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喜喜的忧伤

张喜喜的忧伤

2010-06-28 11:22:35 阅读8 评论0 字号:

     张喜喜把一摞皱皱巴巴的稿子送到我的办公台上,用带着浓厚湘西口音的普通话说了声谢谢,掉头跑掉了。

  我每天都会遇见前来送稿的员工,他们诚惶诚恐地把稿子递给我们几个内刊编辑,恭敬地喊着某某老师。其实我们在每个车间都设有投稿信箱,也会专门前去取稿,只是他们似乎觉得直接交到编辑手上更为稳妥一些。我们鞋厂有两万多人,老板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办了一份月刊,四十多个页码,一半刊发领导讲话,一半刊发员工来稿,稿费千字五十。我加入编辑部不久,对每篇来稿都会认真润色,然后刊发。我对文学的兴趣就是从内刊发表文章开始的,所以我能理解作者的心情并希望给予他们微薄的鼓励。

  我不认识张喜喜。刚来的那个月,在主编的强烈要求下,我才在月刊不起眼的角落放了我的相片,还做了个自我简介。于是很多人认识了我,包括张喜喜在内。

  我把张喜喜{dy}次送来的稿子拿到手上,他早就掉头跑掉了。在办公室内干净的弧形玻璃幕墙上,我只看见了他匆匆消失在大门口的背影。那是几张皱皱巴巴的蓝色方格稿纸,有很深的折痕,字写得歪歪扭扭,典型的钢叉打字,题目是《我尊敬的部长》。

  我不喜欢张喜喜的那篇文章。这和张喜喜送稿的仓皇态度无关,和张喜喜让人触目惊心的字体无关。他的文章毫无细节,通篇充斥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四字成语,整个一篇歌功颂德的八股。我找遍几页稿纸都未发现张喜喜留下的联络方式。他会是那个部门的呢?通常,用电脑发送的来稿我会直接回复。碰到张喜喜这样的马大哈,只有等侯他们自己来问结果。

  张喜喜的来稿很快被我放在一边。新的月刊按时出版,按时发放到员工手上。那天我挎着相机赶去车间做现场采访,路过甬道尽头的香樟树下,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鞋厂的一名男性清洁工,五十来岁的样子,干瘦却精神。他杵着扫把站在一堆树叶旁边冲着我笑,斑驳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我叫张喜喜,我给您送过一篇稿,叫《我尊敬的部长》。”他说。

  我记起见过此人:在我办公台的窗外草坪上,就是这个清洁工,他拧开水龙头替草坪浇水,每每见我朝窗外眺望,就会接住我的目光,互相对视好一会儿。于是,绿草茵茵的草坪上那些意味深长的笑让我充满了愧疚。我确信张喜喜每每借故徘徊在窗外,心里一定藏着想来打探稿子的下落,但他始终缺乏勇气。

  张喜喜告诉我,他就是凭着我的简介,决定写稿,而且下定决心亲自送到我的手上。“你可以继续写,总会刊发的。”我不知说什么好,安慰他。“部长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呢!”张喜喜的脸涨红了。“你把地扫得干干净净,他凭什么骂你?”我有些迷惑,问他。“都怪我在他面前吹牛,说这期的月刊会有部长……”张喜喜不安地扭动脖子,嗫嚅道。

  我记住了这个张喜喜。要不是那天我有采访任务,他一定会纠缠住我谈论所谓的文学直至口干舌燥不可。我慌慌张张夺路而逃,他居然丢掉扫把追了上来,不由分说朝我的衣袋里胡乱塞进去几片湖南槟榔。

  张喜喜像是受了鼓舞,每月都会送来一摞皱皱巴巴的稿子。他不再慌张,而且跟我极为熟络的样子,倚在办公台前看我敲击键盘,眼神里藏着钦羡。我只顾做事,并不跟他说话。直到他自己感觉没趣走开为止。

  这中间我发过他的一篇稿子,是写湘西乡下喝酒的事。文笔虽然粗糙了些,但字里行间弥漫着淡淡的怀乡的忧伤。我没有着急告诉张喜喜用稿的事,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等到那一期月刊出来,却迟迟不见他来领取稿费。我只好怀揣着几十块钱去找他。费了颇多周折,我在篮球场边的花台前找到他。

  我大老远就喊:“张喜喜,你平常猴急得很,这回怎么就不来领取稿费了呢?”张喜喜蹲着,在一根一根扯那些生在墙根缝隙里的杂草。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满怀欣喜。我前去把钱塞进他的衣袋里,说:“够喝一回的酒钱,继续努力!”张喜喜的指甲缝里填满了泥巴,他把钱从衣袋里掏出来,数了数说:“这么多,不好!”我说是你该拿的,去买一瓶酒解解馋。

  张喜喜说:“酒?出来打工早就戒掉了———那还喝得起酒哟!”他继续说:“是你改得好,这钱该你拿着。”我把他的手一挡,说:“你写得蛮真情的,想家了吧!”张喜喜马上把脸埋了下去,拼命拔扯面前的一丛芨芨草。他一句话也不说了。我弄不清他怎么就缄默了。

  我站起来,看了他好一会儿。

  接下来的那期内刊,我用了整整一个版面,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对鞋厂的清洁工张喜喜做了个全方位的报道。那上面有张喜喜挥舞扫把的场面,有盛装垃圾的场面,有日头下揩汗的瞬间……拍照的那些天,我端着相机尾随在张喜喜的身后。他不动声色地做自己的事,不反对,也没有刻意配合,一切浑然天成地定格在镜头里。

  毫无疑问,张喜喜很珍惜对他的报道。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他来到办公台前,希望我再多给一本月刊留做纪念。他絮絮叨叨地告诉我,老婆几年前就去世了,湘西老家还有两个读高中的儿子。他来鞋厂做清洁工,是那个做部长的老乡介绍进来的。

  张喜喜手里攥着我给他的杂志,突然黯然地说:“我被辞退了!”

  他把手按在报道他的那个页码上,有些叹息道:“相片上,我怎么可以站在部长的前面呢?这样不好!”我也没有发现镜头里拍进了张喜喜一直心怀感恩的那个部长老乡。

  我站起来拍拍张喜喜的肩,不忍去看他那双善良忧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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