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有志》修改稿

 

 

一、

 

有志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深得做木工活的老父亲一手真传。才三十挂零就学得一手漂亮麻利的木匠活儿。

有志嘴巴乖巧,人也活络。五里八乡找他上门做活的主顾络绎不绝的,在别的手艺人到处找活儿干的年成里,有志却从来不愁没事干。乐得有志一年到头的扛着个挑子,神神气气走东串西的吃着百家茶饭。

那年头有一门过硬的手艺,全家人都会跟着衣食无忧。日子一久,有志这一手令人羡慕的好手艺渐渐的传了开去。不少乡邻们慕名的打听着寻来,人托人宝托宝的,点头哈腰、敬神拜佛想把自家的娃儿托付给有志,求他收个徒弟。

找的人多了,有志也变得挑剔了。年初年尾里,一些面色黝黑、老实巴交的爷儿们领了自家的娃儿,拎着家里出产的老母鸡啊、板鸭啊什么的小心翼翼的找来,希望能向有志讨学一门耐用的木工手艺。

最为传神的场面就是有志站在自家的堂心里,背着一双肥硕油污的手走来走去,嘴上叼着带把儿的香烟前转转,后瞅瞅,问东问西的。末了,在娃儿怯怯的后脑壳儿上猛地一拍,这娃儿,行!我要了!孩子的爷娘们就耐不住面露喜悦,小心翼翼的陪上笑脸:那是,那是,他叔您会看人,您多操心,多担待,担待。

有志也不推辞,何况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气,省得自己扛挑子,过年过节的还有人上门看节孝敬,何乐而不为?

于是乡村里、小路上,不时有那些屁大的娃儿挑着家伙箩儿屁颠屁颠的跟着有志笑呵呵的身影,训着骂着进东家出西家的。十里八乡的门户里那些大到光亮结实的家具和门扉,小到饭甑、椅子、粮仓门、扫帚柄,大多都出自有志的手。方圆十几里地要是逢上做屋架梁,婚丧嫁娶的要做木工活儿,都客气的把有志请了来奉为座上宾。在这样的场合里,有志也常常为了展示一下手里的好把式,把一把斧头上下翻飞,舞得神采飞扬、虎虎生风。

几年下来,有志的小日子渐渐过得油腻亮光,走路也哼着小曲儿,脸上满是红光的了。村长、小队长们那些芝麻大的官儿也争着和有志套近乎,和他平起平坐的。

这让有志多少也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有头脸的人物。

 

二、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河东到河西。

谁也不曾料到,近几年这社会变化太快。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大批美观时髦的家具、插着电的电器物什发了疯似的一件件、一车车的随着汽车清亮的喇叭声一齐涌进了乡村邻里。松软阔大的席梦思换掉了老式的木椅床榻,木制的风车被电动风车取代,那些轻巧价廉的塑料制品飞快的代替了笨重的木质家什,就连最挣工钱的水车也被小巧轻便的水泵争夺了去。至于陪嫁的木箱子、木质的摇窝、锅盖什么的,都早已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淘汰殆尽了。

那些仿佛就在昨天还不可或缺的老把式突然就过了时。有志的一门好好的手艺眨眼间就不再吃香了。

尽管有志的手艺依然扎实过硬,请他上门干活的主顾却{yt}{yt}无可挽回的稀少了。烟酒侍候渐渐随之奚落,曾经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节的人也渐渐的销声匿迹。

烟瘾、酒瘾都很大的有志就像猛然断了奶水的孩子,长吁短叹的久久反应不过来。油荤淡点也就罢了,家里的口粮却也是常常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尤其是在无事可干时,那嘣嘣直往上窜的烟瘾弄得人心直痒、无可奈何的折磨人。有志只好每每在傍晚时分悄悄溜到离家远一点的小卖部去拎上几包红三环、天柱山牌子的劣质香烟,狠狠的吞吐着呛人的烟味。

生意萧条,门庭冷淡,有志的家伙箩也开始有了堆积的灰尘。那些曾经xx欢快的斧头、推子、凿子、刨子、墨斗、角尺也生上了暗黄的锈斑。

日子一久,老婆菊花颇有了些微词,一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指桑骂槐的好言相向,后来就时时找着由头骂他头脑僵化没有转齿,看着人家想着点子赚钱,一个大劳力的却不思进取,守在家里坐吃山空不知变更和开化。渐渐的,有志的家里就常常传出来一些争吵和打骂的声音,偶尔夹杂着茶杯、碗筷猛然摔裂的声响和女人有事没事的嚎啕。

寡淡的日子流水一样走着。有志在百无聊赖中终于等来了好久都没开张的一桩好生意。这{yt}晚上,隔壁的张二爷笃笃的拄着拐杖,敲响了有志家的门。

“咳,有志阿,二爷找你个事儿,劳驾初六你出个工,行不?”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也不明天再说。”柴火毕毕剥剥的响着,正在灶锅底下一把一把塞着柴火的有志没有听清后半句,小声的咕哝着懒得去开门。

“你这瘟神!还死在那里不动!二爷像是找你做活儿呢。”正在灶台上切着菜的菊花却听得真切。

菊花边走边骂着,忙不迭的解了围裙,拉开了门插销把二爷让进屋里。

原来,二爷的小女婿大杰这几年在外面给人家做装潢,挣了一些积蓄,年初在新开发的大湾里买了块地皮,盖了栋带门面的二层小楼,主体结构就快要完工了,下个月的初六上梁封顶。依乡下的习俗,在二层尖顶架大梁的时候要举行一个热闹的上梁仪式,所以找到了有志。

(上梁,是乡下修建房屋中最隆重的仪式。一般有放粮口、祭梁、上梁、踩梁等流程,在亲友和乡邻的欢呼下请手艺好的木匠高唱着上梁歌,抛掷米花、糍粑、喜果等。而这一切大多由木匠完成,木匠在其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结束时,酒筵开始,觥筹交错,尽情畅饮,而帮人上梁的木匠也一定会收到一个厚厚的大红纸包。)

 

上梁那天,有志早早地坐上了大杰前来迎接的摩托车,突突叫的去了大湾。

上午十一点整,上梁仪式时辰一到,只见有志清了清嗓子,扎紧了裤带,别上把锋利的斧头,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猿猴一般爬上靠墙的木梯,噌噌的就上了屋顶。

随着系上红绸的大梁一点一点的升起,有志再一次xx风光的站在了人群的{zg}处。只见他念念有词的用公鸡血祭过梁以后,沉声吸气,挥斥方遒,把个上梁歌唱得抑扬顿挫、豪气干云:

此梁此梁,

不同寻常。

峨眉山上生,

峨眉山上长。

峨眉仙师送下山,

鲁班老祖送上房。

华堂立起千年柱,

玉柱托起万年梁。

上一步,望宝梁,紫薇高照在中央,一元行始呈瑞祥。

上二步,喜洋洋,乾坤二字在两旁,日月成双永世享。

上三步,洪福广,发子发孙发屋场,儿孙代代坐朝堂。

上四步,金满堂,恭喜老板修新房,牛羊满栏谷满仓!

······

随着站在高梁上的有志抛掷下来的米花、糍粑、喜果,前来道贺的亲友和村民们大声地欢笑着,抢夺着,打闹着,仪式的气氛达到了高潮,热闹非凡。有志乐呵呵的站在高处,抓起一块好大的糍粑夸张的吞咽了下去,引起人们一阵开怀的哄笑。

 

傍晚时分,大杰十分客气的塞给了有志装上整整六张老人头的大红包。有志也不推辞,大大咧咧的揣进了荷包里。

酒足饭饱。有志左一脚右一脚,脚步轻飘飘的往回走。在吞吐的酒气和“玉溪”的烟雾里,有志哼着跑了调的曲儿,一下子又找回了曾经风光得意的感觉。真他娘的,谁说俺有志挣不到钱了?谁说俺{zc}的好手艺过时了?

赫赫。 赫赫。

 

到得家来,浑身喷着酒气的有志撞开了半掩着的门,醉意熏熏的吆喝着,让菊花给他倒上一盆洗脚水。累了半天了,真他娘的该美美的泡上一次。

老子好久没有这神仙一样的喝着酒飘着的感觉了。你看,你看,菊花,我这不是又能挣钱了吗?

奶奶的,头发长,见识短的贼婆娘!有志摇着、晃着,拨拉着手抽出来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冲着菊花斜斜的扔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里,有志感觉自己被菊花像是拖死狗一样的拖上了床,咕哝着,沉沉的睡去了。

 

三、

 

日子就像西山的日头滑得飞快,转眼又是年关将近了。

昙花一现般,从那次帮大杰上过梁以后,有志的主顾依旧无人问津的清淡着。看着村里年轻的大小伙子、小姑娘们,尤其是那些曾经求爹爹拜奶奶跟着有志学过手艺的娃儿们像一只只飞出去的鸟儿,正月里春风得意的出了门,年关回来时兴高采烈衣着光鲜显摆的神气劲儿,有志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虽然有志对这些贸然闯进乡村里来抢了有志风头的时髦物件牙根恨恨的,可是不服归不服,那些大大小小的玩意儿确实比祖上用了多少个朝代的东西好用多了方便多了。这大城市的人真他妈的乖巧,俺有志挖空心思想都想不出来的招儿,都被人家用尽了,铁做的锅盖、可以前后左右打着转的椅子,躺上去可以打闪弹起的床垫、一插上电就疯转的风车······

哎,这世道,真的是成心不让人过日子阿。

吵闹归吵闹,妒忌归妒忌,可是,有志又有什么法子呢?四十多岁的人了,空守着一门手艺却糊不了口养不了家,太窝囊。要是出门走南闯北吧,大字又不识几个,搞不准就会晕头转向。可眼下,嗷嗷待哺的老婆孩子,还有那无休止的争吵和埋怨又实在是天大的头疼事。

一个大活人难道就这样憋死?看左邻右舍发了财的风光和得意,看着人家的日子越来越滋润,有志的心里暗暗的萌生了一些不安分的心思来。

 

有道是世态炎凉,人一穷就受欺负。

人心的变化真是冷暖无常,有志不安的心思和行动还没来得及实施,邻里乡亲的见了他就不是那么老陪着笑脸了,就连隔壁老呆家那条以往见了他都摇头摆尾的狗,他娘的今天也对着他一通狂吠,硬是把有志追过了两条田埂,还撕扯咬坏了他的一条裤管。

这个晚上,有志破天荒的没有了往日的脾气。这不,死婆娘菊花又在大呼小叫了,摔得锅碗瓢盆哐啷的叫唤。有志在菊花的奚落里只是长久的闷着头,抽着廉价的呛人的香烟,没有底气的面对婆娘的吵骂。

骂够了,歇伙了,两口子面对面的坐在灯下唉声叹气,叹息着人情的冷暖和世道的日下。

直到半夜光景,有志才霍地站起来,瞪了一眼乌青着脸的婆娘,看看冰冷的灶头,狠狠的掐灭了烫到手指的烟蒂。奶奶的,这口气真闷!不管是死是活,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开年过后,老子也要出去闯荡闯荡,不混个人模狗样的给人看看,老子就是狗娘养的!

 

四、

 

这一年。正月初八。

有志早早定下了这个好日子,这初八带个“发”,又是个双日子,吉利。揣了临走时菊花硬塞进蛇皮袋里的一条上等麻丰糕(这是乡下的出门人的风俗,“糕”取“高”的意思,预示着出门在外水涨船高、收获多多),别了含泪的婆娘和年幼的儿子,多少有点悲壮的挤上了去沈阳的列车。

卧铺的车窗外闪过往后飞逝的冬天的风。有志无心安睡,忐忑而兴奋的辗转着。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的他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恍惚间好像做了一个轻飘飘的梦,梦里满是黄澄澄的烤鸭与白花花的啤酒泡沫的浓香。

 

 

一觉醒来,就是沈阳。

一个有志在沈阳打工的远房侄子把他带到了位于郊区的一个不大的工厂里安顿了下来。

这是一个安徽同乡在这里开办的加工沙发和刨花板的厂子,有不少家门口的老乡常年在这里干着活儿,拿着令人羡慕的工资。

低矮的厂房里,灰蒙蒙的蓬舍,忙忙碌碌的身影。旁边是一溜狭小阴暗的几十个工人挤着住在一起的宿舍区,刺耳的电锯不顾昼夜的响着,纷飞的锯末和粉尘漫天的飞舞······

说是工人宿舍,其实就是一长溜的通铺,五六个工人挤着住一间。床是用砖头垫起的,没有饮用水,没有卫生间,生活条件苦是苦了点。管他呢,都说城里是淘金的地方,只要是忙,只要有活干,就会挣到大把大把的钞票。

躺在吱呀作响的通铺上,在正月寒冷的夜晚不熄的灯火中,有志听着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和工人嘈杂的交谈,久久的没有入眠。那些缤纷的花花绿绿的钞票仿佛就在不远处触手可及,雪片一般的飞近了,近了·····

半夜起床撒尿时,有志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站在北方夜晚的天空下,他再一次盯着那些昏暗的灯光出神,想着年关回家时菊花用手指蘸了口水大把大把数着钞票的满足神情,有志的嘴角漾出了浅浅的笑容。一阵风吹过,他瑟瑟的抖着,忙不迭的弯腰缩进了宿舍里,钻进了浅浅的被窝。

这一觉,有志美美的一直睡到大天亮。

 

五、

 

厂里分配给有志的活儿是分拣和翻晒已被盘切成片的板条。因为和老板是同乡,偶尔也帮拉车的司机送货到市里,搬搬成品的家具,可以拿到稍多的工钱。

晒板子的活儿虽然简单,却与有志十分拿手的木工活有点搭不上边。简单而重复的日子一长,有志多少有点失落,多少有点怀念那把握了多少年揩的油光闪亮的压刨,还有那些指尖下快乐翻卷的刨花。生硬的床铺,饮水和如厕的不方便也让有志越来越觉得有点难堪。可是,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更何况,按照这一个月九百大块的干下去,年结一次的工钱那可是一笔可观的进账!

忍忍吧,人家那么多的人都忍下来了,我为什么就不行呢。一想到家里的婆娘和娃儿,那遥远的幸福仿佛就在年关的那一头向他招着手。

有志更加卖力的干活儿了。

 

那是八月节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有志过生日。

晚上下班后,几个工友喊着一起,拎了两瓶老白烧互相吆喝着来到街头的一个夜宵摊点。一圈子围下来,几个工友就着街边的路灯推五喝六的喝将起来。不知不觉两个时辰下去,大伙儿都灌下了不少猫尿,脚步轻飘飘的醉眼迷离了。

酒喝高了,有志兴奋的打着酒嗝钻到了路边的一个电话亭子里,抱起电话筒和家里的婆娘亲热了一番,又假装生气地训斥了小兔崽子几句。许是大半年没有相见,菊花在电话那头口气也好了许多,问寒问暖左叮嘱又叮嘱的说了不少体贴的话:家里的田地今年收成不错;晚稻和花生刚刚收割进仓了;高小刚毕业的儿子学习也不算太操心;鸡猪也还兴旺,等等。

完了,一行几个人头重脚轻、晕晕乎乎的拉呱着、神侃着永远不知厌倦的荤段子,东倒西歪的往回逛荡。

秋天的夜高高的挂在天空,白花花的路灯斜斜的照下来,罩在有志他们的身上。城市宽大的道路上车灯闪烁车辆疾驰,道路两旁的彩色的门面里透出来迷离的灯光。

在有志身边不住摇晃的工友小王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松开了裤带晃到一旁小便,一边含糊不清的咕哝着:

奶奶的。等老子有、有钱了,早晚也要在这里买、买上一套大、大房子,咱也让家里人过、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有志跟在身后,惺忪着眼,快乐的打着哈哈:你死、死去吧。就凭你·····

 

不幸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就在有志歪歪扭扭说话的当儿,喀嚓!嘭!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一辆小轿车直直的撞向了有志的身上,继而又冲过隔离坡,重重的撞上了路边的行道树,喘着粗气摇晃着停下来。几乎就在同时,有志的身躯像一只巨大的张开翅膀的鸟,轻飘飘的飞起,飞起,又重重的栽向不远的地上。

几股鲜红的血顺着有志的脸上、裤管汩汩的流了出来,像一串大大的惊叹号,溅落成地上一朵一朵殷红的血花。

 

冒着冷汗的司机慌乱地打开了被撞瘪了的车门,连滚带爬的钻出来。看到有志这一番情景,司机一下子吓得面如土色,失魂落魄的大叫着:快!快!快啊!赶紧送医院!

妈呀!不得了了!

大伙儿的酒这才一下被吓醒了一大半。等到小王他们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把有志送到当地一家医院的时候,有志已经昏迷了过去。

签字,凑钱,输血,手术,通知远在家乡的婆娘······直到凌晨一点多钟,急诊医生才从手术室疲惫的推门出来,无奈的摇着头:你们谁是他的家属?保不住了,失血性休克,长时间的缺血,病人的一条右腿只能截肢了,准备再次签字手术吧。

等到菊花一路哀号着赶来,跌跌撞撞的扑倒在惨白的病房床单上时,有志在手术后的剧烈疼痛中刚刚苏醒过来。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一滴一滴打着的点滴,没有一星血色的脸,空荡荡的腿管······菊花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突然的打击,一下子哭得晕厥了过去。

 

六、

 

又是一年爆竹声。

拄着双拐的有志神情没落地站在自家的大门口。节日里闪着阵阵喜庆光焰的焰火像一朵朵开在除夕夜的半空里五彩缤纷的花朵,一阵一阵地映出有志忽明忽暗苍老的脸。那是乡下的农人辞旧迎新的欢歌,是一年里最为美丽和团员的除夕之夜。

可是,这曾经欢乐的除夕,咋就那么远呢?

抱着冰冷僵硬的双拐,有志失神的靠在门坎上,无声的哭了。

 

是日子还得过,除非两腿一伸,走人。更何况家里的几个大活人都在等着要吃饭,刚念初中的小兔崽子还在无休止的伸手要书本费。年一过,这往后的生活来路又该如何去面对?

在外偶尔打点零工面如尘土的菊花这一阵子忽然的安静了。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昏黄的纸糊的窗棂里时不时传出来女人低低的啜泣。

 

正月初十这天,在镇上工作的孩子他舅拎了点东西过来拜年。

中午。一家几个人围坐在桌旁,说起有志的遭遇与不幸,想着一家口子这往后的日子一下子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来源,开门油盐酱醋茶,年年月月的门户差事,上初中的娃儿每天都要花销的生活费、书本费和学费······都是一个个无法填满的无底洞,这今后的生活却就如瓦上的寒霜——透心的凉。一家人长久的叹着气,无计可施了。

沉默了许久。还是他舅子见过的世面多,脑子灵活,几个提出的方案被否决后,他舅子猛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一拍脑门:对了!这附近就是一所初中学校,学生生源多,人口流动大,有志,不如你去摆个摊点,早出晚归的卖点零食早点什么的。你是个残疾人不需要缴工商地税,这活儿干下来也不累,总比你在家呆着强!

听到“残疾人”三个字,有志的心狠狠的被抽了一下。

刚想发作,想想也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大男人,弄到如今这般田地,实在是在媳妇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只好把快到嘴的骂人的话生生吞了下去,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呸!只有这样了。把这几天过了我就去!

摆摊就摆摊!邓小老爷不是说过,不管是白猫还是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吗!凭俺有志的三寸不烂之舌,凭这轱辘转的小脑瓜,就是脚残了,我也不信就养不了这个家,糊不了这娘俩的口!

说动手就动手。有志托他舅子到县城里添置了一把活动轮椅,定制了一架玻璃手推餐车,一只单头灶具和燃气罐,又托在镇上卖瓜子的弟妹到食品批发市场弄了一批米面、千张、火腿肠、羊肉串、生海带等价格低廉的小食品原材料。

 

好消息接连传来了,有志那神通广大的小舅子通过在镇上活动,为有志争取到了一笔县里的“残疾人创业基金”,而且每年还能凭证享受到政府为数不少的定期扶助金。

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是有志最为扬眉和风光的时刻,镇上那辆漆黑乌亮的帕萨特载着极富亲民口碑的镇长和头脸抹得油光发亮的小舅子一行,带着县电视台的记者专程来到有志的家门口,为他送来了一笔沉甸甸的创业基金和一大包慰问品。

站在有志家的大门口,镇长对着不断闪烁的镁光灯和伸着麦克风的采访机侃侃而谈,从科学发展观讲到党的惠民政策,从以人为本讲到社会的和谐协调,从五个统筹讲到新农村建设,讲到鼓励和扶持个体经济发展。{zh1},对以有志为代表的残疾人创业者们表示敬意,并对有志提出了许多沉甸甸的鼓励和希望。镇长的一席发言,把个有志听得晕头晕脑直眨巴着眼,乡亲们也听得频频点头。

作为身残志不残、勇于创业奋斗的典型,记者在采访了镇长之后,又把一个长筒般乌黑枪口样的东西对着有志,让他说点对政府、对残疾人政策的感想。有志兴奋的对着那个叫做话筒的东西语无伦次的胡诌了一些诸如感谢政府,感谢镇长的话。正想着说一些感谢孩子他舅的言语,那记者却一个劲的朝他挤眼睛摆手,只好作罢。

坐在破旧的床席上,和蔼可亲的镇长又是叮嘱、又是勉励、又是握手的,镇长那温暖的手和亲切的语言让有志受宠若惊,又无法插上话,只好一个劲的点头弯腰:是!是!感谢政府!感谢镇长!我要衷心地跟着党前进,前进!

临了。对着有志家小小的院落、厨房、猪圈和门口的几株果树,县上的记者又是好一通拍照。

相邻们都惊动了。窃窃着,低语着:镇长和县上的记者都来了,还和有志亲切的握手、说话。有志这小子,看不出来,还真有两下子!

 

七、

有志的移动小吃加工店正式开张了。

虽是小本生意,洗刷、穿串、烤炸的活儿琐碎、麻烦,但技术含量低,原料采购也方便,有志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更省事的是没有收税的上门卡要,也没有食品卫生部门来监督和管理,乐得个无阎王管鬼,清闲自在。忙了,就一个劲地吆喝着,炸烤那些被学生点名看中的海带、羊肉、火腿肠什么的,从蜂拥的学生头顶上此起彼伏的接着零钞;闲下来,便和其他在学校门口摆地摊卖瓜子花生朝笏牌子的、鼓捣些冒牌玩具和学生用品的同行们神吹瞎侃、海阔天空的说笑或是看看小报、听听随身带着的收音机,比在家里龟缩着瞅着老婆的白眼强得多,生活也充实了不少。而顾客来源却是不愁的,一到下课或是放学,有志小小的手推车前人头攒动、大呼小叫的,小小的零食摊点供不应求,有几次,差点都要把摊子挤倒。

有志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从他低矮的房顶下贴着窗纸的窗棂里传出来的吵闹声也渐渐的稀落了。

几个月下来,有志渐渐积攒了一些小钱,还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便于进货,又为家里添置了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和VCD影碟机。有志曾经鼓了又瘦的腰包,又渐渐的丰满起来了。

忙归忙。闲下来的时候有志就想:唉,还是幸亏了当初的选择。这生意,好做,不要多大本钱,学生们也好糊弄,那些廉价的地摊货食品半成品随处都可以买到,价格又便宜,买了来随便冲一下、烤一下就能卖到好价钱,管他呢,霉变的、变质的,只要经过滚沸的二手油一炸,比那些罗嗦繁琐的xx还要好,那些xx阿、病毒阿、什么体、什么虫的啊,经此一炸,不都玩完?

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这生意好做,但阻力也不是一点没有的。一些学生家长因为孩子们乱花钱,又担心孩子的饮食卫生,开始没事找事的告到学校和乡镇城建管理部门。于是偶尔就来了几个顶着大盖帽的,先是引导、再是劝戒,后是强行驱散。可是有志和同行们也有自己的对策:你来了我就走,你走过了我又来,想方设法的躲猫猫、打游击。尽管如此,生意却是照样可以做着,有志的脸上也就一直洋溢着笑容。

可是比起那些善于打游击的同行们,有志却时时并不那么幸运。他腿脚不灵便,往往别的同行们早就跑远了,他还在慌里慌张的收拾着残局。时间一久,有志也学会了一招:打皮赖。你查封我不反对,可是总得留给俺一口饭吃,不像你们坐办公室的,不需要日晒雨淋。再说俺是个残疾人,政府都照顾着,家里一大家口子,你们不想我闹事就看着办吧。

这样一来,那些大盖帽们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但是毕竟政府的威力要大过有志他们。一次两次的倒无所谓,查堵和驱散的时间一长,到{zh1}依然还能坚守下来的同行们已经越来越少。加上学校近来又在加强安全管理,上下学期间不准学生私自外出买零食,于是有志他们的生意自然又难做些。渐渐的,有志的零食摊点又慢慢显现出一些衰落的迹象来。

真是祸不单行。秋天的一个下午,有志正在学校大门外摆着摊子,百无聊赖的等着生意。

因为是上课时间,一时没有学生顾客,有志正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晒着阳光,忽然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和随之而来的刹车声惊醒了。两辆挂着“卫生监督”字样的面包车停在了学校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个神情严肃的蓝制服。

有志压根儿没想到,几个小时前,几个在他的零食摊上买了食物的学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呕吐、腹泻和发热症状,正在镇上的卫生院里紧急救治。因为有志的零食摊属于流动无证摊点,食品安全无法得到保障,更何况这次出了这样的食品中毒事件,被几个出了事的学生家长和卫生院的工作人员上报到了县上的卫生主管部门。

有志的零食摊终于被强行取缔了。剩下的半成品食物全部被没收。好说歹说,还是被处以五千元的罚款,手推车也被强行带走存放在了镇上的派出所大院里。好在那些学生们经过几天的输液和观察没有什么大碍,全都康复出院了。因为考虑到有志是残疾人,执法部门才网开一面,没有继续追究他的法律责任,这是后话了。

拿着一纸罚单,有志垂头丧气的回到家,被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个杀千刀的短命死的,怎么这么没有出息,自己的东西还被人家收去了,你明天就去给老娘要回来!

有志有家不敢回,只好摇着破旧的三轮摩托车去找在镇上工作的小舅子。

小舅子手持五千块钱的罚单来回的跑了几趟县里去周旋,还是没能将罚款减免下来。东西没能拿回来,罚款还得要出,有志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蔫了。菊花这两天也唉声叹气,骂骂咧咧的发着脾气。

菊花的火气是越来越大,有志却更加低沉了。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偶尔抬起头看看窗外的秋光,便更深的沉入到呛人的烟雾里。

一个上午,隔壁张二爷家十五岁的孙子小胖气喘嘘嘘地敲响了有志家的大门,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叫嚷:有志叔!有志叔!不得了了,菊花婶在镇上的派出所里出事了!让你到我家接电话!

等到有志掼了电话,发了疯似的坐车赶到镇上的时候,菊花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几名医生和护士正手忙脚乱地推着输液架为菊花输液,一根粗壮的洗胃管插在菊花乌青的鼻孔里,电动吸引器嗡嗡地响着,一股浓烈的甲胺磷气味飘得老远。

原来。菊花听说有志的手推车暂时还扣押在镇派出所的院子里等候罚款处理,大清早的就找到派出所索要自己的推车。因为缺乏相关认领手续,派出所不同意返还,菊花争了好久也没有达到目的,一气之下跑出去买了一瓶甲胺磷,坐在派出所的大院子里狠命地灌了下去。好在派出所的民警及时发现,打翻了还没有喝完的农药瓶子,飞快地把菊花送到了不远的镇卫生院。经过医生护士的奋力抢救,总算抢回了一条命。

经历了这次事件,花了一大笔医药费,加上随后缴纳的五千元罚款,有志和菊花两口子元气大伤,生活更加的举步维艰了。遇见了同村子里的人,有志也觉得颜面无光抬不起头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低落气氛在有志的家庭内悄悄氤氲着。

 

八、

 

这食品是卖不成了,可怜的有志仿佛几夜之间白了头发。

这{yt},有志拨拉着轮椅到街上去交电费,忽然撞见了在镇上卖光碟和MP3、复读机等小家电和音像制品的老表有生。这小子不知是八辈子交了什么好运,前几年还油嘴滑舌穷困潦倒的,自从在镇上做起了小家电和光碟生意以来,就财源滚滚,像吹气球一样的发了。

坐在有生那明亮宽敞的店堂里,有志献媚地笑着,想着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一种深深的自卑和忧伤紧紧地攫住了有志的心。

钱哪!钱哪!怎么办呢?这样下去,迟早腰包里又会布靠着布的。要不,重起炉灶改行做点别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有志能不能继续靠着学校吃学校,再想些别的办法,鼓捣些吸引学生的其他生意和办法来?

有志在家里、在学校的周围苦苦徘徊着,观察着,深深地思虑着。

灵光仿佛就在一刹那之间闪现。

他一拍脑门,突然想起了镇上做生意发了财的有生。对了!如今社会发展,观念更新,学生们手中也有了不少零花钱。在初中学生这个年纪里也开始了时髦、开放和前卫,前几年学校里还尽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谈恋爱阿,打架阿,闹事阿等等,神秘好奇者有之,暗自倾慕者有之,男女勾肩搭背者有之,我要是能顺应时代发展,弄到一批学生们用的小电器、小玩意和带刺激的光碟、卡片、小人书来,也许在这些学生中会有不小的市场!听说,那些东西来钱快,利润高,发了财的老表就是明证。我何也不弄点来卖卖?

说做就做。一大早,有志便坐着轮椅找到在街上做音像制品生意的有生,缠着要他带自己出门看看市场行情。

有生疑惑地瞅着有志忐忑的眼神,不知道有志到底葫芦里卖的是xxx:你这小子是不是穷怕了,又想出来什么馊主意,想在街上做点什么卖卖阿?

您看。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再说。您放心,我不会抢了老表您的饭碗的。有志一个劲的表白着。耐不住有志的软磨硬泡,尽管有生还是将信将疑,却又碍于情面实在无法推辞,只好勉强的同意了。

有志拄着双拐,坐汽车转三轮的随着有生到了那个江边的城市,在一个不大的地下音像制品市场和小家电集市里穿梭了大半天,选购了一些微型收音机、耳塞、便携式播放器、学生游戏光碟以及一些藏在后台偷偷摸摸批发的VCD 、DVD光盘。

这{yt},把有志累得够呛。

 

九、

 

有志把遭扣押后不久才领回来的手推车加工了一番,在上边支起一个可以拆卸的铝合金架子,增加了几层摆设小商品的柜台。就这样,一个移动的商架算是完工了。

学生们三五成群又频频光顾着有志的生意,有志移动摊点上的生意又渐渐地红火起来。

有志暗自庆幸这一次又选择对了。那些大路货的学习机、游戏卡和光盘,那些廉价的小电器是多么的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球,又多么容易的为自己带来了这些可观的收入。那些学生们微绽的笑脸,在有志快活的眼里就是一笔笔红红绿绿的钞票啊,多么好看,又多么的充满活力!

下午放学或是下晚自习之后,常常有一些染着红的绿的头发、留着长毛的学生,还有些附近住着的小伙子们畏畏缩缩的光顾到这里。他们躲躲闪闪的来了,丢下个十元八元的零钞,买一盘两盘光碟很快就走,有志有时候和那些孩子们无意间对视着,都是一脸坏坏的笑,怪怪的眼神。然而那些小小的眼神却总是飘忽着,鬼鬼祟祟的不敢正视,更不敢久留。

一种无声氤氲着的气氛令人长久的不安着。

 

十、

有志的生意仍然是出奇的好,而他那渐渐飘忽与游离的眼神却越来越沉默了。

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天阴沉着,在学校门口摆着摊子的有志忽然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不一会儿便打起寒战来。约摸又忍过了半个时辰,有志实在是不行了,只好提前收摊。

等到有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裹着一地的泥泞吃力地转动着沉重的轮椅收摊回家,早来的夜色已经沉沉地淹没了大地。

漆黑的夜色里,四下零星的灯火鬼魅一般的闪着昏黄的光。有志把轮椅小心的支起放在门口,无意间将眼神朝自家低矮的窗棂望进去。

他一下子惊呆了,手中的双拐也“哐当”一声无力的跌落地面:幽暗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对男女疯狂苟合的镜头,电视机音量被压得极低极低,有志那念初中的刚满十二岁的儿子正低搂着小小的头,如醉如痴的紧盯着那些淫秽不堪的电视画面!

突然,在漆黑漆黑的夜里传出来有志的一阵歇斯底里的号哭,那哭声在下着雨的冬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没有人知道他为了什么而哭泣,也没有人知道在这近乎绝望的哭泣里,有志又有着什么样的遭遇与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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