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不已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讲的是汉朝淮南王刘安修炼成仙、飞升上天时,把家里的鸡狗都一起带去了,却没听说带着猪羊或牛马什么的。可见在漫长的农耕时代,鸡狗与人类最亲。古人们称鸡为“五德之禽”,《韩诗外传》说,它头上有冠,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天明报晓,是信德。在农家,鸡肉鸡蛋自是人间佳肴,而一鸡在户,还可以捡食家中撒掉的粮食,可以啄食各种毒虫,所以民间将鸡视为吉祥物,其实也是现实主义的产物。
而在我的儿时,农家养鸡却要像现在的有钱人养小三一样,偷偷摸摸,惊险不断。正如花鼓戏里的《打铜锣》,村子里时常回荡着“鸡鸭小心”的主旋律。
作为生产队的当家人,父亲自然要坚决落实 “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上级指示。偏偏母亲嫁给父亲时,嫁妆就是一只老母鸡。所以长期以来,父亲总要对母亲养鸡的嗜好网开一面。鸡窝结结实实地垒在卧室里,他再三嘱咐我们:“关好鸡门。谁要给我丢脸,我就派人来净窝!”——这话是对我们说的,更是对母亲说的。看到鸡崽们越养越瘦,母亲心疼不已,于是想出一个法子,让我们几兄妹各自守着田角,把鸡赶到山里去。“只要不去田里,这样总可以吧。”母亲满腹委屈。
对于持家的农妇,“净窝”简直比死人还恐怖。有年秋天,十阿婆“一时疏忽”,两只xx正在门前田里啄谷,被“张二罗锅”看到。“张二罗锅”精瘦而驼背,可自队里安排他看鸡后,妇女们一口一个“二哥”地跟他亲热。当下,十阿婆立马拿只鸡蛋塞过去,二哥正想睁只眼闭只眼,恰巧大队长来了,二人吓得两脚筛糠。二哥转背将鸡蛋往嘴里一扣,生生吞下去了。十阿婆却没能翻过这个坳。她与大队长原本是亲戚,但那时讲究的就是一个大义灭亲。可怜两只xx、四只鸡崽连同三只鸡蛋,都被悉数充公。这就是所谓的“净窝”。十阿婆先是号哭,继而痴坐,{zh1}居然一头扎进大塘里,幸亏二哥留了点心,才没弄出人命。
既然养鸡得如此艰难,鸡肉鸡蛋也就显得特别金贵。普通农家,鸡窝就是银行。平常磕个鸡蛋,如同在主妇身上割肉,至于鸡肉,那就只有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村子里不养鸡而常常能吃到鸡肉的,唯有上湾里的段阿姨。她是公社书记的弟媳妇,赤脚医生。爱卫生,讲文明,每到农家看病,必踮着脚尖走路,找干净凳子落座,最怕沾上鸡屎之类的脏物。但那些公鸡母鸡,偏爱趁着客人进门的空挡,悄悄溜进厨房觅食,就像人类随地吐痰一样,xx啪就在客人的身边拉下一大片,有时候还会跳到桌上窗台上来一堆,让段阿姨好看的眉毛打上无数个西施结。鸡们这种随地拉屎的习惯,应该是进化不xx的表现。鸡的祖先们在天上飞,为了保持身体轻盈,就得随时排泄。后来虽不飞了,坏习惯却一点没改。尽管这样,段阿姨并不拒绝村民们杀只鸡、送篮蛋来谢她,或当药钱,或抵诊费。
父亲深知母亲的委屈。一家人的油盐、小孩子的学费,添新衣,送人情,全都在几只鸡身上。有时家里来了贵客,父亲只管大声大气地吆喝,杀只鸡!母亲频频使眼色,父亲只当没见。母亲只好忍着眼泪把仅有的生蛋xx杀了,客人受宠若惊,父亲豪气冲天,母亲则在后院赶猪打狗生闷气。虽则如此,每次来客,母亲照例尽心张罗,最寒碜也要弄出几只鸡蛋,哪怕自己过上几天缺油少盐的日子。而对我们兄妹而言,生日里吃个煨个鸡蛋,也特别值得期待。
尽管这样,有鸡在户,这日子也就风生水起,滋润绵长。
在不担心“净窝”的闲月,鸡们获得了宝贵的自由,可以公开地在高天厚地里啄食,倘佯,飞翔,把长期压抑的繁殖本能放肆地释放。这时候,一只峨冠艳服的公鸡带着几只母鸡、一群鸡崽从前面走过,主妇的神情就会为之一爽。如果刚好有邻居来访,那一时半晌的话题,就会在“谁家的公鸡{zd0}”、“哪只xx孵鸡最稳当”、“哪只xx下蛋最勤快”、“谁家遭了黄鼠狼”等问题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鸡们无需参与议论,他们自顾自偏头思索、低头觅食。只有那只大公鸡,一味昂首阔步,偶尔发现什么美味,就“咯咯咯”地邀来母鸡同食,像个天生的好男人。所以凡鸡群之中,一律地公鸡瘦、母鸡肥,唯有被夺去男权的阉鸡,总是李莲英一般富态。当然公鸡也并非一无所求,小恩小惠之后,看它伸着腿扇开一边翅膀,抽疯一样原地打转,厚着脸皮向一只母鸡靠过去时,就知道它要皇恩浩荡了。一旦看到这个怪模样,母鸡常会惊得一跳。妇女们一旁笑骂,孩子们则将它像小偷一样追得跌跌撞撞。但既然有了念想,它决不轻易放弃,往往趁人不备,猛地琢住身边一只,腾身就是那么一下。好在母鸡也并不觉得吃亏,也不追着赶着找他负责,完了事就急急忙忙去觅她的食、去招呼她的鸡崽,照例社会和谐、天地太平。
其实对于鸡来说,日子是一虫一粒地数着过的。春上的鸡,最多熬到年底。寻寻觅觅,低头抬头,转眼就是一生。所以长得最漂亮的公鸡,也不会给我们留下具体的的记忆。他们像个劳动人民的群体,在农家院落里,地位崇高、声势浩大,却一律地面目模糊,无名无姓,连像我家“小花”(猫)、“大黄”(狗)那样的绰号也没有。
{wy}让人记得的是他们歌唱家一般的声音。母鸡是咯咯咯的日常民谣,棉被一般朴素温馨;鸡崽是嘤嘤嘤的通俗xx,米粒一般干净清亮。至于担负着唱时报晓重任的公鸡,则如同帕瓦罗蒂的高音美声,往往要站稳桩根,做足式样,气运丹田,抖冠引颈,昂首向天,“喔—喔—喔—”,发出响彻云霄的一声长鸣,末了还特意在收尾处来一个低回婉转的咏叹。若朝阳未出,空气清明,一鸡起唱,百鸡响应,抑扬顿挫,此起彼伏,整个村庄全都浮在雄鸡的歌声中。此时此境,不管你是睡着还是醒来,都觉得万物安稳,岁月静好,纵有多少人生的苦涩,都会在这一生欢啼里抖落、沉淀……
想起来令人兴奋,上帝给我们创造了鸡和它们侃侃的声音。
侃侃的声音浮起我们的村庄,浮起我们沉淀的欢乐,和业已丢失的阳刚。在母亲抬头见客的笑容中,那位酷爱鸣唱的歌星,正热气腾腾,用全部的身心安慰我们的腑脏。
我们即将离去,异域同样参差的鸡鸣是乡愁患者的福音。
——这是我长大后离开老家时写下的一首散文诗,名曰《鸡鸣》,现在看来,虽然浮泛,但也倍觉亲切。在这里,也许可以借用某位西方诗人的句子,作一个新的诠释:
贫穷而听着鸡声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