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洲记忆
丹洲,融江里的一个小岛,曾是明朝怀远县县城所在地,现为三江侗族自治县的一个行政村,不两平方公里,一千多人口。
我们到时,秋阳当空,隔江望去,是浓得化不开的绿,黛竹,绿树。绿的后面,隐约的黑瓦灰墙。水极清,十几尾小黑鱼在阶前水里闲游,一亮相就把友人的孩子俘获了。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黑嫩的眼珠亮如星子,似是生怕自己目光的热烫了小鱼儿,轻轻后退两阶,用脆脆的童音向小鱼儿问好。
接渡的船很快过来。眼瞅着黄波层层卷来,小鱼儿倏然消失,小男孩急得大喊:“别过来!别过来!”小小手臂张开,企图拦住渡船。
安了发动机的改装木船已载我们至岛上,香甜的果味花香率先拥住了我们。我有点猝不及防,那一刻,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但我柔软的羊皮靴还是随了大流,夹杂在皮鞋凉鞋旅游鞋低筒靴高筒靴各式鞋履之间,犹犹豫豫地踏上了这片古老而绵软的土地。
长长的青石板路两旁,竹子,柚树,葫芦,牵牛花,三角梅,依次入眼;木楼竹篱,根雕奇石,盆景编器,腊味干货,还有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沿街可见。行至东门,面对一古墙断垣残砖,旧苔黛藓,不觉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仿佛划过早已远逝的繁华。
从东门进去不远,就是我们要住的店,砖木结构的小楼房,廊柱翘檐,红木格窗。楼前鹅卵石地面上茶花和枇簇拥着一棵桫椤,这棵与恐龙同时代的孑遗植物树冠如伞,挺拔的树茎上黑色鳞片层层叠叠,在仿古的灰墙黛瓦前尽显沧桑。桫椤的斜对面吊着一个古铜秋千。吃罢午饭,我将疲倦的自己放到那古朴的铜架子上,拽动铜索,闭上眼,轻轻地荡,思绪悠悠地飘向远古时代。
等我从远古的岁月飘回来,同事们已经散去,身后廊檐下临时铺设的饭桌狼藉一片,店主正在收拾。我的同事有的上楼打牌,有的乘船离岛到几里以外的浮石水电站观光,只有卢姐还在,正端着相机为我拍照。我轻轻笑了:卢姐,这丹洲属于我们俩的啦。
午后的古镇是闲静的,阳光斜洒,家家不关门不闭户却常寻不见主人。偶而,会在某家厅堂里看到几个朴实的古镇人,或玩纸牌,或闲聊,估计是邻里几家的主人。他们一点儿也不担心家里的物什会丢失,让屋里的电视冰箱,院里的花草盆景,门槛的小猫 安然地迎接了我们。那一个时刻,我有些恍惚,以为误闯了陶公笔下的桃花源。
北门城楼、城门、城墙、石阶是岛上保存得最完整的古迹。城楼下有块青云碑,方碑之内不显文字,只见朵朵青云袅袅上升。据说,那是四个甲骨文——平步青云。殷商时代的文字是在哪个年代又是如何跨过千山万水落到这小岛的呢?游客脚步匆匆,顾不上考究,抚一抚,拍个照,又急急奔赴下一个景点。答案在岛上老人的身上或许能找到,他们把日子安放在城门下的长木条凳子上,看着阳光从碑石上缓缓滑落,从容不迫,大智若愚。我有心向他们讨教,无奈又听不懂方言。“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做文身。”当年柳子厚被谪柳州任刺史,遇到殊音异服尚有重译可问。我能问谁呢?
民房之外,竹林之内,环岛一大周,是柚子林。柚子即将成熟,葫芦状的沙田柚挂满枝头,沉甸甸坠到地上。小岛系冲积层沙土,把七千多棵本是玉林容县的沙田柚培育得蓬蓬勃勃,让人不得不惊叹她惊人的吸纳能力。然而,她真的无所不容吗?前面传来一阵嬉笑,几个游客在指指点点,这个大,那个黄。有农人扛着锄头走过,嘴唇嚅动了几下,在一阵拍照声中转身离去。看着农人迟疑的背影消失在柚林深处,我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
柚林的一隅,有棵鸳鸯树,是柳榕合璧,二百年来同饮同生,同根同枝,不分你我,只能从树皮上辨别,阳为柳,阴为榕。荒岛野木,不需刻意的圈围,不需粗壮的枝杆,不需如盖的华冠,独以百年沧桑千年修炼受尊一方,如一对形神合一的老人,白发苍苍,端坐中堂,俯视众孙。我不知道,如此奇景为何在喧嚣的闹市难觅踪影,而独独出现在这世外小岛?
我更不知道,传说中,那一个姓刘的拓荒者为何不远千里从繁华的东面海畔辗转来这到片荒芜寂寥的洲岛。在这与世隔绝的水上野地,头一次独对孤月,他是如何一个心情;头一次迎来旭日,又是如何一个姿态。他撒下种子,收获粮食,该是心怀感恩吧,感恩这片肥沃而宽厚的土地,仁慈地接纳了一个异乡的漂泊者。他自然不会想到,多年以后,小岛忽然不再荒凉,明朝怀远县知事苏朝阳会迁城这小小野地,用5米高3.6米宽879米长的厚重城墙圈起了一段繁华,苗、瑶、侗、壮、汉5族服饰在这里和谐展现。他更不会想到数百年后一批又一批不速之客,慕名而来,乘兴而归。然而,我们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他应是知道的吧?要不然,为何黄土下会传来深深的叹息,伴着古墙上几百年的凤尾草久久惊颤?
我们在第二天下午离岛回城。离去时,回望渐渐退去的洲岛,我听到自己身体的深处,传来一声断裂的脆响。
(1870字,载《当代广西》201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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