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_乌以强_新浪博客

老肥要和镇政府打官司。

具体说,是老肥的老婆要和镇政府打官司。老肥因长了一身暄肉所以叫老肥。老肥有一身暄肉,可是没有主意,认识他的人都说:“老肥的心长在老婆肚子里呢。”老肥天天坐在小小的售货窗前,胳膊交叉搁在窗台上,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的行人。老肥夫妇经营了二十年,有了一定的积蓄,准备把现在五间平房改成二层楼扩大经营,可是镇政府要扩建车站,老肥的商屋在拆迁范围。他接到镇政府的通知,只喘气,眼睛死鱼眼那样,鼓凸凸的,但一点光也没有了。接着就有人提着一桶白涂料出现在老肥屋前,用破布捆成的大笔,在老肥的屋墙上狠狠刷了一个“拆”字,又围着“拆”字花了一个圆圈。

老肥觉得一身暄肉都变成了铁块,他要彻底瘫倒了。老婆是冷静的,站在老肥的身后,冷冷地看着那几个人越刷越远。{zh1},她使劲拧了老肥的胖腚。老肥尖叫了一声,疼得嘴里吁着气,看着老婆扭身回了屋,也晃着身子跟进屋去。老婆在看镇政府的“通知”。“通知”上引用了许多文件条款,令老婆非常陌生。老婆{zh1}把眼盯在“通知”煞尾上。尾上说限三日内拆迁,每间房免除四个义务工,早拆{yt}奖励100元等等。老婆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寻找,待找到“宅基由村委会另行安排”,老婆的脸便青灰下来。她看老肥,想讨个主意,老肥气喘嘘嘘地只看屋顶。盖这房时他还年轻,房顶上的那架榆木梁是他一人从村里扛过来的。十几个人从肩上卸那架梁时,老肥“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老肥的商屋靠着车站的十字路口,黄金地段,往日屋里200瓦的灯炮亮到半夜,买卖也红火到半夜。今晚刚吃过饭,老肥屋内的灯便熄灭了。老婆催着老肥早上床睡觉,自己掩上门悄悄出来看动静。路北面老黄的两间砖房也被刷上“拆”字,老黄一如既往地在灯光下修自行车,一只大灯泡吊在一棵垂柳下。一辆自行车两轮朝天,老黄一弯腰把自行车正过来,交给车主。老婆看到老黄从油乎乎的腰包里找钱,很泰然,一点也没受到“拆”字的影响。老婆目光又扫向十字路口的西边,那是谢芳的门市部,今晚也是灯光暗淡,不见人影出入。其余几十家门市部,全都无精打采,偃鼓息锣的样子。那全是些新的小商人,刚在路边立门市不久,却像水边狂长的野草,把本就很窄的马路挤的象鸡肠子那般细了。她此时有些怨恨这些新商户,是他们连累她似的。车站这地方,老经商户只有老肥、老黄河路西边的谢芳。他们是和车站一块立足,一起走过来的。于是,老婆想走过十字路口去和老黄拉几句今天的事情。老婆想咳一声,免得热脸遭冷脸,因为老黄平时的脸总是冷冰冰的。一条大黄狗从柳树下扑出来,又被拴在柳树上的铁索猛地拽住,狗只得缩回去,又扑上来,发出“汪汪”的狂叫。

但老黄没回头,老黄弯着腰很傲气,像老黄张脸。老婆止住气,看看老黄看看狗,狗眼被灯光照得雪亮,冲自己半立半卧要扑上来的样子。老婆便对老黄很恼。她又想到谢芳那里去。谢芳屋里突然拉灭了灯。老婆心沉了一下,叹口气,只得踱回自己屋里去。

天刚亮,镇政府的大喇叭就冲着车站上的小商屋里喊叫起来。喇叭架在一辆130汽车上,车在十字路口对着小商屋来回跑。车里坐着几个人,大盖帽手拿麦克风拼命喊叫。大喇叭把他的声音扩送出去,响彻了整个车站。一座座小商屋在大盖帽的喊叫声中瑟瑟发抖。喊话的主要意思是警告各小商户,如抗拒通知要求,就用推土机,把商屋全部推倒等等。大喇叭东西南北跑了几个来回,在老黄、老婆、谢芳店房外重点停了停,冲他们很是威胁了一番,并隐隐点出“钉子户”这个词,意思是镇里已下决心,坚决拔掉钉子。一台“东方红”推土机举着一个大铁铲也隆隆地开过来,停在路边,只等一声命令便冲过去把一个小商屋推个七零八落。

村长来春也出来了,领着几个镇干部一户一户地叫人。来春粗粗壮壮的身材,手里拿着一个“二哥大”电话,二哥大的皮管天线抖抖颤颤。来春挨户喊“快来开会”。北郊的人都背过脸去。跟着来春的几个都是年轻人,大都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他们觉得很好玩,嘲笑来春连自己的村民都叫不动,真是头老母猪。来春便急红了脸,站在马路上先对二哥大喊了几声“喂”,以示威风,便冲周围的小商屋高骂起来。他说谁在让我叫第二遍谁是母狗养的。商户们的脸贴着窗玻璃,把外边的一切的看得很清楚。来春便用眼剜着这些挤在玻璃后面的脸越骂越难听,于是有人吃不住骂,慢慢推开门向外走去。那人走出自己的商屋还怕被人耻笑,他想如别人不出来,自己也许该退回去,可是又有人推开门走了出来。来春见大多数人都来了,突然来了精神,手晃着二哥大到一个高个子大盖帽面前汇报成绩。高个子的大盖帽冲来春说了几句什么,大盖帽是让他点名,并声嘶力竭地说“一个也不能少”。来春变招手跺脚喊大家向前凑,懒懒散散地围成一个半圆。不配合的神情令大盖帽很恼火。他大声喊来春点名,来春手晃二哥大点着人走了一圈,发现缺少老黄、谢芳和老肥。来春跑到大盖帽跟前低声如实汇报。大盖帽便命来春带着先前那几个年轻人冲车站十字路口走去。老肥正站在门口,欲出不出的样子,老婆两眼冷冰冰地盯着来人。来春冲老肥喊老肥你怎么不去开会,老肥吱吱唔唔,身后闪出老婆,老婆眼光斜一下路北的老黄说,都去了俺就去,说完又缩回老肥身后去。来春气得翻了一下眼皮,看看老黄和路西边的谢芳,谢芳正向这边看。他带着人向谢芳走去。边走边冲谢芳喊“快去开会”。谢芳一下子红了脸,来春又喊“怎么不去开会”。谢芳便拿一双眼盯住来春说,你叫我三声姑,我就去开会。把来春憋得满脸通红。来春窘得把“二哥大”举到耳朵上又放下来,他回头对跟着的那几个大学生说村长这熊官最难干,净跟一些愚昧不知的人打交道。这话被谢芳听到了。谢芳冲着来春说,谁愚昧,谁无知,先按后拆才叫法律。来春被骂得粗了脖子想回脏话,但谢芳一扭身子走向会场,给来春一个大下不来台。来春冲着谢芳袅袅婷婷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来春看到谢芳经过老婆商屋时,老婆跟着谢芳也想会场走去,就带着人去叫老黄。老黄站在大柳树下,双手扶着枣树棍子,黄狗站在主人腿边,一幅很雄壮的抵挡虎狼袭击的图画。老黄看看奔过来的来春,那棍子慢慢提了起来。来春在受不到棍子袭击的地方站下。那几个大学生松松散散站在离来春很远的地方。来春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老黄,叫了声“老黄”,老黄只慢慢往高处举棍子。来春身后的大学生,大学生们已做好了迅速逃跑的准备。来春手晃了一下“二哥大”又说了声“老黄去开会”,老黄腿碰了一下黄狗,狗便忽一声扑上来,险些扑到来春身上。来春向后惊闪了一下身子,又羞又恼,进退两难。这时从东边的会场里跑来了矮个子大盖帽,招呼来春会会场。来春低头狠了一眼老黄,趁机走了回去。大学生们感到很有趣的笑了起来。来春便对他们说这熊村官不能当了。大学生们又笑。来到会场,来春问大盖帽老黄怎么办。大盖帽说先易后难,{zh1}拔钉子。来春便手挥一下二哥大说都向前来,开会啦。

“不拆的”,大盖帽指了一下停在路边的推土机,又提高了嗓门说“就给他拱了!”接着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公文纸,一个圆印盒地给来春。来春把二哥大掖在腚后的裤兜里,露出一大截,按大盖帽的指示让商户们去画押。意思是不画押就示为抗拒政府,马上用推土机去拱。老百姓最怕在白纸上押自己的手印,画了押就等于把手脖子断给别人了。高个子大盖帽深知这一心态。来春拿着公文纸和红印泥盒,让一个个的画押,说,谁不画押就拱谁的房子。

来春连哄带吓地转了一圈,几十个商户都在白纸上画了押。大盖帽脸上渐渐绽出了笑容,{zh1}剩下老婆和谢芳。来春拿着押满红指印的公文纸逼了老婆又逼谢芳。老婆说你给我安排了宅基我就画押。来春说这是镇政府的规划不该咱村里安排,眼角里却睃着谢芳。老婆一扬脸说,我不管谁来规划,人占三尺土,不安排宅基我死也不拆。说完竟一扭身,走了。来春没办法又来逼谢芳。谢芳也一拧身,扬长而去。来春被打闷了似的站在那里,进不得退不得。本来要离开去拆屋的商店又围拢来,犹豫了刚才画押时的决心。高个大盖帽从来春手里抓过公文纸,抖着向他们高喊,画了押的今天谁不拆就拱谁的房,并向大家表示自己执法公正,要不把老婆和谢芳的房子拱倒他就不姓李啦。老李又发誓地喊了一声,干脆我就不叫李长胜了。李长胜回到130汽车上,打开喇叭表扬这些拆迁的商户。汽车在车站的十字路口来回跑了几趟,{zh1}停在老婆商屋前,大喇叭嘎然哑住,李长胜带着几个大学生从车上跳下来。老黄依旧在修自行车,腰背对着他。黄狗爬在柳树下,虎视眈眈地向这边望着。吊在柳树上的几条自行车轮胎在阳光下一动不动。李长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喊老肥,让老肥出来说话。老肥气喘吁吁地走出来。李长胜再问为什么不拆房,老肥吱吱唔唔,老婆从身后闪出来说:“我说”,两眼冷冷地望着大盖帽李长胜。李长胜拿出对付滚刀肉的办法说:“我给户主说话,你靠一边去。”老婆顿时涨红了脸。她准备骂一句最难听的话,来捍卫自己的自尊心。她忘记了在传统观念中男人是户主,自己是家里人。老婆便拿眼光逼老肥,这时她非常恨自己男人不像个男人。这时人们突然听到一声“男女平等是国策,谁说女人不能当户主?”众人回头,原来是谢芳。大盖帽说马上拱你的房子谢芳,拱不了你的房子,我不叫李长胜。谢芳便举起一本书,打开一字一句,高声念道:居民搬迁,政府先应安置后拆迁云云,并冲大盖帽说你拱我的房是违法,你违法我就告你。大盖帽说我先拱了你的房再让你告我去吧。

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拱老肥的房子!”,向停在路边的推土机一挥手。推土机吼叫了一声,冲过来。众人情绪一下子凝固了,自动为推土机闪出一条道。推土机吼叫着在离老肥商屋十几步的地方停下来,司机探出头后大盖帽,像在问该从那面下手。大盖帽脸色铁青,一迭声地追问老肥夫妇,拆还是不拆。老肥抖着一脸的暄肉看老婆,口里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像是在说“拆”。但老婆猛地抽了他一巴掌,说咱死了也不拆。大盖帽便冲推土机劈了一下手,他为这个果断的手势很得意。推土机亮晃晃的大铁铲马上就要铲到屋墙上了。大盖帽还在向老婆老肥一迭声地高喊“拆啊不拆”。老婆也不答话,拽起老马就跑到推土机前躺在了地上。推土机加足了马力,烟筒欢快地喷出一串浓烟,仿佛一口气就能把老肥的商屋铲为平地。老肥死闲着眼,老婆身子护住老肥的胸膛,一动不动。推土机停下来,不知所措。围观的人适应不了这刺激人心的场面,有的人干脆扭过脸去。大盖帽脸色煞白,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又冲推土机挥了一下手,让推土机换一个角度,避开老肥推商屋。老婆拽起老肥在推土机前爬来滚去,死不让推土机前进半步。推土机示威地吼叫着,东撞一头西撞一头,但是前面总隔着老肥和老婆。大盖帽冲推土机的司机直挥手,那意思是无论如何要灵活地甩开老肥直撞小屋。老肥夫妇干脆回身抓住了推土机的铁铲,随铁铲东来西去,把推土机逼得干吼叫,不得寸进。大盖帽又命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大学生去拽老肥夫妇。大学生们缩手缩脚地去拽抱。他们干脆手抓铁铲躺在地上,双脚乱蹬让大学生们下不了手。大盖帽在人群中搓着手,喉咙干裂沙哑。喊出的话谁也听不清楚了。

黎明中的车站像一个刚分娩的孕妇,有一种被痛苦折磨的疲惫和终于做了母亲的快意。车站周围那些商屋,全被拆得残墙断壁。太阳升起来了,明晃晃地照耀着车站。那位炸油条的老人又点燃了炉火,一位姑娘在一旁帮忙。煤烟通过长长的烟囱直冲天空。是一个和往日一样的早晨,但是人们的目光却不时扫一下老黄、老婆和谢芳的商屋。他们的商屋嵬然不动。但细心人发觉在黎明,头班车开过的时候,老婆和谢芳悄悄站进客车,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是大家都知道镇上不会就此罢休,因此天刚蒙蒙亮,炸油条的老人传播开了。说昨晚镇上灯火亮了一夜,人们认为老肥无论如何也是拧不过镇上的,镇上一定会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这些话自然也送到老肥的耳朵里。老肥自老婆钻进汽车后,便闩死了门,拉上窗帘,把自己深藏起来。同时做好了推土机再来拱房的准备。他要于商屋共存亡。老黄被对面炸油条卖老豆腐的欢快和谐的气氛所感染。他闻到阵阵油香飘过来,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响了几声,很想走过十字路口,买几根油条吃。但这时,有人推滚着一个三轮车上的车轮向老黄走过来。他对老黄说,他来赶集卖石灰,刚喝完一碗老豆腐,发现一个车胎扁了。那人看看左右没有第二家修车胎的,对老黄一脸的乞求。老黄愣了一愣,似乎不知该不该接这个活。那人又热情地喊了一声“大叔”。老黄才发现那人和自己年龄差不多,有小五十了吧。老黄叹口气,心想人碰到难处了。忙接车轮抢修。那人感激地围着老黄转来转去。夸老黄好手艺。老黄却冲那人不冷不热地一挥手,让他去对面拿半斤油条来。那人眨了几下眼皮,一会儿就跑了回来。老黄接过油条扔给黄狗一根,横自己嘴一根,两腮一个来回运动。粗一下脖子,咽了下去。一根油条吃完,车轮已补好。那人问老黄多少钱。老黄一摆手说用油条抵了。那人冲老黄愣了一愣,然后笑了,转身轻快地推滚着车轮走回去。老黄看着他的背影也笑了。又有一个人赶着自行车走过来。老黄一点也没有犹豫地接过自行车,掀一把纸扇那样,把自行车在空中轻巧地翻了个底朝天,“xx”拍两下,让车轮转动起来。老黄又修起了自行车。心情也渐渐好起来,拆迁的事丢到脑后去了。一辆没有修完,又有几个人推着自行车围等在老黄四周。老黄手脚麻利地忙上忙下,心情很舒畅。每个集日老黄都忙得满脸油汗,油破的衣兜里也会塞满鼓囊囊的钱。车站还是往日的车站,集市还是往日的集市,老黄想。老黄便浑身都来了劲。这时已近中午,突然有一个人跑来,喊老黄老黄,你还有心修自行车,镇门口贴出布告来了,布告上点了你的名字。老黄停住手,来人又说了几遍才听明白。他像挨了一闷棍,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人又叫了一声老黄,说快去看看吧。那语气和神情像在说你快被枪毙了还不知道。老黄终于问道,名字后面打红叉来么?来人摇摇头,说没看清楚。老黄脸由劳动的红色变成死灰色,“啊”的叫了一声,冲出人群,向镇政府跑去。来人也跟着跑。人们注意到老黄没有带棍子和黄狗。来人也紧跟在老黄后面。高声提醒老黄是不是扛上棍子,老黄听到了,慢了慢脚步,还是继续向前跑去了。

镇上门外的东西大街上,有一群人围在镇政府大门一个柱子前,议论纷纷。跟着老黄跑的人现在跑到老黄前面。向老黄指明了应看的东西。原来那堆人正在看一张白纸布告,上面用黑墨清清楚楚地写着老黄的名字。那人是个年轻人,因老黄不识字,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老黄越听越呆。原来那白纸布告上是关于老黄、老肥和谢芳的行政处罚决定。老黄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的名字从未上过布告。因此他感到异常可怕,像一把大斧把他一劈为二。他甚至后悔自己的无知,触犯了法律,让法律给提上了白色布告,等于在大庭广众下光着腚被斩了首。这时,老黄嗡嗡叫着的耳朵中又突然听到一声:“老黄,枣木棍子哩?”声音带着嘲弄。老黄木木的转身。说话的人是李长胜。李长胜的身后还有老婆和谢芳。李长胜又得意地说,谢芳和老肥家属上访到县信访局,“这不”,他举起一张信纸说:“这是信访局写来的信,要镇政府妥善处理。”李长胜用手拍了一下墙上的白纸,冲谢芳和老婆冷冷的笑着说,“这就是妥善的处理,不服再去上访吧。”说完一背手,走了。老黄绝望地喘口气,瘫蹲在地上。老婆紧紧挽着谢芳和老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到县里上访,回来会面对这样一个局面。

夜来临的时候,老婆的商屋又燃起了灯。灯光长条状从门窗里射出来,铺亮到马路中间。老婆的门窗拉上了布帘,布帘上绿灯的图案映得很清楚,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静得反常。有人悄声说,是不是出来了。几个人在灯光中交了交头,觉得这屋里很蹊跷,像有的人在大事逼迫下自尽一样,老婆和老肥他们已被挤到了墙角里。为什么不可能自尽呢?来人相互用眼睛交换了这种看法,准备用肩膀撞开门,也许老婆刚把绳子套在脖子上呢。于是有人耸起了肩膀,憋足了劲准备把门撞个粉碎。可是门却吱地一声自开了。惊得几个来人吓了一跳。谢芳从灯影里走出来。她仿佛看出了他们的心情,对他们说放心吧死也得死在法庭上。有人问你真想和镇政府打官司。谢芳坚决地一点头,然后一扭身,依然婀娜着腰肢穿过十字路口,走回自己屋里去。

老婆和谢芳肩膀上各挎着一个人造革皮包,在法院门口,望着法院大门,踌躇磨蹭了好一阵脚步。法院的办公大楼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蓝色的装饰下班闪着好看的光亮。老婆和谢芳终于紧挽着手,慨然就义似地走进了法院。她们被值班人员指送到行政庭,谢芳递上昨晚写的几纸诉状。那人接过诉状,顺手翻看了两页。谢芳和老婆目光亮亮地望着他。那人一笑说,你想告政府?两人坚决的点头后,又说,我看看镇政府的处罚书,那人又笑了一下说,先到县政府的复议一下吧。谢芳问什么叫复议,法院为什么不收。那个又笑着说,这是程序,有了复议结果,我们才好判决。老婆插嘴问到县政府找谁?找县长,那人回答。

“县长能接见我们吗?”谢芳说。

“怎么不能?这是程序。”法官说。

两人找了半天,才找到县政府大楼。他们不知县长在哪层楼,进了楼截住一位男工作人员便问,那人说了一声“在二楼”,忙走掉了。二人手紧按着斜挎在身上的皮包,那里边是所有的材料。她们不知见了县长该怎么说话。但是已来不及细想,爬到二楼,谢芳领着老婆在走廊里东找西摸,不见县长的门牌,见到的只是这办公室那什么局。没办法,她们想叫开一个办公室的门问问。这时却有人主动向她们走来,并关切问她们找谁,有什么事情,听到回答后把她们带到一间办公室里。那是个三十多左右的年轻人,屋里还有一个四十岁的女干部。他们说这是法制办公室,专为县长办理这类案件的,见到他们就等于找到县长了。两人很感激,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眼里涌出泪来。女干部便柔声地劝她哭,有话慢慢说。老婆只想上厕所,身上扭来扭去很不自在,女干部热心地问是不是想上厕所,老婆点点头。女干部便领出老婆指给厕所,返回来,坐在桌前展开一叠纸,准备作笔记。在谢芳平定了情绪开口诉说自己的理由时,老婆从厕所回来了。谢芳诉说的时候,老婆坐在一旁两眼闪闪发光,嘴唇为谢芳的诉说加劲助威抿得铁硬,无声地翕动。谢芳说完了,女干部问老婆还有什么补充,同时向窗外一扭脸,冲对面的男同志悄声说县长走了。谢芳听到了忙扭头看窗外,见一辆黑色轿车拐出了大门,不见了。她没有看见坐在里面的县长是什么样子,但她看到了车后面的车牌号——02号。这个细节老婆没有发现,她正对女干部摇了摇头,说:“没补充”。女干部笑了,老婆也笑了,笑得很天真,她以为女干部冲她笑说明她的官司准能打赢。她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回到家里来的。回到家,老肥听了老婆和谢芳的叙述,高兴起来,颤着一身暄肉走到货架上拿了一挂鞭炮,要到门外去放。

县政府复议的结果很快下来了。{yt}下午一辆白色面色车停在老婆的商屋前,车上下来几个人,有镇上的李长胜和村支书来春,来春向老婆、谢芳很遗憾不是她们认识的那两位。县里来的两个人中,一个梳背头的在老婆的商屋外对老婆宣读了县政府的复议结果。结果是同意镇政府的处罚决定,如不执行,十五日内向人民法院起诉。老婆和谢芳被读呆了。县政府的复议决定被塞在了她们的手里,下边是县长的亲笔签字。李长胜得意地说了一句“可听好,十五日。”然后拉着县里的人钻进面包车,走了。有许多人围了上来,谢芳把老婆和老肥拉进屋,回手关死门。这一夜,老黄看到谢芳很晚才从老婆里出来,老黄以为谢芳会走到他这边来,但没有,谢芳径直穿过十字路口,走回自己屋去。车站上的人从此三四天没有看到老婆和谢芳。

{yt}清晨,车站上出现了几个干部,里面有腆着大肚子的李长胜和手里拿“二哥大”电话的来春,他们指挥几个人打扫因拆迁到处是垃圾的路面,并在车站墙壁上贴了两幅“欢迎领导指导工作”之类的标语。太阳刚爬上屋顶,东边便出现了一个小车队,浩浩荡荡向车站驰来。李长胜和镇长站在路边,准备钻进一辆“仪征”警车为车队带路。车队很快出现在老婆商屋门口,慢慢穿过十字路口。这时,老婆、谢芳和老肥突然跑到路中跪下,挡住了一辆汽车。那车牌是02号。车子猛鸣了一声喇叭,要冲过去的样子。老婆等死跪着不动,嘴里喊着:“要见县长!”李长胜和镇长开始不知出了什么事,现在忙跑过去要拖开他们,老婆们做出了坚决的抵抗。见不着县长,决不起来。

车门打开,中年县长走了出来,一挥手制止住李长胜等。走到老婆们面前,轻声说有什么事,并狠狠冲李长胜和镇长瞪了一眼。李长胜和镇长低垂了头,躲闪到一边。县长是个有文化修养的人,这一幕触动了他的心。进入九十年代,还有拦路喊冤的事情,他为此涨红了脸。谢芳拿出县长签名的复议书,和要求撤消镇政府处罚决议的申请,县长很快地翻看了一遍。坐在小车里的人围上来看热闹。他们是全县各乡镇的书记镇长,今天对每个乡镇进行秋种检查,县长站在人群中间,一时很窘迫,脸上表情也很复杂。

开庭很隆重,台上坐着四个法官,身后墙上挂着国徽。原告席上坐着老婆和老肥。谢芳和老黄坐在老婆身后旁听,被告席上是李长胜和一个小矮子的大盖帽。后边是来春,来春被法院指定旁听。李长胜是代表镇长出席,老婆则代表老肥。庭下折叠椅上坐满了人。这时候,审判长宣布开庭了。让原告读了起诉状,老婆居然读得很顺畅。被告也读了答辩状。然后,法庭在审判长的主持下双方展开了一问一答式的辩论。老婆和李长胜因辩论言词过激而变成争吵的时候,审判长便及时挥手示意二人停下。他亲自问一句老婆要申诉的问题,再重复给李长胜,让李长胜耐心解答。李长胜有一次被老婆追得无路可走了,站起身来指着老婆说老婆“刁民”,老婆也霍地站起来,以牙还牙地说“你是贼官”。审判长忙喊双方全坐下,不许吵闹,不许带脏字。经过这一番辩论,大家听清楚,镇政府只强调了拆迁,没有作妥善安排,而且工作粗暴,等等。审判长宣布休庭。一刻钟之后,四位法官重又坐在条桌前。台下鸦雀无声。审判长正了一正帽子,环视了一下会场。他非常习惯这种场面。看看原告和被告。老婆和老肥紧紧依偎在一起,谢芳和老黄瞪眼屏息。李长胜等因精力过于集中而歪坐着身子。会场内静得简直能听见心跳了。万目注视着坐在正中的审判长,审判长又端起手中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水,开始宣读裁决结果。老婆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脑子里乱哄哄的,她只知道她胜了。法官在撤席,旁听的人嗡嗡议论声中也开始散去。老婆喊了声:“咱们赢了”,竟抱住老肥失声痛哭起来。

    下午矮个子的大盖帽带着来春低着头找到老婆和谢芳,问他们想要哪个位置,明天就派人划出来。任俺选?老婆说。任你选,大盖帽肯定地说。老婆说我们商议一下,明天回一个信。

 

 

发表于《山东文学》(199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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