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哥文金
得知三表哥文金得了肺癌的消息,我的{dy}个念头就是:他的命怎么这么苦?
二十六年前的夏天,三表哥在离家数千公里的青海打工,不到五十的大舅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家里再三商量后无奈地决定不通知他。年底,三表哥兴冲冲地踹着赚来的几千块辛苦钱赶回老家,想给妈一个惊喜。然而,迎接他的不是慈母的笑脸,而是大舅妈坟头随风摇曳的杂草。其实类似的突发噩耗在他九岁时已经历过一次。那天他抱着我小舅三岁的儿子去我外婆(他的奶奶)楼上玩,忽然发现奶奶瘫坐在地上,口吐白沫。不到十岁的孩子哪弄得清是咋回事。下楼后他跟妈随口说了句“奶奶坐在楼上吐白泡泡”。大舅妈一听不对头,赶紧上去,我外婆已无知觉,外婆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如果说早年目睹的死亡对年幼的三表哥心理冲击有限的话,那么这一回大舅妈的突然离去可让他真正痛到了骨髓。
我无从、也不忍想象当时大舅面对三表哥的情形,因为那实在是人间残酷之至。表兄妹说,三表哥那阵象傻了一样,好几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个人躲角落里猛抽烟。以前他只是喝酒从不抽烟。
大舅妈是村里公认的贤惠女人,她的逝世不仅对她的未成家的几个孩子打击巨大,对大舅的打击更是致命的。过惯了舅妈给予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舒坦日子的大舅自此变得失魂落魄,每天坐在门槛上遥望着不远处舅妈的坟山喝酒、抽烟、流泪、发呆。这样的惨状持续了没几年,大舅脖子上就长出了个大瘤子,医生说是从肺里转移过去的,没治了。大舅去世,相亲们都说是忧愁死的。
逝者已逝,生者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三表哥娶了媳妇,生了个女儿。表弟一夜间成熟了,他跟了远房的亲戚去省城学水电安装,几年后也娶妻生子。
三表哥大我两岁,初中没念完,文化程度不高。个子也不高,不到一米六。但人很壮实,且心灵手巧:上树摘果,几仗高的树哧溜哧溜就上去了;下河捉鱼,两腿一夹就能夹到一条三、五斤重的(这本事哪学的不可考);砍柴割稻,一会功夫就是一大捆。他甚至还有音乐天赋,笛子、唢呐、二胡之类乐器,无师自通,吹拉出来的曲子像模像样。他爱对着简谱歌本唱歌,虽然是土话,调子却很准。
从小学到初中,几乎每年寒假我都和两个姐姐回乡下父母老家。去前先写信给大舅,某月某日几点的火车到。县城火车站到老家还有二十公里,汽车只通一段,班次也很少,跟火车时刻凑不好。三表哥、表姐、表弟们就拉一辆双轮车来接站。他们拉车,我们坐车,走大半天才到家。通常我总住大舅家,大姐住我奶奶家(我妈跟我爸是同村的,大姐是奶奶家养的,我和二姐是外婆家养的),二姐住小舅妈家。我与三表哥、大表弟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过年前后,村里生活内容丰富。我和表兄弟们四处串门,看人家杀猪、起藕、磨豆腐、打年糕、挖葧荠。参与大人们的闹新房活动。我们还常翻箱倒柜地偷舅妈珍藏的炒花生、炒红薯片。舅妈发现了,从不恼,只笑骂几句。
农村孩子个个会踩高跷,串门上学打酱油,从村头踩到村尾,成为一道风景。多年后我想明白了,全是贫困造成的。因为冬天天冷村路泥泞,孩子们想出门,又买不起套鞋更别提雨靴了,于是穿着自制的布底棉鞋借高跷代步。踩高跷的孩子互相追逐、冲撞,也是一种不化钱的娱乐。三表哥为我做过一副结结实实的高跷,我带回城里,邻居小孩都觉得新奇有趣,争抢不休。可惜数次搬家后,不知丢哪去了。在乡下跟表兄弟们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但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一转眼,我们得回城了,表哥们起个大早,拉车把我们姐弟仨和一大堆年糕、粉丝、红薯干、土鸡蛋及几只绑上腿的鸡或鸭送到火车站。离别时,三表哥依依不舍,眼眶红红。
有一年,乡下流行玩香烟盒,三表哥央求我回城帮他收集。其实我们在城里也玩,只是玩法不一样,瘾头也没他们大。我发动几个同学哥们,在环城路边搜寻到一个垃圾场,捡了好几百张带“过滤嘴”的xx烟盒,如“中华”“凤凰”“上海”等,打成一大包寄去,一下子让三表哥在伙伴面前扬眉吐气。
三表哥后来拜师学成了砖匠手艺,墙砌得又快又直。去城里打工,村里人都愿意邀他搭班。居家的日子,四乡里的人也都爱请他,他好说话,替人盖房起炉灶,有现钱{zh0},没现钱按农村规距到年底前给也成。遇上手头老是不便的,三表哥也从不催讨。所以他的活儿总是排得满满当当。挣来的钱盖了三层的钢混楼房。
听说他和妻子感情不睦,是因妻子在他出去打工时有了外遇。三表哥很愤怒,经人劝和并看在孩子面上,三表哥忍了。但人变得很消沉,烟抽得更凶了。三表哥的女儿颇乖巧,不声不响的,读书挺好。三表哥心灵有了慰藉和希望,便一心一意培养女儿。除了种点口粮田,打打泥水散工,三表哥时时关注赚钱的信息。村里有人给县城市场上编织包装袋,他跟风也买了几台旧织机,没日没夜地干,一月也能挣两三千。三表嫂也安分了,与三表哥轮班看织机,不在话下。然而没多久,邻居家(也是亲戚)老屋失火,连同三表哥的机房一起烧得干干净净。三表哥打电话给母亲时哭了。母亲安慰他一番后寄去一千块,我也让人捎去一千块。三表哥在过火的旧屋子又造了新房。
我得病那年的清明节,母亲去乡下给父亲上坟,祈祷父亲保佑我康复。那段日子,三表哥连续几个晚上去几里外的水库钓野生甲鱼,终于钓到了一只四斤多重的。有人出价千元想买,三表哥断然拒绝“那是给我弟吃的,给再多钱我都不卖”。
三表哥的女儿争气,考上了省城幼儿师范。三表哥晚年有盼了。但女大不由爹,女儿谈起了恋爱,对方是同学,也是农家子弟。没什么钱,显然买不起家乡县级市的房,更别说是省城的了。三表哥很窝心,他就指望这女儿养老了,如果再找个穷女婿多年的心血岂不东流。也不知他的道理孩子是否理解。我则感觉此事难办,表侄女个子矮小,不漂亮,性格内向,属不显眼的类型,她也许会很珍惜不多的恋爱机会。
我去医院探望三表哥,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手臂有我小腿那么粗。问他胃口和睡眠,说都很好。其实我从他哥哥处得知,他的肺癌已扩散,无法也无意义手术了。怕他承受不了这现实,都瞒着他,统一口径说是肺结核,让他先回家吃几个月中药再来省城复查。我劝他别再抽烟了,他说那当然,总是命要紧。我想以他的智商,他对自己的病情不至于麻木如斯,或许只是不想让他的兄弟姐姐难受罢了。当然,内心深处的侥幸也是有的。我姐姐去看他时,他说他老咳嗽,咳出了血。会不会象他爸一样的病?又说爸妈都死得早,是不是他到了这个年龄,也要去了?又否定自己的命不会这么坏吧?
我难过帮不了他什么,内心只期盼奇迹出现,让他躲过这一劫。愿天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