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钻的声音“兹兹”落了一地，西墙上{wy}树影也躁动不安。男人肮脏的口腔发出阵阵恶臭，在牙钻的震动下。外面的日光像永无落日样强悍地，直白地操纵天地。虽然是三月的午后。
黎连的眼皮都不抬一下，隔着口罩她目无表情地地换牙针，对着那个肉眼看起来很细微的，却很深邃的牙洞，“兹兹”的声音又掉了一地。
烟熏焦黄的口腔，满口溃疡的口腔，畸形的牙齿，喷口就腥臭的口腔，她每天重复清理着。在别人启动唇齿时，她的目光总是落在别人的牙缝里，她的眼神是审视的，挑剔的。并无感情，即便是一张饱含湿润的嘴唇，那是茂生的。
她的手操纵着别人的牙神经，她可以准确地触到别人疼痛之处。一个口腔到另一个口腔之间，她不是那个把健康的牙齿拔除，徒留病根的牙还在患者口中的年轻女子。这个{wy}的错误她记不清患者的表情，她记得当初自己的样子，有低头，有泪流，有不用胭脂的绯红。
她洗手，水流得很缓，细细地冲洗着纤瘦的手指。她把手心向外对着窗外的日光，做了一个无聊的手影，晃动了几下，倏忽而过。透明地水杯里，深绿的茶叶铺了半个杯底，有几片粘在杯子边缘，乍眼看很像干瘪的瓢虫尸体，在树叶的缝间残留。她蹙着眉心晃晃杯子，深绿的茶叶渐渐沉了下去。
润白{zh1}一张明信片从马德里寄出，蓝色的天空在无际的路边蔓延，路边尽是细碎艳黄的雏菊。寥寥几字，黎连，我在路上。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打电话去润白的公司得知，润白辞职。留下一份她签了名的委托书由黎连照看她{wy}的房产，还剩下三年才按揭到期的房子。黎连把房子出租，租金刚好支付银行的按揭。房客都是干净的单身人士，男男女女，不停地搬出搬入，或几个月，或半年，或一年，两年。黎连憎恶这些琐碎的事，可，这些事情是润白的事情。她想润白会回来的。
三年到期，黎连帮润白交完契税，补完手续。润白还没出现。五年后她收到律师信将润白的房产转到自己的名下。律师说，这份合约协议五年前委托人就办理了。不过是等期限履行，至于委托人行踪不详。
洗手间的灯光亮过睡房，她每晚很仔细地清洗牙齿，用电动牙刷，用牙线，{zh1}用李斯德林漱口水。每个步骤有条不紊，她缓慢地，认真的。
茂生为数不多的凑近她，她感受得到他的鼻息，她把脸别过，你的牙应该定期去洗。她裹紧身上软如丝帛的棉被。睡房的门静静地关上，客厅里通宵意甲的球赛声音或是英超。又或耳边长长的静寂和茂生偶尔身体的辗转。
润白说，黎连，听老人的意见吧。为人父母者都希望子女正常成长，虽然“正常”这个词是按大多数人的意思，并不代表真相。那是很久的事情。
寂静的图书馆拐角只有她的影子，茂生从后面抱紧她，双手在她身上游移，她没有震撼，虽然茂生的力量穿透她的身体。茂生的唇边那时有淡淡的烟草味，她不狂喜也不冷淡。
润白说，争来何用。你记得对我的感受保持到老，如果你真到老的{yt}。
黎连的婚礼在润白的告退中完成。老母湿润的双目接过黎连手中的清茶，做人清淡的好。茂生那晚筋疲力尽。年月的纹路一圈圈地框住了时光，这个框里谁也无处可逃。可是润白逃得很远很远。远得黎连在梦里总是看不清她的脸。
母亲弥留之际，黎连，你恨我。年迈的老妇手上的肌皮已是松垮，混浊的眼神尽是爱怜。把你的手伸过来。
黎连伸出手心，内腕里酱红的xx犹如一条细长的蜈蚣迤俪而过。年月深远，旧痛如生。她沉默。
那xx有一半出自老妇之手。血流了一地，粘稠的。你要死，我成全你，她把黎连遗下的刀片顺着淌血的刀口再深划下去。你爱我怎会舍我去死，润白不会。黎连苍白的脸上有胜利的笑颜。把生命做抗争的赌注，若未成功注定败给时间。
润白已经走得很远，润白的路途注定是流离或是放弃。润白不知道黎连的血，那条蜈蚣似的xx成了年月缄口的标致，把感情的表象或实质缝合起来不透露半点。润白告诉黎连无论她走得多远，她会记得她。润白寄给她不多的信件里有张和女伴的合照。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子，也有一双和黎连相似的眼睛，细小的眉梢，眼若弯月。
茂生曾经问起她，她手腕的xx。不想活了，那时。她说。
后来呢。他问。
后来就是现在。她说。
这样的对话已经很少出现，茂生除了上下班就在社区里玩桥牌。有时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逐渐冷淡的黎连，这个他曾经在图书惯拐角霸道地拥吻过的女子，成了一个沉默的妇人。她嘴唇里一年四季都有漱口水的味道，薄荷的味道，牙膏的味道。电视上街头任何一个牙膏的广告都会令他想起她的口唇，紧闭的。他很讨厌双氧水的味道。
在她洁净的气息里他逐渐无力。
你做什么样的烤瓷牙。金属的，钛合金。还有全瓷的。德国的很好，不过价格相对要昂贵些。她俯视一个灰灰的空洞。
有什么区别。四环素牙在面前张动。
和牙齿的结合度还有使用时间长短。口气熏天，不单牙有病，肠胃也有病。
你看我的牙齿应该使用怎样的。牙龈发炎有些畸形的牙在面前张动。
取决于你的经济。目前你的口腔情况不算太糟，可以考虑用钛合金。她把身体稍向后倾。
她下了班除了清洁自己的口腔，任何人的口唇她不想多看一眼。包括茂生。听到类似于钻牙的声音她很烦躁，而在医院她手中的牙钻“兹兹”作响时，她全无感觉。
认识润白的时候诧异怎有如此洁白xx的牙齿。润白，真好，你的牙齿就象你的名字。润湿。洁白。你要经常笑脸迎客，送客。牙膏商见了会邀请你拍广告。做纸上明星或是无声明星。
那年暑期飞北京在飞机上识她。空姐的样子都很很相似，端庄，大方。可是润白不同。润白是看了就xxxx的女子。除了她的牙齿，她本身带种奇特的魅力，这魅力却不是常人都可感受的。旁人说，润白是漂亮女子。而她能感受润白漂亮之外的惑力。
那时真年轻，年轻到把润白当成偶像来看待。花过红时，偶像，这是一个很糟糕的字眼。代表轻浮，代表短暂，代表表象。
她很努力上课想要奖学金，她很勤力做兼职想要凑钱买机票，买多几次跟润白飞的航班。等她有了足够的钱可以一个假期多跟润白飞几次，等和润白共赴神秘花园。
老母跪求于润白膝下，发间白丝横扫，泣间老泪黯淡无光。润白拱手相让。
黎连的鞋子有只跑落在失滑的街道，她追过机场闸口刚好看见润白的笑颜，粲然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像遗失的珠贝。她走失鞋子的脚底沁出血珠侵在光滑的地面。
记得你对我的感受，一直到老。如果你真到老的{yt}。润白的手抚摩着她的湿发。
我不想活了。。记忆中的嚎啕，生平一次。xxxx，包括痛心。老妇临终一晚也没有享受到。时间过了多年，这个平静妇人也想起记忆中最惨烈的剧情也是抿嘴莞尔对着渐渐来到的苍老。
她把黎连的手腕轻抬放在唇边，轻轻一咬，遗留珠贝的痕迹。她呼吸停住，润白，润白。转过身却是茂生在身边鼻酣轻呼。多年前的黎连和润白去了哪里。那两个女子深不见底的感情辗转何处。皈依何地。
润白从国外寄来给她的结婚礼物，树根雕刻的双手，微微牵住手指根下又有遗留。寥寥数行字迹干净。执子之手。。。。新婚快乐。她把崎岖骨型的手放置昏黄灯台之下，某时她冰冷躺于茂生身下，她发直的眼神盯着那手盯得溃泄一军的茂生心里发寒。
她说，润白让我知道你在那里。xx。生命不过是看谁耗得长久些，有耐性些。阿尔莫多瓦制造的女人比较完满，虽然她们真的是濒临精神崩溃的女子，是问为什么我命该如此的女子。她们是爱着红色裙或衣的女子。然，最终阿尔莫多瓦都会给一个比较理想的结局给她们。譬如xx不用坐牢，譬如爱上绑架自己的凶徒，譬如无能的丈夫退出成全了雄性勃勃的情人，譬如女儿杀了人都由母亲承担罪责。
润白经常停留在哪条线上她就会xx哪里。润白在西班牙的时间最长，所以她看了全套阿尔莫多瓦的电影，这个西班牙男人用最细致的画面描写女人。西班牙乡村传统刺绣她都知道。关于这些她对润白始终缄默。她只是想象润白在怎样空间里感受怎样的人文。
唯有这点她才感到有年轻的错觉。其他时间她只是一个妇人。没有洗手做羹汤的甘愿，也无意难平的事件。
她只穿黑白灰三种颜色，她每天要面对很多溃烂异臭的口腔，对着许多变形发黑不健康的烂牙，讲述哪一种烤瓷牙比较适合。无数次洗手，清洁液把手指泡得泛起死皮。绝望至深，已不言伤。
茂生的手蠕动着在棉被里，她推开他的手起身上洗手间。她呆在里面端详自己的牙齿，茂生站在洗手间门外愤怒拍打的声音在静夜突兀地响起。她把门打开，眉梢都不扫男人一眼径直回房。
茂生酒吃多了会懒在沙发上不言语，房间太安静了他忍受不了这种无烟火的气息，他大力地摔烂杯子，或是冲着她叫喧你的漱口水去死。重复着这句并不精彩的话语。她偷偷吃药，企图阻止他的种子在她的子宫里生长。
百密还有一疏，她吃药硬生生地把未成型的胚胎逼出来。看不见的伤口汩汩地流下恶红，身下有暖流溢出令她有快感，并不知这快感从何而来。失血过多内里感染也就断了茂生的根。得知这消息并不震惊或是伤心或者遗憾。
茂生说，你这个自私的女人。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下。
你可以再婚。她说。她把嘴角的血干涩地咽下去。
你当我是烂掉的牙齿，我就是烂牙也烂在你的嘴里。你拔不掉我的。哈。。。男人愤怒得狞笑。他做到了。她可以拔掉很多人的病牙，可是她没病的口中这颗溃烂到根的牙她xx不了，日子长了也习惯隐隐作痛。
润白的楼换了很多房客，现在是她的楼。她没有了焦急等待，她托人查过西班牙本国大使馆，润白没有出境记录。她没有恐惧预兆所以她相信润白会回来。全部人都有你这么好的牙齿，牙医不是全部失业。润白。她的薄荷香气流转在润白的口中。
润白的楼房她很少去，虽然已经是她的。那里润白的卧室还是原样，那间房要花很多时间告诉房客不租的理由。单身房客居家一人也不介意，房间够宽敞明亮。每星期房客会在预定的时间等钟点工去打扫那间不出租的卧室，因为这个原因城中找不到这样的租金配备这样的房间。
润白身边是怎样的女子陪她度过一个个驿站她已无心寻思。天已经把她惩罚了，如果注定要被神诅咒。她已经陷在泥沙里腾不出身来，静等灭顶那日。
润白的房间没有奢华瑰丽。及目尽是简约干净。黎连并不熟悉这房间中任何一物。除了房客搬走她很少走动，她没有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感觉，就像某时她觉得润白还在这个城市里一样。
那年街头的凤凰木绿了，木棉树起了橙红花蕊。三四月的风吹过心里会波动莫名的涟漪，窗台上有风拂来不知名的香气，黎连的房间是露台伸展出去的一角，润白和她最自然的方式撞进老母眼帘。润白来不及着衫，她的胸前最敏感之处留下妇人狠狠地爪痕，纠缠中黎连抱紧妇人双腿，润白仓皇尴尬夺门而出。造孽呵。。。妇人悲切到底的声音刺入耳膜，成为润白和她各自午夜的惊恐。
无处可藏身的感情，定是遭人唾弃的。不说安身，更休说立命。
人往往说外来的力量可催化或分解某个物质的形成或消失。润白的罪在老妇的下跪悲泣声中迅速凝固，爱没有消逝，只能远离。
老母闭目的那一秒开始她心里的罪得到释放，可是已无释然。老母带着那一幕走进时光的隧道尽头，与墓地诉说。那具尸首进入火化炉的瞬间茂生的伤心仿佛大于她，她看着哀恸的茂生她心生怜悯，是为她，还是为他。
茂生是可怜的，他如不贪恋她的样子，他如不贪心老母为她备齐的丰厚嫁妆，他如不轻易地有爱上她的错觉，他会和其他女子半途而废或白头皆老。半途中或全程里毕竟有他应该得到的东西。譬如感情。
润白，这种生活不能说苦或是痛，做人都要有些缺憾，或生理或心理。凡事想到都是天意，接受起来会不惊不乍。台灯下树根雕刻成型的手久而久之听了她很多独白，树纹的掌心里逐渐光滑。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口健康的牙齿，或用药失当，或保养不良，或硬物碰撞。忍受度不xx取决于疼痛度。有的人疼痛终身隐忍一世，有的人只是一点黄斑就全部换掉。润白，你的牙有没有逐渐松动，那些白净珠贝会一颗颗的掉下，它们会不会忘记曾经轻噬我肌肤的印记。
小女生满口蛀牙，躺在椅上看着黎连手里的牙钻眼露恐惧。衣着中性另一女生拉着她的手细说不怕，不怕。眼神以外的意思黎连一目了然。
有点疼，可以忍耐。她说，尽量张口。手上的牙钻还未放进，一个身影冲过来对着衣着中性的女子一记耳光。黎连抬头看见青葱男生对着小女生厉声大喊，你说清楚，你要她还是要我。
你们解决了再来，她取下面上的口罩走到洗手台边放水洗手。看着三人推攘着出去的背影，她苦笑。哪有说清楚，有些话不说也清楚，不说有不说的好，说有说的好。
对于润白的下落她心有余悸，于是她也不强求了，她宁愿揣着这个貌似希望的希望，与时间耗着。在茂生誓不拔牙的缝隙里有个像是希望的期望，偷生也是一瞬。
润白，润白。这段时间的留白等到年华老去的时候一定要倾诉，在你转身那一刻我却已是苍老。你说要保持到老。所以我并不畏惧老去。
三个钟以后才能进食。想呕吐，这是xx剂的反应。很正常。天阴了，西墙上的树影不见踪迹。凤凰木绿的那日，木棉花蕊橙红的那日，天也是这样阴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