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氏见蜂儿去远,用手指著说:“该该!今日可完了姑娘的威风了!”梁氏说:“青侄女,你摔倒他就是了,不该拉着腿子那们一阵拉,我只怕拉坏了他,可怎么好?”孙氏说:“拉掉了那娼妇的腿才好呢,留着他作什么?”王氏说:“要是我就着他一滚的时候,再结结实实踢他两脚。”梁氏说:“唉,你们都是些什么话?”青梅笑道:“这个我留着二分情呢,不然略用点力儿,他胸脯子那一块肥肉就得掉下来。这不过疼个十天半月就好了。”王氏说:“我不信你这点丫头这等有力?”青梅伸手向王氏勾来说:“不信你来试试。”王氏回身就跑,孙氏哈哈大笑。梁氏说:“别闹了,咱们也该伺候晚膳了。”青梅说:“我也该看看姑娘去了。”说著同进暖阁,青梅解帕,穿了衣裙而去了。
王氏先向炉中熄了火,孙氏随即掩绣屏。一齐出了观梅阁,说说笑笑往前行。梁氏三人前面去,青梅回至绣房中。梦鸾小姐窗前坐,看见丫鬟问一声:“你一去缘何久不转?满面欢容主甚情?”青梅见问称小姐,未曾说话乐无穷。便将适才园内事,从头至尾细回明。佳人听毕前后话,沈吟不语皱眉峰。半晌开言把青梅叫:“也太顽皮欠老诚。蜂儿总有可恶处,他本是太太的陪房,又不层,万一若将他摔坏,夫人要问怎应承?好象是我主使你,岂不是薄视萱堂把继母轻?惹的太太心不悦,令我难逃不孝名。母亲若要猜忌我,心疑难免是非生。从今须要学安静,不可胡为任意行。再去惹事招嫌隙,一定重处不留情。”青梅陪笑说:“遵命,姑娘教训敢不从。”主仆二人正讲话,有一个仆妇掀帘往里行。
仆妇进房来请小姐去用晚膳,小姐说:“我今日身有些不爽快,不吃饭了。”仆妇说:“小姐不爱吃饭,叫厨下作碗鸡丝燕窝汤,多加椒醋,酸酸辣辣的,小姐用些儿罢。”小姐说:“不用鸡丝燕窝,淡淡清清一碗笋汤罢。”仆妇转身而去,不多时用盒子端来,银碗牙箸,嫩笋印鲜汤,白米饭儿,两碟南酱瓜茄,放在小桌上面。仆妇说:“这两天天气寒冷,小姐想是著了些凉?小姐何不饮几杯木瓜暖酒,是最发散的,待奴婢去取。”小姐止往道:“你们从今再不必提酒,我是总不饮的了。”仆妇不敢复言,一旁伺候。小姐用了半碗粥儿,喝了几口汤,就不吃了。仆妇拣去家伙,青梅送上茶来。
小姐正坐吃茶,只见伏夫人走进房中,小姐连忙起身,万福让坐。伏夫人坐下,说:“姑娘怎么饭也不吃?身上觉著怎么样?趁早请个大夫看看。”小姐说:“些须小恙,不消请医。孩儿方才吃了些热汤,此时潮汗满身。不过是偶染风寒,明日也就好了。天气甚凉,又劳母亲来看孩儿。”说话间伏准也来问候,恭敬敬说了几句话,也不坐下,就往前边去了。这母女二人拥炉对坐,谈些闲话。小姐因见伏准近来这一番的举动,礼貌谦恭,俨然是一个正人君子,比回家那一晚初见之时,人不相同,便疑那晚是酒之所使。他若似此自立成材,将来倒是我爹爹一个帮手。”心中想至其间,便向伏夫人说道:“表兄年已十九,母亲何不央媒娶位嫂嫂?”
伏氏说:“也曾提过好几处,不能如意怎和谐?不是大来就是小,再不然就是门户配不来。畜生偏又心高傲,又挑颜色又挑才。选遍了鱼阳乡宦主,并无出色女裙钗。耽误至今无配偶,老身为此甚愁怀。”小姐说:“娶妇须要择淑女,只要他端庄贤惠性明白。依我不必挑门户,自古道,敞巷荒草出俏才。明日何不烦月老,访一位贤明好女孩。离年还有一个月,说成即便娶了来。添人进口迎新岁,母亲此祭亦乐哉。”伏氏闻言将头点,说:“为娘急速把媒人差。”娘儿俩闲谈一回天将晚,看看日影下台阶。伏夫人起身回转前边去,那伏准坐在房内正发呆。自言自语床边坐,看见夫人站起来。
说:“你老人家才过来?娘儿俩有什么说的,坐了这半天?”夫人未及开言,蜂儿说:“夫人、小姐议论大相公来着,所以坐久。”伏生连忙问道:“议论我什么?”蜂儿说:“小姐说你十八九咧,该娶位娘子了。”伏准开言,狂喜不定,忙向伏氏问道:“果真这等说来着?”伏氏说:“正是”。伏生大喜,暗称有趣。
“我与他自一相逢到今朝,难得佳人这句话。他今这一提念我,明明有意把我怜。若无关切相怜意,如何为我虑姻缘?这是我天喜红丝该照命,匹配这能文善武玉天仙。劳勤的妙计真奇验,全仗着温柔软款动婵娟。今朝提我婚姻事,话中暗有巧机关。恨我那老实姑妈全不懂,不能顺水就推船。他老若是就上话,我这个好事完成不费难。佳人总有怜我意,女孩儿羞口难开怎好言。这正是:梅吐暗香传春信,我何不巫山觅路访桃源?见景生情观眼色,大叫着美满佳期在目前。”狂生越想越喜,抓耳挠腮满面欢。
夫人见他口内唧唧哝哝,狂喜非常,遂问道:“你这等傻笑是因什么?”伏生也不言语,只管点头,哼哼哈哈。夫人说:“我向你说话,为何不言?”伏生这才听见,说:“孩儿正有所思,故此不曾听见太太问话。”伏氏说:“你思量什么?”伏准说:“我想起一俗语来了。”伏氏说:“什么俗语?”伏准说:“我常听见人说,姑舅成亲,却是个什么话?”伏氏说:“这倒可笑,你连这么一句话也不懂的?舅母的女儿与姑母作了媳妇,就叫作姑舅成亲。”伏准说:“要是姑母的女儿与舅母的儿子呢?”伏氏说:“也叫姑舅成亲罢了。”伏准闻言,站起身来,笑嘻嘻走至伏氏面前说:“要不咱娘儿俩也作个姑舅成亲罢。”伏氏猛省悟过来:“哦,你这冤家,少要胡闹!他是有了婆家的人也,要是叫你妹知道,你看他可是个好惹的?讨一场无趣,是什么意思?”伏准笑道:“你老人家自管万安,圣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岂虚言哉!”伏氏说:“我不懂你那臭文,去罢,去罢,该睡觉了。”伏准说:“我还仰仗太太撮合好事呢,刚提一个头儿,就怕起来了。”伏氏说:“你还要说么?”伏准起身,一面走着,一面说:“有志者事竟成。”念念道道往前边去了。
伏氏向蜂儿说:“你看着这小老子,恁空生事,要叫咱姑奶奶知道,岂肯干休!”蜂儿腹中暗想:“这到是我个翻盆的机会,看大相公光景词色,明有窃玉怜香之意。
常言道:‘少年男子青春女,犹如烈火近干柴。’相公人物亦不劣,风流性格嘴儿乖。小姐今已十六岁,及笄之年情窦开。襄王有意邀春梦,神女一定赴阳台。还有青梅小狗贼,定作红娘躲不开。但愿他们果如此,我从暗里看分明。留神拿住三人短,从此后,不敢轻狂望我傲。别说丫鬟得伏气,就是姑娘也傲不来。”贼婢想罢主意定,悄语低声叫太太:“大相公说的是醉话,你老不必费疑猜。幸喜无人听了去,不可声扬隐在怀。只管装了不知道,何须烦恼自生灾。”伏氏也就不言语,蜂丫头,收拾牙床把衾枕排。夫人安寝且不表,再说伏准到书房。
伏士仁来到书房,劳勤见他这一番颠狂喜笑之态,就知有故,笑问其详。伏生就把适才之言,说了一遍。劳勤说:“如何?小人之策妙不妙?如今有点喜信,你明日就碰一碰。”伏生说:“我也是这般想,但无事不能到他房中,怎生得叫他欢喜的因由前去才好呢。”劳勤说:“凑巧的很哪,这里有个绝好的题目,你拿了去,小姐见了一定欢喜。”说著,从书架上取下来递与伏生。伏生接来一看,却是一本抄报,内有顺天侯杨爷西凉边事一段。原来杨公火速兵至西凉,一阵成功,杀退回王,献了降表,圣上大喜,加封公爵,赏赐蟒袍玉带、黄金彩缎,委镇潼关。各州府县都有知谕。那劳勤因有事进城,自兵房得来,在主人面前讨好。伏生看毕,心中大喜,连说:“好小子,到底是你留心!这本京报,分明是我的姻缘簿,小姐见了一定欢喜。他此时身上不爽,等过几天也好了,拿去与他观看,必然有些好处。”劳勤说:“相公得到了好处,千万也赏我个好处,不枉小人替爷筹算。”伏生带笑点头说:“你要与我成这件事,我许你往后合我一样的享福。”劳勤说:“这福怎么一样的享法?”伏生说:“我怎么穿,也叫你怎么穿;我怎么吃,叫你怎么吃。”劳勤说:“爷要怎么死呢,也叫我怎么死,一点不错。”伏生一声断喝,举手要打,劳勤抱着脑袋,笑嘻嘻的跑过一边儿去了。
这正是,妄想的狂生胡思作念,色胆如天不怕人。起意图谋有夫的女,不思报应与循环。要行窃玉偷香事,梦魂打算不安然。这日听得小姐好,他要香闺去见女婵娟。包巾笼发重梳洗,恨不能傅粉与搽胭。薰香洗澡把新衣换,对镜观瞧自喜欢。叫声:“劳勤你看我,大爷那束儿不周全?红的嘴唇白的脸,眉又清来眼又欢。衣服华丽人儿俏,真是风流美少年。虽然无有潘安俊,敢称潘二与潘三。自巳看着不住的爱,美人见了岂憎嫌?”劳勤说:“相公你去有八成准,我保管今晚良宵月心圆。”狂生带笑说吉利,把那边报拿来藏袖间。慢慢来至中堂内,隔着那帘缝儿望里观。只见那蜂儿槌腿床边坐,伏夫人午睡面朝南。他这里蹑足潜踪不惊动,急转身形扑后边。来至小姐窗棂外,自言自语慢答讪。说:“我几日无来此,却原来两树梅花都放全。”这狂生使着声儿朝里走,绣阁中惊动佳人高梦鸾。
且说小姐在窗下正坐,听得人声,未辨是谁,要出房去看。伏士仁一掀帘走将进来。小姐心中暗道:“他来却是何故?”少不的起身让坐。伏生见礼毕,坐在一旁,小姐面前小桌儿上著文房四宝,一张桃红笺上面数行草书,写的龙蛇飞舞,好似诗词一样。因指著问道:“这一定是贤妹佳作,还是有题,还是偶成呢?”小姐说:“小妹因见窗外梅花盛开,松竹相映,就将岁寒三友为题,胡写了几句解闷,也不足以称佳作。”那伏准满心里拿过来夸奖一番,因自己的学问有限,恐一时说错,到露了马脚,因此就不往下问了。未来之时,千思万想,打算下一套买俏招风、轻浮挑逗之词,无穷无尽;及至到此,见小姐那一段严重端之态,虽然对面讲话,正颜厉色,侃侃而谈,竟把他那一团邪气逼住,无可开口。坐了一回,小姐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说:“今日来到小妹房中,想是有什么见教。如无话说,请自方便。”
伏生闻言,这才想起袖中之物。陪笑道:“愚兄无事怎敢惊动贤妹?因进城得了一个喜信,特来报与妹知道。”小姐说:“却是何事?有何可喜?”伏生说:“因杨大舅舅平定了西凉,圣上大喜降旨加官增禄。在兵房看见边关报,喜的了不得,大料贤妹必然思念此事,我就急忙拿了来与贤妹看看,一定开怀。”说著,从袖里取出来,双手高擎,就要捧过来。青梅遂向前接来,递与小姐。小姐接来看一遍,心中甚喜,说一声:“谢天谢地,从今又放下我一条心来。多蒙兄长费心,小妹感谢不尽。青梅,与你大相公看茶。”青梅答应一声,送过一碗茶来。伏准见这番赐脸,喜的他心花开放,接茶在手,一面吃着,一面用些闲语慢慢引谈。讲了些古往今来朝章故典,伏生乘机说道:“愚兄尚听得人说古本闲书,有一段玉镜台的故典,不知是何讲解,贤妹博闻广记,望乞赐教。”且住,那玉镜台的故事,谅看官无有不知的,少不得表明伏准的心机。此事出在晋朝,有个才子,姓温名峤,下玉镜台为定,娶姑母之女,佳人才子,一双两好,姑舅成亲,传作风流佳话。今日伏准隐然以温峤自比,用话打动佳人。
不想小姐本是绝世聪明女,善察隐见如神。登时省悟恭解透,不由的满面通红心内沈。“这厮胆大真该死,就该剥皮抽了筋。小姐正自要发作,忽然复又自沈吟:“他虽然话中有话藏深意,并未敢显然越礼与胡云。我若翻脸将他问,他必然说是无心论古今。况奴家闺中之女千金体,怎好学道白分清细理论。较争起来反不雅,倒惹有旁人启笑唇。再者我继母是他亲姑母,看光景不是明白人。闹起来无非把闲气惹,未必能谁是谁非断的清。不辨贤愚还罢了,不免外想起疑心。不说禽兽无道理,定说我歪思不敬后娘亲。”小姐压着气恼暗思忖,那狂生眼珠儿不动看佳人。高梦鸾左右颠夺主意定:何不如此这般云?未曾启齿微冷笑,说:“表兄竟是假装昏。俗语说,秀才能知天下事,难道你闭眼睛入夤门?读书岂不明故典,何须故意问钗裙?似小妹不过略识几个字,无友无师又寡闻。正要领教几件事,望求讲解莫藏真。我问你:男效才良怎么解?‘才良’二字意何存?桀与纣身为帝王万民主,却因何直到而今骂昏君?伍子胥借兵灭楚鞭尸骨,楚平王因何事故逼忠臣?齐襄公斩了彭生自掩耳,但不知姜女是何人?董卓吕布认义子,何故日后被杀身?郭华死后人笑骂,死无结果撇双亲。柳下惠有何好处,使后人夸奖到如今?念小妹心性愚蒙全不解,请道其详我愿闻。”这小姐半含嗔半含笑,问住了好色贪花伏士仁。浃背流汗心乱跳,似哑如聋无话云。手摸椅背装咳嗽,高小姐冷笑一声站起身。一边走着把青梅叫:“随我园中散散心。”掀起帘笼出绣房,青梅未语面生嗔。叫声:“相公请方便,屋里没人要锁门。”狂生此时羞无地,恰似当头水一盆。只好答讪朝外走,垂头丧气少精神。来时已觉心花放,去时搔首自沈吟。一步一步朝前蹭,好容易来至书房小院门。
劳勤正在房中,他家相公低着脑袋来了,看那一番的光景,就知是撞了南墙,遂向前问道:“相公去了这一回,可得些光彩么?”伏生闭目摇头,咕咚往床上一躺,摆手儿:“莫提,莫提!我才略略儿说了一句,他就勃然变色,口似悬河,话如涌泉,问了我一个闭口无言。他却冷笑一声,出房去了。青梅那丫头更又可恶,瞪起两个大眼,把我硬赶出来。你说叫人扫兴不扫兴?”劳勤说:“这等说来,只好拉倒。”伏准说:“这样绝色佳人,我实实放他不下。”一面说,槌床发恨,叹气连声。只见劳勤猛然跑至跟前,拉着袖子看了一看,说:“相公,相公,你的姻缘簿呢?不知伏生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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