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摄于凌源天盛号)
深情的眼睛
井,是大地的眼睛,诗人说的,很美很有诗意。那么,我们小村里的老井,也是大地的眼睛了?
我家乡的小山村,处于十年九旱的丘陵地区,离大江大河老鼻子远了。村西倒是有一条季节河,却只有盛夏、秋天两个季节有水,正需要用水的春天和初夏却干涸了。于是看电影时,见有孩子在小溪里摸鱼、嬉闹的镜头,就无端xx出羡慕甚而莫名嫉妒的心来。
老辈子人传下来:说村西的小河早先年是长流水,水量大且清澈,水的源头就在西山的狍鹿沟。那是常有野鹿和狍子出没的树高草茂之地,深沟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泉眼,因此我们村这一带也曾是个鱼米之乡。可某年的一个月黑风高夜,一群不速之客在江湖术士的带领下,用碾场的碌碡缠上棉花堵住了泉眼。据说泉眼刚一堵上,西山的肚子里顿时发出震耳的轰鸣,就像一群牛“哞哞”地愤怒嗥叫。叫了三天三夜,声息了,山那边距我们几十里外的一处山沟,霍然涌出了一个泉眼,诞生了一条新河。
这传说是村西头的二爷讲给我们听的,闲暇无事时,他总爱捻着几根稀疏的黄胡子讲起这套嗑,馋我们。而我们每次听了,的确都会悠然向往,继而遗憾懊恼而且愤慨不平,几个伙伴甚至动过去狍鹿沟再把泉眼挖开的念头。等我长大了,才知道,这是大人逗我们玩,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尤其是饱受干旱困扰的地方。
没有河,井就显得格外的重要了。
记得我的儿时,我们小村百十多户人家,就有二十几眼井。到每眼井挑水的人家是相对固定的,每眼井四五家五六家不等。这些水井,沛水季节大多有一丈多深,枯水季节就要达到两丈,所以打水要用辘轳。打水挑水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还有掉到井里的危险性,老幼和力气小的女人干不了,所以,谁家没有男孩,就会有人感叹:将来这家连个挑水的也没有了。
那时,在同一眼井里吃水的人家都有维护它的的义务,所以每眼井都精心修上了井台子,井沿砌上平展展的石条,井边还常常栽上几株树,一来是充分利用井边闲地,二来是夏天打水时遮凉。我家吃水的井在隔壁三叔家的墙外,三叔家院里靠水井处有一株老杏树,大半个树冠探出墙,恰似给老井遮上了巨大的绿伞。炎炎夏日遮阳不说,杏熟时节,常常有熟透的黄黄的杏子掉下来,犒劳前来挑水的人。
我们村每眼井的水都很清澈,生喝也不会坏肚子,家里活计忙,十天半个月不刷水缸,缸底也不会沉淀一点泥土,家家倒都有一个暖水瓶,可大多是摆设,大家还是习惯喝“井拔凉水”解渴。炎热的夏天,干活回来,嗓子干的冒火,“咕噜噜”牛饮一大瓢凉水,实在是农家人的一大享受。
井水不仅用来饮用洗漱洗衣洗菜做饭饮家畜,还要用来浇园子。家家小菜园里,种下葱蒜白菜萝卜韭菜豆角黄瓜冬瓜南瓜西葫芦西红柿等各色蔬菜,好多人家还要种上几分地的线麻,线麻收获沤过晒干剥了,留一点捻成细绳纳鞋底,其余的都到收购站或集市卖掉,好换零用钱打发日子。可无论种什么,菜园子都要预先留下浇水的垄沟,就连菜园子的围墙,也要预先留下过水的“水眼沟”,预备浇水。那些过日子精细的人家,还会在水眼沟边上栽上几蓬马莲,过端午节裹粽子和秋上捆旱烟用;个别有些雅兴的人家则会栽上一丛芍药,由于水肥充足,盛夏一定开出大朵大朵紫红色的花。
菜园里叶绿花黄、蓝蝶翩跹的时节,倘若几天不落雨、旱了,各家的男子汉,就会慢腾腾地翻找出柳条编成或铁皮卯成的的水斗子,上井,浇园子。白天有大田的活计要做,很多家庭就选择夜里浇园子。夜里凉爽些,正好干活。这时,年轻精力旺嗓门亮的小伙子就有机会唱起“斗子歌”了。“斗子歌”曲调简单,词,就是给斗子倒计数,一般是“一百个上唻哟……九十九个斗哇”“九十九个上唻哟……九十八个斗”……虽然单调,可小伙子边滴着汗珠子边咿咿呀呀地唱,别有一番滋味,倘若附近人家有心仪他的姑娘,唱得就更有劲更悠扬了。而那个姑娘呢,窗外是一芽朦胧的弯月,耳边是“烦人”的撩拨心尖的斗子歌,恐怕也会半宿睡不着了。
青青绿绿的蔬菜有良心,洒汗费力浇上的水没有白费,家家的小菜园里都像一幅展开的画:顶花带刺的黄瓜、嫩绿的韭菜、红艳艳的西红柿、紫英英的茄子在园子里喧闹着,浅绿的豆角爬在架上,黄黄的老南瓜蹲在墙上……,那些年,粮食金贵,小菜园是庄户人家饭桌上不小的补贴。所以,老井,功不可没哟。
庄户人家对为村人服务了几辈子的老井有感情。所以,小孩子到井边嬉闹或弄脏了老井,一定会受到大人的呵斥;而且,每年春节,各家都不忘给自家用水的老井贴副对联,粘几张花花绿绿的“挂钱”,那对联常常是“井泉兴旺”“泉旺水清”等吉利话。
改革开放春风吹过小村,庄户人家有了余钱,纷纷凿了管井,再后来,家家井里都安上了水泵。没人再到老井担水。老井似乎也有灵性,一歇下来就没了心气,很快显出颓败气象,井边长满了蒿草,井壁布满了绿绿的青苔,以往热闹的井沿也少了人迹,有些老井干脆被填平了。倒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着滋养了几辈子人的老井,每逢春节还不忘给井栏上贴上春联。
我离开家乡已有些年头,但晚上作梦,还是经常以老井为背景,每次回家,也都要去看看老井,俯看井底,那一汪水,依然明净如镜,可清晰地映现出的却是我已不再年青的容颜。老井,你还认识我吗?
我愿相信诗人关于井是眼睛的话,因为在我心目中,老井,它就是我们小村的眼睛。那些眼睛,圆圆地睁着,深情地注视着它滋养过的村人和他们的子孙,注视着小村越来越红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