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河水殇
本刊记者 高胜科
这是{zh0}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2010年之夏,超历史的洪水,冲断了抚河唱凯大堤,却未击垮人们恢复生产生活的信心。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在不能预测的灾难面前,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亦显渺小。
从本可补救的事前征兆,到水灾过后的救援安置,患难前后几日,唱凯大堤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抚河水殇能否划上圆满句号,洪水是否会继续肆虐逆来顺受的子民,值得追问。
决口
洪水是在天没黑的时候下来的,它起先只从60米决口的罅隙里钻出,之后开始喷涌。
抚州市唱凯镇灵山何家村村民何水根,当时就站在堤坝上。他亲眼看到唱凯大堤上出现泡泉、管涌,紧接着漩涡越来越大,水势无可遏止,晚上6点30分决口时“比放炮还响”。
洪水倾泻而出,他就撒腿向堤坝下的家里飞跑,身后跟着一群惊慌的村民。何水根的家位于堤坝上游,离决口处仅有300米。洪水在他身后追赶时,他听到村里沸腾的声音。有人敲着锣,“倒堤了,快跑”。
住在唱凯大堤下游的村民涂友昌还在田里忙着。这位74岁的老人经历过1982年大水灾,相对不那么恐慌,他慢慢走回家。从堤坝上跑回家的儿媳妇方丽香累得满头是汗,抱起在门口玩耍的两个孩子上了二楼。涂友昌上楼时,顺手拎起两床被子,“至少有盖的东西”。
洪水在半小时后涌进家门,和他们一样,很多村民被困在二楼。这天是2010年6月21日。
28年前,抚州特大洪水,离唱凯、罗针不远的华溪乡圩堤决口,洪水致十万人受灾,房屋倒塌3718间。水灾过后的村民,重修房屋。20多年间,当地新建了不少楼房,这让村民在此次水灾中有了暂时避难所。
地势较低的罗针镇,处于唱凯大堤的下游,是抚河流经临川区的最末端,洪水分流后很快抵达这里。罗针镇副镇长黄斌告诉《财经》记者,“整个抚河大坝,无论哪个堤段决口,水都会进入罗针”。
6月21日,洪水是在晚9时许灌入罗针镇。听到门外的小镇上传出“水来了”的呼喊声,万高其打开灯,发现一家人睡在水里。
紧接着,万高其火速向楼上搬东西。他在镇上租住的这栋三层楼,经营着防盗门和铝合金,材质太重,整个镇上的人都是忙成一团,没人肯来帮忙。他只能搬一些生活用品,眼睁睁地看着值钱的机器被水浸泡。
受灾更惨的是当地{zd0}的蛋鸡养殖场,场内四万只蛋鸡和一万只鹌鹑被淹,近千箱鸡蛋被洪水冲走。养殖场老板邓卫兵告诉《财经》记者,经过清单统计,水灾以致直接损失近300万元。
据官方统计,“6·21”水灾造成罗针、唱凯、罗湖、云山等四个乡镇、56个村委会、358个自然村被淹,受灾区域面积70平方公里,受灾人口十万余人,被淹农田13.5万亩,灾情超过历史记录。
征兆
堤坝决口之前,已有征兆。
“谣言”是在决口的当日上午传出的。6月21日上午,罗针、罗湖等乡镇很多村民奔走相告,“堤坝倒了!”
“是哪里?”
“唱凯大堤”。
一语成谶。当日晚6点30分,唱凯大堤决口。
《财经》记者获悉,自事发三天前,临川区很多乡镇的大堤上就站满了人。村民和基层干部忙成一团,但对连降5天的暴雨颇显无奈。
险情不止出现在唱凯大堤,在其他乡镇的堤段上也有发生。罗湖镇、罗针镇多位村民称,6月18日起,村里人就自行到抚河堤的所在堤段查看险情,这也是村民每年都不容忽视的工作——巡堤、察看水位,较小险情自行处理,如有大问题,则及时上报,请求派出专业队来抢险修护。
6月19日上午,罗湖镇华溪村委会(1982年堤坝决口所在处,当时为华溪乡,现并入罗湖镇)下辖的万家村、永丰村等村村民奔走告急。当日,抚河堤的永丰堤段出现几处泡泉险情,被村民自发筹集防汛物资得以解决。暴雨仍在继续,为引起重视,永丰村村民自发围堵了附近的316国道杨泗桥路段。据村民所述,当日,他们还致电市政府反映汛情,得到的回应是“市里已知情,会及时处置,请放心”。
暴雨仍在肆虐。21日早上,“唱凯大堤倒了”的“谣言”不胫而走。罗湖镇万家村所有村民携老扶幼,赶着牲畜,慌张跑到地势较高的堤垱上。其他乡镇村民也闻听到“谣言”。当天本是罗针镇集市,但大街上空无一人。上午10点30分许,很多村民收到政府的短信,大意是“‘唱凯大堤倒了’是谣言,不要相信”。
但险情却未中断。是日上午10时,罗针镇养殖场老板邓卫兵接到镇长花立辉的电话,“你这里有没有饲料袋,我买1000个,罗针堤段出现了几个泡泉险情”。邓回答,“只有七八百个,全给你,我不收钱”。
知道堤坝上缺乏应急的防汛物资,邓卫兵把车开得很快。近800个饲料袋及时送到,险情xx了。邓卫兵开车沿路巡堤,约上午11时,他看到唱凯大堤上也是忙成一团,“沿途的整个抚河堤段都很危急”。
罗针镇村民万高其当天也在堤坝上,凭借往年的防汛经验,他感觉这座堤坝已十分危险,“肯定会倒,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哪里倒”。
堤坝多年失修,堤基材质不达标,汛期到来时,堤坝附近又未能筹备应急的防汛物资,苦果终酿。站在唱凯大堤的村民回忆,当日晚6时许,站在一旁的唱凯镇一干部给家人打电话,“决口堵不住了,你们什么都不要带,马上跑到高地”。
半小时后,洪水顺势而倾,仅过八小时,决口面积从60米增至340米。两天后,江西省防总公布消息,除唱凯大堤外,江西还有16条重点圩堤决口。
救援
“6·21”水灾最深处达2.5米,罗针镇街上的银行自动取款机被湮,高悬着的居民楼户外空调也浸在水中。
窝在二楼家中的万高其,在22日上午听到窗外有冲锋舟马达的声音。救援xx来了,“几乎每隔一分钟,就会过去一艘”。
水灾过后的村民,一部分退守在家中高处,另一部分躲在堤垱上。“我们不分先后,见人就救”,南京xx73131xx作训科参谋周建平对《财经》记者说。参与抢险救援的,有四处驰援的xxxx、武警消防官兵、公安干警、民兵预备役人员,也有临时授命的当地各级干部及民众。
据官方数据统计,48小时内转移群众9.8万人,截至25日18时,累计转移10.2万人。南京xx73131xx91师副师长王雷火告诉《财经》记者,该师在22日凌晨接到通知,7小时内抵达灾区,截止26日,共搜救群众27264人,其中老人及孩子居多。
这只是被转移的多数群众,还有一些村民不愿走。留守家中,不止是故土难离,他们还很信任房子的坚固。罗针、唱凯两镇共有人口十万余人,其中多数村民从事建筑行业,房子多为自建,房子质量很有把握。更重要的是,他们要誓死守卫在水灾中幸免于难的家产。抚州虽在江西省的经济排名并不靠前,但受灾最重的罗针、唱凯等镇,在当地算得上“很富裕”。
从安置点回流的村民不在少数。自6月25日开始,《财经》记者在罗针镇看到,陆续开回的大巴车上坐满了回流村民。水灾过后几日内未再降大雨,水位退了,村民们想着法子回家。村民万高其在抚州市花280元买了一艘绿皮艇,划着它返家。他本来想抢救一些值钱的物资,可是到家后心凉了。只经四天浸泡,防盗门软化,门内材料与金属已剥离开来,门的重量从100斤增至300斤。
吃的是水灾前储存的瓜果,还有可以坚持一周的大米。最愁的是水,此前只储存了一箱矿泉水,还要用它来做饭。每天只吃两餐,蔬菜不够可以克服,他一手拿一个丝瓜对《财经》记者说,“丝瓜不怕坏,可撑到{zh1}再吃”。
学校早已停课,在家里的孩子,仍要按照墙上挂着的日程表复习功课。只是淘气的儿子万标经常会拉着姐姐,划着这艘绿皮艇在洪水中转来转去。这里每年都下大雨,他们对洪水并不畏惧。
救援官兵和公安干警告诉《财经》记者,救援要根据村民自愿原则,“他们有要求的,我们就救。他们不出来,村干部会做思想工作,实在不愿出来,我们也没办法”。
与救援群众并行不悖的,是唱凯大堤决口处的修复工程。执行堵堤任务的武警水电二总队,原计划六天内完成,而实际操作合拢340米缺口提前了三天。知情人对《财经》记者透露,封堵工程中雇佣的当地车辆,以每车300元运输费给付。据悉,在江西省财政厅、水利厅从中央拨付的特大防汛补助费5100万元中,有2300万元用于修复唱凯堤。
决口合拢后,涨潮一样涌来的各路记者,又如退潮般离开。
被安置
从6月26日开始,抚州的天空开始放晴。居住在安置点的受灾群众,心情仍是阴霾。
唱凯镇低洲涂村村民方丽香住在安置点中有点不适,她还习惯那个属于自己的家里,“住在这里不安心”。她及家人是在22日被搜救xx解困。随之,她和其他的3000余名群众被安置在抚州市体育馆。25日上午,她们又一同被转移到东华理工大学。
受灾群众被安置在抚州城区的17个安置点中,其中以学校为多。学生提前放假腾出宿舍和教学楼,每个班级的班主任现在按编号“管理”灾民宿舍。“说是管理,实际上,灾民这个时候是‘爷’”,一名老师对《财经》记者说。
每天的伙食费标准是26元,学校食堂开伙,有荤有素。但此前几日的伙食参差不齐。村民称,被安置在体育馆的{dy}天,到了半夜才吃到东西,“给每人发了六块饼干、一瓶矿泉水”。第二天,中午吃的盒饭,晚餐是两个包子和一罐八宝粥。
6月24日,灾后第三天,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到前线慰问受灾群众。整个体育馆人挤如簇,伙食也有改变。当天,“我们吃上了鸡腿,还发了蛋糕,馆内到处都是饮水机”,几个村民说,但次日,饮水机搬走了,早餐发了七个小馒头和一袋酸奶,“小孩子要喝八宝粥,工作人员没给,说发光了”。
救灾物资被哄抢的事,是存在的。一处安置点的保卫科人员告诉记者,某日半夜灾民因争抢被子发生争执、撕扯,引起群众围观,后来被赶来的保安制止。住在抚州市区亲戚家的一些受灾群众,在发放物资时,赶忙跑到学校领完被褥,然后打车离开。
被安置的前几天,物资还显匮乏。25日晚8时,一些声称未能领到被子的群众在物资发放点与工作人员高声争吵。工作人员一脸难色地对记者说,“有的物资真的不够,当然,他们也很没素质,领过一床被子后还来要”。
上述安置点保卫科人员也觉得,有些灾民“不懂事”,“饭本来就不多,一些村民吃完饭还把盒饭带出门送人或喂狗”,他指着大门口被扣留的一堆盒饭对《财经》记者说。当然,更“不懂事”的是一些“浑水摸鱼者”,有市民连续冒充灾民混进学校吃饭,被保安认为是“大灾面前,昧着良心”。此后几日,多处安置点对灾民实行编号管理,进门前要报上编号才许通过。
被安置的村民,每天的生活有些单一。男人每天穿梭于学校与受灾老宅的路上,女人则负责看护到处乱跑的孩子,“有的孩子走丢了,广播里到处帮忙找人”。
有人跟村民讲话时,他们逻辑清楚,语气正常,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但私下里,他们经常互相倾诉,每每念及大水让他们一无所有,总是互相劝慰。几天之后,有人也未曾从灾难中走出,面对记者采访,他们面容潸然。安置点还传出“一个48岁的女村民死于脑出血”的消息,该消息被官方封杀,村民称“政府赔了20万”。
安置点给一时受困的群众提供了一个相对安逸的环境。傍晚,成群的小孩子在东华理工大学的广场上嬉闹,喷泉升得很高。看护孩子的家长则一脸惆怅,“我们没心思住在这里”。家不成家,庄稼歉收,是他们心头最重的事,本来再有几个月,田中水稻就可收割了。
6月27日下午,方丽香的丈夫涂奇龙赶回受灾的老家。家里一楼被泥沙淤积,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现在回家也不敢入住,需要先xx”。家里4亩农田,距唱凯大堤决口处不足一华里,倾倒的大堤砂石将田地填平,“今年是种不上田了”,涂慨叹着。
而方丽香最惦记的,是家里所有的家电、家具全部被洪水冲走,还有那个去年冬天刚买的席梦思床,“当时心一狠,花了我2000块啊”。
生产自救
灾后第六天,政府开始考虑村民的生产自救。
6月27日至28日,抚州市政府及灾后重建工作领导小组连续召开两次会议,研究部署恢复生产和灾后重建,其中包括灾区防疫、危房鉴定、通电通信。在官方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这样的工作安排被表述为由于“灾民返回、重建家园、恢复生产的愿望十分强烈”。
听闻官方传来的“7月初抚州城区的所有安置点全部撤离”的消息,村民没有表现出悲伤或惊喜,他们仍是面无表情。他们不太喜欢被叫做“灾民”。
相比水灾过后中央下拨的补救金,很多人更相信自己的生产自救,“因为补贴到了{zh1},折合起来,摊在每人头上的并不会太多”,话虽这么说,但他们还是希望能多一些补助。作为临川区{zd0}的蛋鸡养殖场,它曾在2008年南方冰灾中就遭过绝顶之灾,当时亏损30多万。老板邓卫兵告诉《财经》记者,“当时以为会赔很多,结果只补助8000块”。
两年之后又逢毁灭性的水灾,个人投资的200万毁于一旦,银行xx和借来的100万还需及时偿还,对于养鸡22年的邓卫兵,从百万富翁到百万“负翁”,没用一夜时间,只需几个小时,“我是在灾难中成长”,邓苦笑道,{wy}值得庆幸的是“人还在”。
而洪水是否带来伤亡,一直是个村民不敢声张的话题。一位协助xx、引路救人的村民告诉《财经》记者,搜救的几天内,他亲眼见到了洪水中漂浮着村民尸体。而另有村民称他的一位老人失踪,同村村民目击到这位老者在向堤垱上飞跑时被洪水冲走,至今下落不明。事实上,官方在新闻发布会上称,此次灾害无一人死亡。6月29日,记者就上述一事向官方求证,抚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谢发明回应称,“没有听说过”。
6月22日,灾后第二天,邓卫兵回到家里。鸡舍里的蛋鸡和鹌鹑全部淹死,所幸没有被洪水冲走,“否则事后的防疫面积会扩大”。而一些受灾群众所养的牲畜则散于水中。26日,在罗针镇设立的抢险指挥部附近,《财经》记者亲眼见到一只被泡腐烂的肉猪,已断前腿,浮在水中。
6月27日,南京xx派出一个团的300名官兵,清理邓卫兵的蛋鸡养殖场。经过六天的浸泡,鸡已腐烂,骨毛分离,腥臭味令三名官兵和一名当地电视台记者当场晕倒。本来被上级责令当日完成的清理工作,为安全考虑不得不暂时搁置,直到28日上午10时才清理完毕。紧接着,农业局搞防疫的人员开始xx。
看到这样的场景,邓卫兵觉得心疼,“大家都很辛苦,生产自救靠谁?{zh1}还应是靠自己”。他打算从明年起,在家对面的一座山上改建鸡舍,重操旧行。
在当地人看来,搬家是不可能的,祖辈人就在这生活,这片地在历史上也有历次洪涝大灾,但灾后的人们还是故地生产自救,生活了多年。
而抚河就像一只潜伏的怪兽,不知何时来袭。生活在抚河周边的村民,已习惯了它的不定期侵扰,只是这一次,真的太凶猛了,超过了1982年的大水灾。
(此文为编前稿。刊发稿见《财经》杂志 2010年第14期 出版日期2010年07月0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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