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的手电筒和洋洋的照相机以及杨德昌的摄影机
《牯岭街少年xx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长达三个多小时,《一一》也将近三个小时,这是台湾特色,众人皆知。于是,当我隔了三年之后,再把它们放在一起重温,花了我完整的一个午夜。关掉电脑时,天已大白,窗外车鸣如往常,一切继续前进,我呼呼而睡。
只是梦中居然有一道灯柱持续晃动,并不时伴有喀嚓作响跳跃的闪光。
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这恼人的光却顽强已极,久久不肯消逝。
我兀地坐起,才知道它们不过是方才影像的视觉暂留,只是这“暂”的时效居然如此强大,竟一直钻进了我的梦里。
灯柱和闪光的作俑者分别是小四和洋洋,确切地说是他们手中的手电筒和照相机。
小四的手电筒
(一)
小四的手电筒是从片场偷来的。他蹲在屋顶,低头窥视底下的电影拍摄,其间女主角与男导演彼此嫌恨争吵不休,戏里戏外嘴脸各异。戏中戏的手法历来为众多导演所乐用(最近的例子如陈可辛的《如果?爱》),只是这里又添加了一个混沌初开的窥视者形象,其意义结构便复杂起来。何况在小四之外,其实还有我们——一群不在场的窥视者。通过窥视,小四对“戏”形成了一个初步而直观的认识。这种认识最终与“真”同构了起来,也促成了他此后对“真”的探索与捍卫。这个片场其实是一个精彩而重要的隐喻,是周遭世界的双重缩影,小四的迷惑从这里出发,一直延伸到学校以及家庭与社会,当他发现自己无力看清身边真实的模样,便鬼使神差地偷走了导演的手电筒——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外化行动,也是未熟少年寻求帮助的一种原初表达,在这里,他把手电筒视为得以看清“真”的希望。
杨德昌对“戏”与“真”的二元悖反关系有着某种迷恋般的求索,这也几乎成了杨德昌电影的一种签名方式,它的{jz}是《恐怖分子》。在这部时长比较“正常”的片子里,他疯狂地展开了对“戏”与“真”之关系的错位表达与哲学思考,并最终在周郁芬晕眩的呕吐中退场。我想,一起呕吐的绝不仅仅是周郁芬本人。
这是杨德昌喜欢的方式。一如他喜欢用不经意的过场来表达自己真实的意图,因此,看他的片子,我们尤其要注意的倒不一定是故事的情节,而是略为停滞、但与情节无关的简短画面。对于电影而言,往往是不经意的东西最显功力,也最检验看客的水平。
(二)
继续回到对手电筒的剖析。这个照明的工具在《xx事件》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诸多成年人的童年记忆里,几乎都有一段与手电筒相关的部分,当时我们便常常被那一束光柱所吸引以致迷惑,它让我们得以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多的好奇,尤其在夜色之中,很多事物很多人是我们所未知的,于是我们藉由那一束被放大的光柱去感知,希望光柱聚集的地方,就是事物的真相。毋庸置疑,这是人类传承了几千年的原欲,其根源在于对未知的黑暗的恐惧。
杨德昌深知这一原欲与恐惧。于是,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场景多在夜里,漆黑而浑沌,在中国,它是未经盘古破壳的巨蛋,在西方,它是柏拉图嘴里的洞穴。小四睡觉的那个如同木箱一样的方寸之地,最终被杨德昌设计成了周遭世界的{zj2}隐喻,他活像幼儿时期的盘古,抑或穴居者的后人。在一片黑暗中渐渐发酵、成长。
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不管这光是上帝施舍的还是偷盗来的,在杨德昌的设计中,手电筒的粉墨登场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没有任何情节上的凝滞,更谈不上道德层面的指责,它的巧妙之处在于,手电筒是在电影拍摄场——一个做戏的地方出现的,不费吹灰之力便给死物涂抹上了一层意义的光辉。或者说,杨德昌不过是将人类皆有的普罗米修斯情结附着到了小四身上,让小四带领我们去作一次无可救药的求真之旅。
(三)
藉由手电筒的指引,小四得以接触到了原本遮蔽在暗夜里四处漂浮的魂灵,原罪像xx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弥漫开来,他以自己的单薄之躯在为看客作一次毫无希望的历险。周遭的世界如一个巨大的斗兽场,梦魇般地冲击着小四未熟的灵魂,他瞬间晕眩,茫然无措。于是干脆凭一股热情杀将进去,经由手电筒微弱的光芒体验到死亡的抽搐、遍布的谎言、交流的无望、压迫的无所不在,甚至爱情的虚幻、亲情的退化、友情的脆弱。如此种种合构出一副破败喧杂的浮世图景,与蔡明亮电影中的疾病展览渐渐重叠起来。在蔡明亮的电影中,荒芜的世界已经是彻底的无望,连死亡都变得不再有特别的意义,充其量是某种程式而已,与喝水、走路、做爱等日常行为没有任何区别,如同懒得走路懒得喝水甚至懒得做爱一样,人物已经懒得死亡。卡夫卡式的百无聊赖攀满电影的躯体。
或许蔡明亮的人物正在预示着小四的将来。但杨德昌的光影理想国里,总有那么一丝温情的人文憧憬,他不愿让小四在看清真实的世界之后,慢慢走入蔡明亮的镜框。他宁愿让小四做一次明知无望的挣扎,在{zh1}的“挽救”失效之后,杀死自己心爱的女孩。萨特向来对选择的自由性不抱希望,但杨德昌毕竟给了小四一个选择,也许自由会在其后潜滋暗长起来。
当然,xx事件最终发生时,手电筒已经回到了原初的所在——戏场。小四对手电筒的归还,显示出对“真”的绝望,他停止了求索,或者已不需要继续求索,认为已经看清了全部之“真”。
在他看来,求真是残忍的;在我看来,求真是荒谬的。
2007年5月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