓦丽雅奶奶,她那咖啡色的长裙子,把她的脸映衬得如白云一般。

我长到十岁,{dy}次见到七十多岁的奶奶,穿得这样华美艳丽。我先被奶奶漂亮的衣裙吸引,很快,我又被奶奶的神情吸引,那张轮廓分明、白净而越显皱纹的脸上,布满了渴望,布满了惆怅。

更让我感到好奇的,是瓦丽雅奶奶的神情。奶奶面前是辽阔的岭东草原,远处是苍翠连绵的山峦,她正深情地望着远方,眼睛一眨不眨,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像一座大理石塑像。

我走到瓦丽雅奶奶身边,小声问候她,奶奶好,奶奶看什么呢?

我连说两遍,奶奶竟然像没听见似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对我的问话也没回应。

我越发感到奇怪,就像个无声的大袋鼠,故意一跳,悄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想看个究竟,这一看,我顿时愣住了,今天瓦丽雅奶奶的眼睛,格外地碧蓝,格外地亮哟!像大岭上的天空,像草原的深湖,像梦中的蓝宝石……

我想在瓦丽雅奶奶的脸上,搜索解答自己心中冒出的太多的疑问。这苏联老太太,为何一副痴迷不堪的样子?我顺着奶奶看的方向,踮着脚尖,向远处眺望,那远方的天幕下,就是无边的草原,就是蜿蜒的山岭,这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搞不明白,自己踮着脚尖儿看奶奶时,可能xx变成了一个直愣愣的问号,我这副傻呆呆的样子,可能把奶奶吓了一跳,这才把沉迷的老太婆拉回了现实,她噗地被我逗笑了,傻小子,你看什么呢,想把我装进你的眼睛里吗?看我撑坏你小子的小眼睛!

瓦丽雅奶奶虎着脸,突然冲着我大声说话,把我吓得像慌乱的兔子,一跳跑开了。我背后传来奶奶咯咯的笑声……

事后,我问小力,你奶奶{yt}到晚的,站在勒勒车上看什么啊?

小力说,看她的家啊!

我说,远处就是山啊,哪里有她的家呀?

小力说,你看不到,我奶奶的能看到,她的眼睛能翻过山看到家。

我又问,翻山?我不信。可她的家在哪啊,她的家什么样啊?

小力没有马上回答,认真地想了想,说,瓦丽雅奶奶的家,就在山那边的苏联,她家的房子,是座漂亮的白色小洋楼,她告诉我,她家的窗外,还有一个红色的,像胡萝卜一样溜尖儿的小……庙,不对,奶奶说,那是教堂。

我又问,瓦丽雅奶奶,为什么不回她自己的家呢?

小力不回答我,他那深陷的眸子里,跳出了显而易见的忧伤,好像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我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立刻闭嘴,控制过多的话再蹦出来。

我闭上眼睛,想象瓦丽雅奶奶的家的样子,想啊想……却总难以把什么白色小洋楼,和什么红顶教堂幻画出来,那时我们还没读到安徒生、王尔德那些美丽的童话,我的头脑中就是土房、砖房两种房子,根本没有尖顶小洋楼的概念。那是缺乏想象的时代,故而瓦丽雅奶奶的家,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是模糊不清的。

往后的日子,我经常看到瓦丽雅奶奶,站在早晨的晨曦中,站在晚霞的映照下,甚至站在冬日洁白的雪地里,痴痴地望着远方,她的蓝眼睛闪闪发光,有时还看到一行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看到这情景,我们一群在她身边走过的孩子,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好像谁也不忍心惊扰奶奶那个xx美好的梦。但我们都知道,奶奶又想她的白色小洋楼,想她的胡萝卜教堂了。

瓦丽雅奶奶的身影,常常被晚霞染得彤红彤红的。有一次,我远远地看着,奶奶渐渐弯曲的,映在夕阳中的背影,看上去,如梦如幻,我不知为何,自己也悄悄流了泪……

 

            混 <wbr>血 <wbr>铁 <wbr>匠

             小孤山不孤独                     ——陈晓雷  摄                           

  周日上午,我和张小三,在村外雅鲁河钓鱼的时候,我向他提了个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三儿,你告诉我,为啥小力他奶奶的眼睛是蓝的?

张小三说,你还看不出啊,瓦丽雅奶奶是老毛子!

我闹不懂,什么老毛子?

张小三很严肃地说,就是苏联人,苏修人……

我不敢再往下问了,这“苏修”,可就是前两年,抢我们中国珍宝岛的那伙人,我不信他的话。这里怎么会有这么霸道的人呢?再说,一个连走路都没有力气的老太太,还能抢别人的东西?再看瓦丽雅奶奶,满脸慈善,甚至连打喷嚏,都可能吓着自己的胆量,不可能跟抢字沾边。我开始在心中反对张小三对瓦丽雅奶奶下的结论,我觉得他在撒谎。

我再看张小三,他坐在河边的草塔头墩上,手里握着鱼竿,两眼盯着河面上的鱼漂儿,双唇紧闭,好像早已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可他的那句话,像块很重的石头,在我的心里碰撞,生出了很疼的感觉。

临近午间,大晴天变成了灰云盖顶儿,河水暗蓝、浑浊,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凉意。

我自言自语,阴天了,鱼不咬钩了,咱回家吧。

张小三收起鱼竿,转而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夏大伯是什么人吗?

我说,当然知道啦!

那你快说啊!张小三摧促我,见我不回答,他又说,你不懂,告诉你吧,他是二毛子!

什么?二…………子?见我瞪着眼睛,不理解他的话。张小三说,小力的爷爷是汉人,瓦丽雅奶奶是苏联人,他俩那个了,生的夏大伯,这叫……他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人家管这叫杂种……

我忙打断他的话,走,快下雨了,回家!说完就感到一个雨点落在我的脸上。

 

冬天,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来,小孤山变成了白面馒头,雅鲁河的流水声不知不觉渐小了,随着冬雪的{yt}天加厚,这条吵闹的大河,盖上厚厚雪被,甜甜地睡着了。

当每天的太阳,升上两杆子高的时候,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夏家不远处的铁匠铺里传来,这悦耳的声音,如体育老师的集合哨,把一群寂寞难耐的男孩子的魂儿都勾去了,我们寻着声音,走进了夏大伯的铁匠铺。

铁匠铺四周的墙壁,被常年的烟火熏得漆黑。屋子不大,摆满了铁器和铁匠工具,里面最耀眼的是熊熊燃烧的炉膛,还有放在地中央厚木墩上的笨重的大铁砧。此刻,屋里好热闹:伴着炉膛的火焰,伴着嗡嗡作响的吹风机声,铁匠夏大伯平日笑嘻嘻的脸紧绷起来。

火光映在他油亮的脸上,越发凸现了他黑硬的胡茬子密密麻麻,大高个儿身材被劳动布作业服包裹着,他胸前还系着一个垂到膝盖之上的黑胶布大围裙,一手持短把斜平头铁锤,一手持长柄大嘴火钳,正躬身于铁砧台边。

夏大伯一扫往日的慈善状,正指挥徒弟大柱子抡着大铁锤,锻打那烧红的铁块——他们正在给马儿造“鞋”——锻造铁马掌。这时,铁匠手里的火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另一手的短把铁锤上下挥舞着,力度极强,每敲下一锤,他的嘴里都会发出“嗨嗨”的喊声。他抡锤的规律是,两下敲在铁砧上,发出清脆的“当当”声,两下敲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沉闷的“xx”声,再伴着小锤大锤咂下去的声音,这小屋子里好像有个大型的打击乐队在“演奏”,其节奏鲜明,声音响亮,悦耳动听。

光着膀子的徒弟,抡圆了大铁锤随着师傅手锤“两轻两重”的指挥,起落有序,长短相间,轻重缓急地锤砸着,火星飞溅,闪闪烁烁,像过年放礼花一般好看!

再看那桔黄色发亮的铁块儿,随着师徒俩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锤之中,变得像柔软的面团儿,一会儿,由桔红色变成暗红变成青紫色了,不足十分钟,这铁块儿就变成个月牙儿形的铁马掌。此刻,夏大伯的眼睛炯炯发光,脸上坚定自信,两鬓流汗,躬步弯腰,稳健如铜塑,一副蓄满力度的非凡气势……

我们在一旁看着那铁块儿,在夏大伯和徒弟的捶打下,乖乖地变成了马掌,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好啊好,厉害,真厉害!

我被夏大伯的神情震慑,被他那舞动的手锤勾引得跃跃欲试,不知不觉挪到离他很近的位置,恨不得抢过那把手锤,自己酣畅淋漓的抡上一番。

那时我想,自己要成为夏大伯一样的铁匠,那该多好哟!

夏大伯听到我的赞叹,显然很高兴,向我们做个鬼脸说,嗨,会拍马屁啦,什么厉害?是铁厉害,还是我厉害?

我想了想说,铁不厉害,是你的锤子厉害!

夏大伯笑了,锤子厉害?这可是你说的,给你。他把手里的短把锤子,递到我手上,又用大头鞋,踢了块指头厚手掌大的铁块到我脚下,来来,锤子厉害,那把它砸成马掌!

这手锤在夏大伯手里,俨然一支轻盈的指挥棒,在我手里,却沉得险些拿不住,何谈抡起来,我找理由说,这铁块儿没烧红,我怎么砸啊……

夏大伯对徒弟大柱子说,这小子还不信邪,柱子,给他块烧红的铁。

大柱子操起了长嘴铁钳,在炉膛里夹了一块烧得桔红的铁块儿,放在我脚下。

我立刻感到了这铁块子散发的热量,地上残留着煤渣子,铁块儿先像眼睛似的,一明一暗,一闪一闪的,很快忽地着火,像一团小火球,还噼啪作响!吓得我扔下手锤,仓惶逃出铁匠铺。

我的身后传来夏大伯师徒俩高亢朗朗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铁匠铺又传出的“叮当——xx——xx——叮当”的锤咂锻造声,这当当的锤声,把山村沟口宁静的上午,搅得热热闹闹。冬日的山谷活了起来。

 

转眼到了十二月底。那几天,大雪不停地下,似乎要把山里山外的生命都冻成冰雕,好像空气里都飞翔着冰碴儿,温暖像个胆小鬼,早躲逃得无影无踪了。

沟口的严冬最寂静,连公鸡打鸣儿,都传出五里远,一声狗吠,全村都能听到,这样的声息瞬间就过去了。接着就是大半天、一整夜的沉寂,似乎山村里的人们整日在睡眠,这静静的世界,好像冻住了,凝固了。

放寒假了,我和弟弟低闲来无事,随时把我家院里的雪,扫出去,小院儿四周很快堆起了四方型的雪墙。麻雀们成群结队地落到小院的地上,我偷偷从家的米袋里,抓一把大碴子抛到院子里,麻雀们啄着食儿,不飞了。我俩趴在窗前,看着麻雀们,悠闲地消磨着的寂寞童年。

这天晚上,刚从铁矿归来的爸爸带着妈妈,要去夏大伯家参加一个什么宴会。

我因大雪已在家憋了三天,狂野的心再也收不住了,死缠着爸爸妈妈带我去。

爸爸拍拍我的脑袋说,大人的事儿,你小孩儿跟去凑什么热闹?

我理由充分地说,我要找小力哥哥玩儿。

妈妈见爸爸不能说服我,也帮腔说,你不是怕老毛子老太婆吗?

我坚持说,不怕,我爱看……瓦丽雅奶奶的蓝眼睛呢。

你夏大伯喝多了,耍酒疯,把你撵到大甸子里喂狼!我们可拉不住他。妈妈还吓唬我。

你不能说爸爸朋友的坏话……我理由充分,把妈妈的嘴封住了。

爸、妈见我犟如老牛筋,只好带我去夏家了。现在想来,如果这次我若真的没去夏家,就不会有这篇小说了。

夏家的朋友都来了:张宏伯伯和伯母,牛奶站吴叔叔和吴婶,驻军王团长和老婆,火车站李站长和媳妇。

夏家的气氛,决非以往节日可比。夏大伯和小力妈,在屋里屋外地忙着,夏家屋地正中,一个紫檀色的大圆桌上,摆满了好吃的,大块的牛排,烤羊腿肉,熟狍子肉,红香肠,黑褐色大列巴,成瓶的秀水大曲白酒。

屋里弥漫着冲鼻的香味儿,在那个物质生活极端贫乏的年代,突然间冒出这些食物,这对我的诱惑,该是何等巨大,我感到口腔里好像长出好多舌头,争抢着要冲出来,我馋得唾沫横流,心里嘣嘣乱跳。我见四周没人,伸手想抓起根香肠,不想手被轻轻打了一下,抬头,见是描着红嘴唇的瓦丽雅奶奶,她的衣裙今天格外艳丽,紫红色的长裙,相比,那条金色的披肩更显眼,她好像把弯月亮围在肩上了。

此刻, 奶奶微笑的蓝眼睛,正向我闪闪发光。我的脸火烧火烫般难受。

瓦丽雅奶奶没责怪我,问道,孩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离阳历年还有好几天,今天是啥日子?谁知道。我想不出,摇摇头。

瓦丽雅奶奶拉长声音,对我说,今天是圣——诞——节——!

接着她的手,向小院子里一指说,看,那是一棵多么漂亮的圣诞树哇!

这时我才发现院子里,有一棵挂满冰灯的松树,小力哥正往树上挂灯笼呢,我忙跑去看。

大概过了半小时,屋里的气氛热烈起来了,吆喝声,碰杯声,划拳声,欢笑声,连成一片。我和小力哥一上桌,就大吃大嚼起来。过一会儿,我看到大人们纷纷站起来,向夏大伯和他的俄罗斯妈妈敬酒,这母子俩谁也不推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样几个来回,大家都喝得耳红脸热了,大人们开始敲着碗碟说话,把酒杯碰得当当响,把筷子放得xx有声,把手掌击得呱呱作响。          

               混 <wbr>血 <wbr>铁 <wbr>匠

                幽静的沟口风景如画                         ———陈晓雷 摄

    不知谁提议,让老夏给咱们唱一个歌吧!夏大伯放下酒杯,抻着脖子,毫不推迟地大声唱起来,他是用俄语唱的,所有在座的人,谁也听不懂他唱的什么,只觉得这个歌儿太悲伤,太忧郁。我看到,刚才还欢喜xx的瓦丽雅奶奶,突然换了个人,还小声同儿子一起,轻轻哼唱起来,表情极端投入,只几分钟的工夫,这蓝眼睛老太太,就变成了个泪人儿。张宏对我父亲说,亚堂,老夏唱的啥,你给咱翻翻。

我父亲是这群大人中,惟一知道这首歌的人,他轻声为大家翻译着: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你看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唱着,唱着,这铁塔般刚毅的大个子铁匠也流了泪,酒席的气氛,骤然变沉闷了。这时,矮小的小力妈受不了了,马上对铁匠大喊,老夏,大家是来高兴的,你不能唱点高兴的吗!?

就是小力妈的提示,让铁匠和瓦丽雅奶奶猛然醒悟,夏大伯不好意思地擦去泪,换上一副笑脸说,嗷——我喝多了,让大家笑话啦!咱来点高兴的。

说完,夏大伯从他的屁股兜里,掏出那把闪亮、精美的口琴,用不很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琴口,轻轻地吹起来。气氛随着优美的琴声,开始变得欢快起来。一会儿,屋里的忧郁情绪被赶跑了,人们的情绪,变得高亢起来,又开始敲碟敲碗,与琴声相唱和,有人拍手打着节拍,有人轻声跟唱,宴会由刚才的底谷向高潮逼近。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七十多岁的瓦丽雅奶奶,一撩她的紫红色长裙,站到屋地中央,接着来个潇洒的亮相后,便轻盈地舞动起来,裙子像一朵盛开的睡莲花,她的神情,如火光闪耀,似乎青春又回到老人的身上,我们眼前的瓦丽雅奶奶,俨然一个十八岁的俄罗斯姑娘,舞动着,旋转着,一身的劲头,一脸的激情,把所有人的眼神,都拨动、掠夺了,把所有人的心,都搅热了,都征服了……大人们惊喜地高喊着,欢笑着,哼唱着,个个都像未长大的孩子,一脸的天真,一脸的单纯,一脸的童心,他们为中国儿子和俄罗斯母亲的欢欣激动。

这时,夏大伯也乘兴,站起身,一边吹着口琴,一边走到地中央,又腾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母亲,和蓝眼睛的老太太共同起舞,这母子的配合,极端默契,伴着琴声,舞姿轻曼,他们把自己的心声和舞步,铸成了瞬间的雕塑一般,人们几乎都看傻了……

然而,谁也没料到一个极大的意外,伴随着圣诞宴会白热化热烈程度的到来,人们只顾享受这对母子创造欢乐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天上堆积了厚厚的云层,当电闪雷鸣劈头而下时,所有的人皆被击得呆若木鸡:人们看见,身强力壮的铁匠,长长的右臂揽着瓦丽雅老太太转了个大圆圈,我看见奶奶的双脚腾空,划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圆儿,当她的一只脚马上要回到原点,刚要落地时,这条腿却像又嫩又软的豆腐,支撑不住散乱的身子,跟着一个不很明显的趔趄,瓦丽雅奶奶的身子晃了一晃,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就见她像轻飘飘的纸儿似的倒在地上……

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懵了,屋里瞬间成了铸铁,甚至连空气都停止流动了。足足有三秒钟的静场,大家又忽地围上夏家母子。此刻,一脸惊悸,刚缓过神来的夏大伯,欲弯腰把母亲拉起来。

就听见多识广的张宏伯伯急喊,铁匠,你先别乱拽,看看瓦丽雅大娘是不是病啦!

所有的目光,全像自动相机镜头,唰地聚焦在瓦丽雅奶奶的脸上,我看到奶奶金色的发丝熠熠闪亮,光洁的脸像桦树皮那么苍白,眼睛闭着,微张着红红的双唇,神态如睡着了一样安然。

已经跪下的铁匠,慢慢地托起母亲的上身,轻轻地在她耳边喊道,妈——你醒醒……妈——你醒醒……

瓦丽雅奶奶的脸色仍一片宁静。

这时,夏大伯的神情,变得异常柔和,他的嘴贴着母亲的耳朵,极轻极小的说话声传来,这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是谁也听不懂的俄语,大家感到奇怪,目光转向我父亲,父亲肃然地听着铁匠的话,看不出他有翻译这话的意思。

随着夏大伯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人们看到奇迹出现了:瓦丽雅奶奶长喘了一口气,很快,脸颊上涌出淡淡的曙光似的红润,眼睛也慢慢睁开,里面碧蓝一片……

铁匠热泪盈眶,妈——你怎么啦……

随即,瓦丽雅奶奶又轻轻地闭上眼睛,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笑意,笑得善良、甜美,魅力十足。

屋里没有谁说话,可人们都感到了这冬夜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

 

2009.12.6, 寒冷大雪日,改毕于长春

 

                                              (原载2010年第3期《春风文艺》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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