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短篇小说
天堂风铃
作者：马捷茵
楔子
很久以后，当我坐在书房昏暗的灯光下，再次翻看爷爷奶奶的影集时，回忆里的风铃声在耳边悠然响起，依旧是那样清脆悦耳，悠扬中挟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透明悲伤。轻轻闭上眼睛，那幢破旧的公寓门前，我的奶奶穿着素色的旧式对襟大袄，静静地微笑着。一切似乎什么也没有变过。记忆的碎片一块块拼凑起来，那是奶奶慈祥和蔼的微笑，是那串在风中飘荡的紫色风铃……
一
我很少到奶奶家去。
并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而是我觉得那所公寓实在是太破了，天花板上的吊灯摇摇欲坠，好像轻轻碰一碰，就会掉下来把人砸死。更何况爸妈的工作是那样忙，只有在节假日或寒暑假时，才会把我像个小包裹似的寄养在奶奶家。
还记得那是一年寒假时发生的事情。
我像以往一样被爸爸送到奶奶家去过寒假，远远的，就看见了那所灰蒙蒙的公寓和那阵与四周环境毫不搭调的清新动人的风铃声。
奶奶的卧房窗台上，挂着一串淡紫色的水晶风铃。每当微风拂过，风铃就“叮叮铃铃”地弹奏出一曲令人沉醉其中的音乐。
这串风铃是由一只只小巧玲珑的水晶贝壳组成的，很通透的紫色，清雅、圣洁，泛着温润华美的紫光，在风中显得格外高雅安详。
奶奶显然十分钟爱这串风铃，她常常取下它，捧在手心，有一小块丝绸织成的白布拭去风铃上的浮灰，或用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风铃上古朴精美的花纹，或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捧着风铃，捂在胸口，浑浊的泪水从眼中流下。
不但如此，奶奶还非常爱惜这串风铃，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气特别干燥的日子，她都会取下风铃，放入一只装饰精美的深红色木匣子里。等天气晴朗的日子，奶奶就在风铃上传上一根雪白的短绳，将它重新挂在窗台上，静静地凝望着那串在风中摇曳的风铃，露出会心的微笑。
二
我曾反复研究过那串风铃，虽然很漂亮也很精致，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能让奶奶又哭又笑？
妈妈告诉我，这串紫色贝壳风铃是已经去世的爷爷用千里迢迢从远方带回的一块罕见的紫水晶亲手打造而成的，那水晶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爷爷把这串贝壳风铃送给了同样年轻的奶奶。
后来，64岁的爷爷被查出患了胃癌晚期，没有多少时间了。在承受了无数痛苦的煎熬后，爷爷悄然离开人世。面对爷爷的离去，奶奶表现得很平静。她断然拒绝了子女们的邀请，坚持住在爷爷留下的公寓里，孤独而凄凉地生活着。她守着那串水晶风铃和一大堆数不清的水晶摆饰，活得清清苦苦，简简单单。
三
爷爷生前开了一家水晶店，用他大半辈子搜集来的水晶做成各式各样精美的水晶工艺品，以便宜的价格出售。曾有人进店热切地询问爷爷，能否请您用水晶做一串风铃？爷爷总是委婉却决绝地拒绝，“对不起，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做第二串风铃了。请您看看别的吧。”那些人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去。
我听说之后，禁不住振臂高呼：“太浪漫了！”妈妈却淡笑不语。
我很快就明白了妈妈那笑容的意思。
每逢清明节或爷爷的忌日，我们全家都会去扫墓。纸钱和鲜花都是奶奶准备好的。奶奶总是配一束还带着露水的鲜花，一束淡黄的野菊配洁白的百合，再插上几枝紫色的勿忘我或两朵花店打工的小姑娘随手插上的免费红玫瑰，纸质的金元宝一定是奶奶亲手用金纸叠的，气派好看。
而到了墓园，奶奶总要一个人和爷爷待会儿。她在地上铺好一层旧报纸，坐在上面，倒上两杯白酒，和爷爷絮絮叨叨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将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只有这时，从不喝酒的奶奶才会尝试性地喝一点点白酒。等到我们过来，她又匆忙抹去眼里的泪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笑容。
我想，奶奶应该把她所有的痛苦、悲哀、孤独，都寄托给了远在天堂的爷爷。
或许，在奶奶心里，爷爷一直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和支柱。
四
奶奶生日的晚上，全家人都挤到了奶奶那间破旧的公寓里为奶奶庆生。妈妈和姑姑在厨房里操持晚餐，二婶陪着奶奶在客厅里拉着家常。她们绝不会让奶奶动手，只要奶奶一走进厨房，姑姑就振振有词地说，寿星就该好好在客厅里休息。
操劳惯了的奶奶无法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坐着，她又是削水果又是舀糖水的，手头总要有些事干。二婶无奈之下给了奶奶一个“工作”，照顾我那不满6岁的小堂妹。
奶奶乐呵呵地带着小堂妹到她的卧房里去欣赏她的“宝贝”——一本爷爷留下的厚厚的影集、纸页已经发黄的日记和一大堆精致得不可思议的水晶工艺品。小堂妹执拗地看上了奶奶放在匣子里的水晶风铃（那天刚好下雨），奶奶不肯给她，她就自己从匣子里拽出风铃，在卧房里疯跑。奶奶跟在后面追，怎料地板上残留着一滩水迹，小堂妹脚下一滑，那风铃在空中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zh1}落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狰狞的紫色碎片。
全家人都愣了。二婶连忙跑过来，用力拍了下小堂妹的屁股，堂妹“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二婶心乱如麻地向奶奶道歉：“妈，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
奶奶挥开二婶的手，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她艰难地蹲下身去，用颤抖的手一点点拾起碎片，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家门……
“妈！”二婶跪倒在地，晕了过去。
那一夜，奶奶没有回来。
大人们早早地将我们赶上了床，自己却彻夜未眠。白色搪瓷烟灰缸里堆满了尚未熄灭的烟头。
五
我们用尽了各种方法和途径，甚至连寻人启事都登了，却始终没有找到奶奶。爸妈憔悴了不少，请了长假到处去找奶奶。直到有一日，妈妈叫我去外婆家吃午饭，然后塞给我100元，让我自己出去玩。我听话地攥着那100元出门了，心中却疑窦顿生：难道爸妈有了奶奶的消息吗？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很晚才回来。他们的双颊毫无血色，爸爸坐在沙发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妈妈则来回不安地踱步，嘴里念叨着：“怎么会呢……”在我的一再逼问下，爸爸终于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眼睛又不好使，昨天跑到公园的人工湖边时不慎失足落水。今天被几个游客发现拖上岸时，已经断了气……
我呆愣在那里，一时间无法呼吸。
六
奶奶的葬礼办得简朴而隆重。
葬礼结束后，姑姑拿出一个素色的布包，里面包着爷爷的日记和那串风铃的碎片。姑姑说，就让这些东西永远陪伴着爷爷奶奶吧。
天堂传来隐隐约约的风铃声，伴随着一缕茉莉的香气，一缕哀婉的旋律，幽幽地飘入每个人的心底。淡化了那份悲伤，哀愁中有一丝委婉的松动。
那串风铃，我会永远记得，因为它不但是爷爷奶奶爱情的见证，也是天地间最澄澈的灵魂。（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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