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整整三十年的武侠小说,但在二十岁,我读的武侠小说其实不多,成为“迷”是在进入之后。我何以会写武侠小说,“近因”自是由于罗孚的“催生”,“远因”则是金应熙的影响(虽然他自己不写)。“近因”早已有人写过龙飞立,《剑气箫心梁羽生》,《梁羽生及其武侠小说》,伟青书店,一九八○年再版。“远因”就让我自己写吧。
记得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与华罗庚教授在英国的伯明翰初会,那时他刚刚读完我的《云海玉弓缘》,很有趣,认为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我真想告诉他,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看的武侠小说并不比别的孩子多,甚至可能更少。因为父亲是孔孟之徒,从小就要我念《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他虽无明令禁止,但却是不喜欢家里的孩子读无益的“杂书”,尤其是他认为“荒唐”的武侠小说(关于我的“家庭”,我在《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一文已有叙述,此处不赘)。
心理学家说,童年、少年时代所欠缺的东西,往往在长大后要求取“补偿”。我在大学时期,大量地阅读近代武侠小说,或许就是基于这种“逆反”心理。
但如果没有碰上金应熙,这种“逆反心理”可能还是止于欲望,最少不会这样快就成为武侠迷。
武侠小说属于“俗文学”范畴。陈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学的,他有《论〈再生缘〉》一书,将这部清代才女陈端生著的弹词小说,拿来与希腊、梵文诸史诗比较陈寅恪,《论〈再生缘〉》(手抄本,一九五四年;香港友联本,一九五九年)。对它的xx性和艺术性均表推崇。金应熙虽无涉及“俗文学”的著述,但他没有“自设”的雅俗之“障”,则是和乃师一样。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和白羽的武侠小说最为流行。这两人都是多产作家,单说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就有五十集之多,而且是还未完成的。要不是后来大陆禁止出版武侠小说,还不知要写到多少集呢。金应熙可真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还珠、白羽的新书一出,他必定买来看,并且借给与他有同好的学生看。我不但和他借书,且还经常和他谈论武侠小说,谈到废寝忘餐。我们除了谈论小说本身的特色和技法之外,也往往“旁及”其“附属”的文学性,例如《蜀山剑侠传》的回目。
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讲究平仄对仗的,还珠楼主的回目往往就是一副非常精彩的佳联。限于篇幅,试举几例。
写情的――
生死故人情,更堪早岁恩仇,忍见鸳鸯同并命;
苍茫高世感,为了前因魔障,甘联鹣鲽不羡仙。
写景的――
大地为洪炉,沸石熔砂,重开奇境;
长桥横圣水,虹飞电舞,再建仙山。
这个回目是写“峨嵋开府”(《蜀山剑侠传》中的重头戏)的神仙境界的。仙家景物本来纯属幻想,在他笔下却是极具“动感”,令人有如现场目睹此一“开府工程”。
谈禅的――
弹指悟夙因,普度金轮辉宝相;
闻钟参妙谛,一泓寒月证禅心。
这个回目是写高僧天蒙禅师对女弟子(叶缤)略示禅机、恩赐法名一事。书中写:“大师笑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音?’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杆,只有一音。’大师又道:‘钟已停摆,此音仍还在否?’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来问我……’”叶缤因此得名“一音”。“一音”的取义出《维摩经》:“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个随所解。”从这一回书看来,还珠的佛学是宗禅宗的。禅宗要义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此它的教学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常以简洁突兀的问答为教学手段。
陈寅恪佛学之精深,世人皆知。金应熙通梵文,且曾身受其另一业师许地山之熏染,有志于在宗教史上有所建树陆键东,《陈寅恪的{zh1}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是故对于谈禅说偈,自是优为。虽然他是站在马列主义者的立场来谈佛学,但绝非“左倾”幼稚之辈,对佛学全盘否定。我在少年时代对佛学亦曾略有涉猎,且在“新”、“旧”之间,亦正是处于“彷徨求索”的阶段,所以我们才可以畅言无忌,取得共鸣。武侠小说涉及的方面甚多,金应熙在每一方面的知识都足以做我的老师,我和他谈武侠小说,比我在课室中听他的课获益还多。
我写了整整三十年的武侠小说,但在二十岁,我读的武侠小说其实不多,成为“迷”是在进入之后。我何以会写武侠小说,“近因”自是由于罗孚的“催生”,“远因”则是金应熙的影响(虽然他自己不写)。“近因”早已有人写过龙飞立,《剑气箫心梁羽生》,《梁羽生及其武侠小说》,伟青书店,一九八○年再版。“远因”就让我自己写吧。
记得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与华罗庚教授在英国的伯明翰初会,那时他刚刚读完我的《云海玉弓缘》,很有趣,认为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我真想告诉他,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看的武侠小说并不比别的孩子多,甚至可能更少。因为父亲是孔孟之徒,从小就要我念《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他虽无明令禁止,但却是不喜欢家里的孩子读无益的“杂书”,尤其是他认为“荒唐”的武侠小说(关于我的“家庭”,我在《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一文已有叙述,此处不赘)。
心理学家说,童年、少年时代所欠缺的东西,往往在长大后要求取“补偿”。我在大学时期,大量地阅读近代武侠小说,或许就是基于这种“逆反”心理。
但如果没有碰上金应熙,这种“逆反心理”可能还是止于欲望,最少不会这样快就成为武侠迷。
武侠小说属于“俗文学”范畴。陈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学的,他有《论〈再生缘〉》一书,将这部清代才女陈端生著的弹词小说,拿来与希腊、梵文诸史诗比较陈寅恪,《论〈再生缘〉》(手抄本,一九五四年;香港友联本,一九五九年)。对它的xx性和艺术性均表推崇。金应熙虽无涉及“俗文学”的著述,但他没有“自设”的雅俗之“障”,则是和乃师一样。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和白羽的武侠小说最为流行。这两人都是多产作家,单说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就有五十集之多,而且是还未完成的。要不是后来大陆禁止出版武侠小说,还不知要写到多少集呢。金应熙可真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还珠、白羽的新书一出,他必定买来看,并且借给与他有同好的学生看。我不但和他借书,且还经常和他谈论武侠小说,谈到废寝忘餐。我们除了谈论小说本身的特色和技法之外,也往往“旁及”其“附属”的文学性,例如《蜀山剑侠传》的回目。
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讲究平仄对仗的,还珠楼主的回目往往就是一副非常精彩的佳联。限于篇幅,试举几例。
写情的――
生死故人情,更堪早岁恩仇,忍见鸳鸯同并命;
苍茫高世感,为了前因魔障,甘联鹣鲽不羡仙。
写景的――
大地为洪炉,沸石熔砂,重开奇境;
长桥横圣水,虹飞电舞,再建仙山。
这个回目是写“峨嵋开府”(《蜀山剑侠传》中的重头戏)的神仙境界的。仙家景物本来纯属幻想,在他笔下却是极具“动感”,令人有如现场目睹此一“开府工程”。
谈禅的――
弹指悟夙因,普度金轮辉宝相;
闻钟参妙谛,一泓寒月证禅心。
这个回目是写高僧天蒙禅师对女弟子(叶缤)略示禅机、恩赐法名一事。书中写:“大师笑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音?’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杆,只有一音。’大师又道:‘钟已停摆,此音仍还在否?’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来问我……’”叶缤因此得名“一音”。“一音”的取义出《维摩经》:“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个随所解。”从这一回书看来,还珠的佛学是宗禅宗的。禅宗要义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此它的教学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常以简洁突兀的问答为教学手段。
陈寅恪佛学之精深,世人皆知。金应熙通梵文,且曾身受其另一业师许地山之熏染,有志于在宗教史上有所建树陆键东,《陈寅恪的{zh1}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是故对于谈禅说偈,自是优为。虽然他是站在马列主义者的立场来谈佛学,但绝非“左倾”幼稚之辈,对佛学全盘否定。我在少年时代对佛学亦曾略有涉猎,且在“新”、“旧”之间,亦正是处于“彷徨求索”的阶段,所以我们才可以畅言无忌,取得共鸣。武侠小说涉及的方面甚多,金应熙在每一方面的知识都足以做我的老师,我和他谈武侠小说,比我在课室中听他的课获益还多。
我和金应熙共同的爱好,象棋、武侠之外,还有诗词。
据说“一九五八年曾有人问金应熙懂得多少首唐诗,金回答:‘大概两万多首’。问者无人怀疑回答的真实性”陆键东,《陈寅恪的{zh1}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全唐诗》总数也不过四首,若然,则是超过《全唐诗》的半数了(要看“两万多首”的“多”字“上限”何在)。不过,我对此说,亦无怀疑。因为每有学生(包括我自己在内),来问他某句诗词的出处,他都可以把整首念出来,并解释其中僻典。“懂得”加上“记得”,尤其“难得”。
唐代诗人中,他又似乎特别喜欢李商隐的诗。李商隐的诗以难懂xx,“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一首《锦瑟》(以起句“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开头二字作为诗题,实质亦等于是“无题诗”)就不知引起多少注家的争议,有的说是“爱情诗”,有的说是“政治诗”,有的说只是李商隐发牢骚的“自伤之诗”……陈寅恪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晚唐有“牛(牛僧孺)李(李德裕)党争”,李商隐曾得牛党的令狐楚提拔,后来又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在当时的党争中是去牛投李,为人非议。陈寅恪在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就是这样说的:“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zw}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为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尤为可畏者也!”这段话亦可作为陈寅恪对此诗的注释。不仅如此,对后来发生的所谓“金叛师门”一案,亦可提供不同角度的理解。
由于李商隐诗对金应熙有点特殊意义,故此不辞词费。首先要说的是金应熙的文学观点。
金应熙是非常重视老师的创见的,他讲中国通史,讲到隋唐部分,就是用陈寅恪所创的“关陇集团”一词,来分析初唐政治的。讲到李商隐的婚姻关系,也同样将他牵入牛李党争,但在文学观点上,他却不是“索隐派”,而是比较倾向于纯文学的。
纯文学派可以梁启超为代表。梁氏认为:“李商隐的诗,好就好在不容易懂……”蓝于《李商隐诗论稿》蓝于,《李商隐诗论稿》,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七五年出版。蓝于为香港《大公报》前副总编辑、英文版总编辑李宗瀛之笔名。说:“当时并不一定想要传之后世……李商隐诗之不好懂,在很大程度上是后来那些腐儒故弄玄虚,不肯从字面中求解,而一定要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加以曲解,越解越玄,使上了他们当的人,如坠入五里雾中。”对于李商隐人品的论断,蓝于亦有不同的见解。他说:“我在谈无题诗时,也多少受到传说的影响,以为李商隐娶王氏,多少掺杂着在仕途上能够得到王茂元奥援的希望,但是越多读李商隐的诗,对他的生平知道越多,也就越觉得这种传说缺乏根据。”蓝于分析了李商隐的一些诗篇,认为是“……不时透露出两人相互爱慕之情。在封建时代,夫妻之间有这样真挚的感情,即使在诗人之中也是少见的。从这一点上,也多少可以看到李商隐的为人。尽管王茂元未能提携李商隐,而李与王氏的感情始终如一”。蓝于这本书写于一九七三年,当时的李义山正被卷入“儒法斗争”之中。
对于李义山一些xx的无题诗,应当如何理解,我在岭大的时候,也曾请教过金师。金师说:“我只能告诉你其人其诗的历史背景。怎样理解,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诗词欣赏,本来就含有再创作的成分。”
我想,梁启超说的“李商隐的诗,好就好在不容易懂”,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唯其不易懂,就给读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得以享受“再创作”的乐趣。
考证、欣赏,是互相关联的两面,不可偏废。甚至连蓝于说的那些“腐儒”,亦有其存在价值。他们所索之隐,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穿凿附会,只要有一分真的,于历史研究亦有裨益。
陈寅恪的“诗文证史”是兼摄中西的手法,虽非陈氏xx,然其远迈乾嘉(朴学),直入西儒堂奥(主要是二十世纪初,流行于德国史学界的“诠释学”),已足以为中国之史学开一新境界矣!“陈学”家李玉梅女士在其近著《陈寅恪之史学》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出版。论“诗文证史”见第三章第二节,一六二至二二三页,周一良评语见“序一”({dy}页)。一书中,对陈氏之“诗文证史”有颇为全面、精辟的论述。“陈门”老一辈弟子、xx史学家周一良誉之为“有关寅恪先生之小型辞典”同上。,“前修未逮,后出转精”,此之谓欤。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检阅,这里就不多说了。
不过还有一件金应熙念李义山诗的妙事,不可不说。
有{yt}我看见他在校园散步,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奇心起,走近前去,听清楚了,念的是李义山的两句诗:“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原来当时他正在追一个姓盘的女学生。不过那次追以失败告终的。
“水晶盘”典出《太真外传》:“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我听了忍俊不禁,因为盘同学体态丰盈,和汉代那位能做“掌上舞”的赵飞燕,恐怕正好是个对比。
这两句是义山诗《碧城》(其一),全诗是:“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李义山的《碧城》诗(共三首)据说是送给女道士的,亦都属于“难懂”一类。但见老师心情如此,我也不敢索解了。
追求失败之后,还有下文。原来这位盘同学是早就有了男友的,在外省大学读书,那年暑假,来到岭大探望女友。金应熙给他安排住所,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自称对盘同学的感情也早已“升华”了。和金师接近的一班学生,有的说这是“诗人气质”,有的说这是“马列主义者的风格”,有的说这是“戆居”。多年后,我把类似金师的恋爱故事写入小说中,亦受到批评家的指责:“拔高人物,不真实!”
诗词方面,金应熙当然不是“只爱古人”,连“不薄今人爱古人”,于他都不算贴切。他是古人今人同样对待。只要是好诗,他都爱。鲁迅和郁达夫的诗,他几乎都能够背诵。虽然这两个人的风格很不一样。当然还有他的老师陈寅恪的诗,他熟悉得不仅止于背诵。
六十年代的某一年,我和他在香港相遇,他说:“你对李义山诗还有兴趣吗?我给你看一首寅老写的《读义山马嵬诗有感》。”
义山诗句已千秋,今日无端共一愁。
此日谁教同驻马,当时各悔笑牵牛。
银河浅浅褰难涉,金钿申申詈未休
十二万年柯亦烂,可能留命看枰收。
(羽生按:清华文丛之二《陈寅恪诗集》九十五页载有此诗。但此句作“金钿申申詈休休”,似误)
我说:“章士钊的《南游吟草》你可曾见到,其中有两首章士钊赠陈寅恪的诗。”章士钊的《南游吟草》是他的香港友人刘伯端为他辑印的,非卖品。他说:“在香港报纸上见过一首。”我说:“是否起句为‘岭南非复赵家庄’那首?”他说:“是。”又说:“我好像也听说过有两首。我不便去问寅老。你记得{zh0}。”我不知他们师弟之间已有嫌隙,听他说未曾见过,便道:“{dy}首传抄者甚多,第二首在香港也是很少人知道的。”说一面写出来(此诗前有题记,当时记不齐全。“题记”部分,是后来补抄的)。
和寅恪六七初度,谢晓莹置酒之作。晓莹,寅恪夫人唐女士字,女士维卿先生(景崧)孙女也。
年事参差八载强,力如盲左压公羊。
半山自认青衿识,四海公推白业光。
初度我来怜屈子,大风畴昔佞襄王。
xx写手存闺阁,好醉佳人锦瑟旁。
金师看了笑道:“这首诗用典较多,有些还是僻典。怪不得不如语浅意深的‘岭南非复赵家庄’之‘抢手’。”我也笑道:“可见还是通俗的好,最少容易被人接受。”当时我已写了将近十年的武侠小说了。金师也曾和我讨论过章诗所用的“古典”“今典”,后来我写成了《章士钊的南游诗》、《章士钊赠陈寅恪诗》等篇梁羽生,《笔?剑?书》,十一至二十一页。,其中部分意见,就是得自金师的。
李商隐(义山)、章士钊、陈寅恪,一古二今,相隔千年李商隐生于八一二年,章士钊生于一八八一年,陈寅恪生于一八九○年。,风格有异。虽然陈寅恪并不认为李商隐的诗是上品,但他们的诗风却是比较接近的。章士钊诗则有宋诗的哲学性、论理性,另树一派。
我说陈寅恪的诗和李义山的风格接近,主要表现在两个地方。
一,他们的诗都有一种迟暮的感伤情调。李义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陈寅恪的:“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德功坡老吾宁及,赢得残花溅泪开”;“江淹老去才难尽,杜牧春归意未平”;“白日黄鸡思往梦,青天碧海负来生”;等等。迟暮情怀,如出一辙。细审之,则李义山多了几分纤柔,陈寅恪多了几分愁苦。这类诗篇,也是陈寅恪更多。
二,他们的诗,都“不容易懂”。蓝于说,义山诗之所以难懂,“一是因为他爱用典,而且有的到现在已成为僻典,一是因为他不少诗在当时有所关碍,不得不隐晦”。这个解释,xx可以用在陈寅恪身上。“古典”“今典”,有如“暗码”(用余英时的说法),目前,出现的注家已有余英时、冯衣北两位。立足点不同,“各自各精彩”(港人惯用语)。陈寅恪的诗有如今之西昆体,如果由金应熙来作“郑笺”,可能更加精彩。金应熙晚年对“陈学”甚有贡献,收在《中国史学家评传》金应熙,《陈寅恪》,《中国史学家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中的《陈寅恪》就是金应熙写的。
谈到现代诗词,当然少不了xxx的。解放之前,我们所能见到的xxx诗词,只有《沁园春·雪》一首。只此一首,已足以令我们倾倒。后来读得多了,我觉得xxx(诗词方面的xxx),有如一个天分极高的业余棋手,水平亦极不稳定。“佳作”固可傲视苏辛,“劣作”则似尚未“合格”。xxx诗词的两大特点,一是才气,一是霸气。《沁园春·雪》正是将这“二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之作。到了晚年,他给我的感觉,已是“才气渐消空霸气,翻成粗俗失粗豪”了。粗俗粗豪,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xxx有《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一词。词中有两组对偶句,一组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对仗虽略欠工整,还算不错。另一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四海”“五洲”、“翻腾”“震荡”都是同义词;“云水怒”“风雷激”也是一样意思。虽云可以加强语气,究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嫌。我当时正在研究龚自珍,又知道xxx也很喜爱龚自珍的诗,于是就把毛词、龚诗,各取一句,集而为联:“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并用作小说回目。
“百年”句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第七首:“廉锷非关上帝才,百年淬厉电光开。先生宦后雄谈减,悄向龙泉祝一回。”“百年淬厉”在原诗是指家学渊源万尊嶷注,《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七八年出版。,我则用来比喻新中国的兴起。中国有如一把宝剑,经过近百年来(从xx战争到新中国成立;百年,取其约数)水火(苦难)的淬厉,终于大放光芒。有位朋友和我说:“把xxx的词句,拿来做武侠小说的回目,不大好吧。”幸好那时“xx”尚未开始,否则恐怕还会给人入以“大不敬”之罪。
“xx”结束后,我拿这个回目给金应熙看。他说:“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上句写空间的壮阔,下句写历史的突变,意义完备。赋龚诗以新意,也是一个再创作。我放了心,看来金师还是我所认识的金师,最少,文学观点上仍是一如往昔。
但有一点我想不通的是,金应熙能够背诵那么多诗词,我却从未见过他的诗词作品。不知是否正由于他懂得太多(只唐诗就有二万多首),而他又太过追求xx,总觉得难以胜过前人,因而搁笔。
在象棋方面,他熟读兵书,却和国手总有一先以上的距离,恐怕也是不敢创新之故。我所认识的金应熙,并非教条主义者,但要说他已摆脱了“定于一尊”的思想影响,恐怕亦非事实。只就象棋与诗词而言,他就未能冲破自己所造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