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午后离开城隍庙，我和爸妈向“灰鸽”家走去。

他说住处离城隍庙很近，步行用不了十分钟，我们边走边打听，却找了一大气。我在原属地尚且是路盲，出来越发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发现父母上了些年纪，辨别能力较从前也变弱了。只好嘴勤些，多问吧！

上海的街道在命名上几乎把全国各省市的名字占全了，什么南京路、北京路、西   藏路、福建路、福州路、河南路……看上海地图简直赶上看全国地图了，晕乎乎的，发现还有“秦皇岛路”呢一一我要说打车一会儿就到“秦皇岛”了，您不必纳闷。

灰鸽后来告诉我：上海{zd0}的街道叫大道，如人民大道、世纪大道，普通街道大的叫路，小的叫街，更小的叫衖（long第四声，辞海注音）。市中心，一般东西向以城市为路名，南北向以省为路名。他小时候，老城厢里有“衖”的路牌不少，现在“衖”基本都写成“弄”了一一他特别向我强调：“弄”在这里要读long，上海的里弄、弄堂都读long。

以前看过王安忆写的《长恨歌》，小说头一节写的就是上海的弄堂。“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在那光后面，大  片大  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在她笔下，那些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着触手的凉和暖，形变神不变，琐琐细细，带给她烟火人气的感动。

这次来上海，我本也打算看看上海石库门特色的老房子，终没抽出时间去探究一一只是路过时看到一星半点。我想前世未在弄堂里生活过，因为并无三毛一到印第安人聚居的地方就出现那种似曾相识、灵魂出窍的感受。



石库门样式的房子，那深深的弄堂里，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

拐来转去，总算来到了灰鸽家楼下。这是位于黄浦区福建南路一处有八十多年历史的老房子！灰鸽自出生起就在这里生活，如今已有四十多个年头。他家在二楼，这层共七户人家，整栋楼有三十家。现在老邻居只有一家还住在这里，其他人家户口还在，但都租或借给别人了。

八十多年，最早的木制楼梯已烂掉，被石头的取缔，台阶比较陡。因担心老爸背我上去不安全，灰鸽请了邻居小左来帮忙。灰鸽这两年渐渐不能站立行走，偶尔出门便请这位身强力壮、在上海打工的邻居背上背下。

小左将我背进门，灰鸽坐在椅子上，冲我们微笑。他的笑容我早已熟悉，在聊天室时经常见到——虽远隔千山万水，却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灰鸽的性情极好，相识六年多，我就没见他愁眉苦脸过。两位通过网络熟识的老友，终于在生活中相见了！

两双手握在一起，我感觉到很温暖。他的声音轻柔，若讲起上海话尤其好听，不过我听不懂几句。灰鸽招呼我爸妈坐，一手端起暖壶沏茶。不能行走了，他上肢的力量还是可以的，而我端一杯茶也得两只手搭在一起才行。

灰鸽穿一件灰褐色的夹克衫，面色红润，浓黑的眉毛下，眼睛在镜片后闪动着温和的光，儒雅中透着帅气。那饱满的额头，正与他的聪慧相配——灰鸽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智商高达150左右，远超出常人。对他的头脑，我是佩服得一塌糊涂！

知灰鸽喜欢吃甜食，给他捎了盒苏州的小点心。我拿出送灰鸽的小礼物，他一看就乐了，是两个异形魔方，他曾买过十个不同形状和阶数的魔方！他极聪明，喜欢挑战智力游戏，多难的密室逃生游戏都困不住他，而笨笨的我遇阻时，只有求他指点迷津，救我出去。去年秋天与网友一起庆祝灰鸽老师的４２岁生日，大家都很开心，鸽子笑得像花儿一样，被我截图留念。随后，我写过篇关于他的文章《逆境中，他笑靥如花》，里面有个小标题就是“超级顽童”灰鸽。

我想看看他的魔方家族，灰鸽便从纸箱中一一取出，我拿起其中{zg}阶数的七阶魔方拧了几下。本人虽然复原一个三阶魔方都差点疯掉，但还是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一个七阶魔方拧乱嘛，哈哈！灰鸽超级厉害，他仅有七阶魔方，然而凭着思考，已画过十一阶魔方的结构图哩，对好也不在话下。

“老爸，给我们合张影！”于是，有了下面的定格。



灰鸽的笑容



一起拧魔方，虽有摆拍嫌疑，但这一刻却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加上我送的，灰鸽的魔方家族又添新成员啦，“听我口令，全体集合，列队！”

我向灰鸽讲起些旅行中的见闻和趣事，也感谢他一路上每天两次短信，给我发布所到城市的天气预报。“灰鸽气象台”的优质服务，在我们二十多天的行程中，起到很关键的作用哩。

灰鸽一向非常耐心。“精彩同行”网站成立六年来，通过聊天室陆续开展过计算机技术、英语、FLASH动画、平面设计、网页制作等课程，义务讲解者多为身患重病的肌病患者，有很多残疾人在学习中受益。后来，因病友们身体衰退，教学活动多数终止了，只有灰鸽老师的《新概念英语》坚持得最久！灰鸽认真备课、讲课，为学员批改作业，从来不辞辛苦。哪怕只有一位学员，或有谁在底下请教，他都是同样认真和耐心……

有一种爱，叫默默坚守。有一种幸运，是遇到灰鸽这样的良师益友。

灰鸽总是把知识和快乐传递给伙伴，极少说起他自己的不便，其实他的处境非常艰难，我为他多有忧虑，此前也一直想看看他生活的环境。

他的居住面积仅有13平米！靠门边的五斗橱上放着电视，北墙边一张单人床，靠东的窗前摆着电脑桌、写字台、书架，南边有电磁炉、冰箱，地当中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在他指点下，我终于暂时找到了“北”！）灰鸽已站不起来，又没配轮椅，他平时便用三张木椅子倒来倒去做转移的支撑。见此情景，我没说什么，心里暗酸。

这八十多岁的老房子最要命之处在于房间内没有卫生间和上下水，厨房也在公共的走廊里！灰鸽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2008年6月，老人被诊断为肝癌晚期！母亲离开家去住院那天，灰鸽哭了，他到医院陪老母走过生命的{zh1}一程，一个月后，他独自回到了空荡荡的家。

他的肌病也在发展中，以前能上下楼并驾残疾人车上班，这一年多来渐渐站不起来了，独自生活在如此缺乏起码配套设施的老房子中，真的非常艰难！即便是这房子，也没有所有权。我曾建议他给政府写申请，换处对他方便些的廉租房，起码有卫生间和上下水吧，他写的东西却石沉大海了。他喜欢自由，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去敬老院的。

这老房子伴他走过几十个春夏秋冬，他在这哭过笑过，在这学会了走路、说话、唱歌，从这去上学、去工作，最终蜗居在这里，透过一扇小窗看窗外的世界……房间的每一寸都印着他的呼吸，见证着他的喜怒哀乐。听他有次讲起缝一床被子的经历，我深深地感动，有爱的地方就是家。我最佩服灰鸽从容平和的心态，不管生活怎样，他总能找到快乐，并且是一个真正快乐的人。

这{yt}，灰鸽拿出些小食品招待我们，正说话间，钟点工阿姨来了。灰鸽行动不便，房子设施又不全，母亲去世后他请了个钟点工，每天来一小时帮他买菜、打水、倒垃圾，做些杂务。午饭他通常叫外卖，晚上打扫剩饭或自己做，有时忙到很晚才吃上饭。灰鸽常为邻居或亲戚的孩子辅导功课，有时他们做了好吃的，也给灰鸽送些。

钟点工阿姨带了孙子来，灰鸽忙将拿出来的小食品给小孩子。他送我一盒巧克力，我说行李太多，带不了，他便找了同济大学建校一百周年的首日封送给我，我让他写行字留念。

灰鸽的肌病已影响到心功能，心脏有正常人两倍大小，负担重，每天靠吃药维持，有时心跳快，不舒服，他就赶紧躺下。他一人生活，若是发病，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为他忧虑，又做不了什么，唯有祈祷。他无法上下楼后，连医院都不方便去了，这段时期，社区某医生每周上他家一次，做些例行检查。

与灰鸽说着话，时间溜得特别快。尽管是{dy}次相见，但彼此的感觉和网上的印象没什么差别。我很想再和他多说会儿话，可必须得道别了。他告诉我们这里离南京路步行街不算远，打车或走去都可以。

灰鸽的邻居又从单位赶回，背我下去。多亏了这个小伙子，若我爸背我下这么陡的台阶，还真悬！

鸽子，一定要珍重，再见了！

我被背着，连回头再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便离开了灰鸽的家。但我可以感觉到，在我背后有他的深情的目光，或许依然微笑着，或许因相见太过短暂而有几分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