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原名梅晓东,安徽凤阳人,以码字为业。已出版历史专著及杂文随笔集十余部,并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大量文章。作品多次获奖,部分作品被许多报刊、网站选载、连载或被作为中学语文辅导教材,并被选入《中华杂文百年精华》、《二十世纪中国幽默杂文》、《名家散文精粹》、《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杂文卷》等数十种选本。现居北京。本博文章除注明转贴外,皆为原创,报刊如转载,请留言与我联系并付稿酬。电话:13439570097邮箱:bjmsy1997@21c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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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年代农民怎样吃大食堂
大饥荒时期,我家住在凤阳县总铺区,那是一个比公社所在地大点的小镇。我祖父家在距总铺十里地的黄泥铺,父母有时去看祖父,我便随行,有时放假,我也一人步行前往。 有一次,我到三叔家去玩,到了中午,三婶竟不做饭,从锅屋(即厨房)黑黢黢的墙洞里掏出几个大碗和一把筷子,对我说:“大侄子,走,跟我吃大食堂去!”然后将碗筷分发家人,祖父、三叔、堂妹和我,人手一个。我不知大食堂怎么个吃法,不禁好奇,分得碗筷,便兴匆匆随三婶一家人出了门,向大食堂进发。 大食堂在小街南头,三间草房,内无隔墙,成一大通间,里面摆着几张八仙大桌和几张小桌,拐角有一大灶,灶上有铁锅两口,铁锅之大,可以煮下一只全羊,或一头百余斤的整猪。八仙桌上摆着大盆,盆里各盛满饭菜。这种盆外侧无釉,为土黄色,粗糙如瓦,其内涂釉,为酱红色,颇光滑,家乡人因色取名,称其为“黄盆”。那时尚未发明塑料用品,虽有搪瓷盆,但因价昂,农民多不用,家家都用这种赚价的黄盆,用它和面、盛粥盛菜,也有用其洗脸洗脚或当尿盆者。 来大食堂吃饭的人,清一色手拈大碗,其形其色,与三婶家的碗相似。这种大碗的容量,是现在的饭碗三四倍,故又称“海碗”,色灰白,瓷粗釉糙,碗身很厚,虽不美观,但却实用,故深为农民,特别是吃大食堂的农民所爱。我细看那一个个大碗,有的豁口,有的开裂,有的颇新。开裂的碗,打着几个或长或圆的铁钯,陶瓷碗也能打钯,也让我感到新奇,后来我一听人说“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的俗话,便油然想起那打着铁钯的大碗。 就餐者扶老携幼、三五成群,络绎而来。食堂屋小,不能尽纳,座位有限,转眼客满。后来者并不计较,将大碗盛满干饭,且要堆尖(即冒尖),再按上一勺菜,端到墙根或门旁,蹲而食之。门外墙根、树下,也有成排成团的蹲食之客,场面壮观。农民在家中吃饭,也爱端碗串门,或蹲在家门口墙根下,与邻人边聊边吃,谈笑间腹饱碗罄,故大伙坐不上座位,并不觉得有何不体面。按照乡下规矩,围桌而食,要分尊卑上下,你谦我让,不免拘谨,往墙根、树下一蹲,反而吃得舒服自在。 大碗的优势,在吃饭时得以充分发挥。一般食量,那一碗冒尖的干饭,足以吃饱,故吃饭时也就非常从容,不必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食量大者,也难吃下两碗,故聪明的人{dy}次只盛半碗,待饭吃光,再满盛一碗,这样就可免除肚子未饱,锅里饭菜已光的顾虑。他们当然没读过什么“田忌赛马”的故事,这一手只是吃大食堂得出的经验。 我记不清当时吃的什么菜,只记得饭是用大米和豇豆煮成,名为“豆糜子干饭”,其味颇香。因{dy}次吃这种干饭,故印象极深。 后来,我还吃过三婶从大食堂带回的白面大馍,个头之大,足有半斤以上,即使是饭量大的成年人,也难以吃下两个。 大食堂吃饭不要钱,其景况之盛,可谓空前绝后,然而昙花一现,好景不长,随着大饥荒的来临,农民们别说吃干饭,连稀粥都难得喝上。本来可以“放开肚皮吃饭”的大食堂,竟成索命之地。
与我家一户之隔,有一所大食堂,其内与黄泥铺的食堂大致相同,屋内摆着几张桌凳,拐角处有一大灶,且有很高的蒸笼。每到饭时,有的人家派一人拎着小桶或端着黄盆,到食堂打饭,有的人拿着小黄盆,将分到的饭在食堂就地解决。碗因容量太小,已无人再用,因为所谓饭,其实只是没几粒米的稀汤,稀得可以照见眼珠子,一人要喝上几碗,不如用盆省事。那稀汤的内容经常改换,颇为丰富,有山芋叶,有胡萝卜缨,有社员挖来的野菜,有上面拨给社员度饥荒的山芋干,有的山芋干已经发霉变质,烧出的稀饭味苦难闻,社员称之为汤药,他们虽然这么说,但都将分到盆里的“汤药”,喝得涓滴不剩。因为能喝到这样的“汤药”,也是幸事,饥民们有时也能吃到蒸馍,但这馍已不是麦面所蒸,而是用玉米面、高粱面、山芋干面或麸糠,与山芋叶、胡萝卜缨和成,又称“杂面团子”。 我此时见到的大食堂,只是以一两个生产队为单位,规模大不如前,黄泥铺大食堂的壮观场面,已不复见。尽管如此,每当开饭之时,仍很热闹。饥饿的人们生怕来迟了打不到饭,故一到饭时,便一齐拥至,在大灶前排队。前来吃饭的人,无不饿极,分到的稀汤,或坐或蹲,立即喝之,众口同声,呼噜噜作响。喝完了,还要把盆舔个净光。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以盆覆面,伸舌舔来舔去的镜头,真是惨不忍睹。但在当时,无论用盆还是用碗吃饭,吃完后都舔上一通,人人如此,也就不觉得丢脸。若是现在,谁要是饭后舔碗,旁观者一定会笑他有病,因为即使是乞丐,吃完饭也不会再抱着碗舔来舔去。 社员为何不再家中做饭,而要去吃大食堂?既然大食堂糟糕到这种地步,为何还要办下去?我作为八九岁的孩童,当然无法知晓。若十年后,我查阅当有关大食堂的资料时,方才知其原委,晓其真相。 在当时,大食堂,是中央作为消灭家庭,消灭私有财产,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一个重要措施,而号召全国农村开办的。1958年下半年,河南省的一些地方率先开办公共食堂,至年底,全国农村开办公共食堂340余万所,吃大食堂的人口达农村总人口的90%。 既然兴办大食堂,是消灭家庭、消灭私有财产的重大举措,农民的私有财产也就必须充公,不但粮食、柴草、家畜家禽,都要集中到食堂,甚至连挖来的野菜也要上缴,家里在的锅灶都要拆掉,桌椅板凳、炊具也被食堂征用。各家不准私藏铁锅,烟囱不准冒烟,由大队和生产队干部负责监督,日夜登高瞭望,一发现谁家的烟囱冒烟,便带人闯破门而入,将其食品夺走,小锅砸烂。 有些地方为了建设“共产主义新村”,把分散的农户或小村庄拆掉,而“新村”一时又建不起来,只好把一个个家庭拆散,命男女分开居住,真正消灭了家庭。 大食堂的兴办,使农民变得家徒四壁,瓮无粒米,彻底失去了抵御饥荒的能力,而那时外出逃荒也是被禁止的,县委下令各公社大队,派出民兵,对逃荒者进行围堵,成分不好的人若外出逃荒,还会遭到批斗、毒打,农民逃荒求生的路皆被堵死。故当大饥荒来临,农民只有仰仗大食堂的供应维持生命,而当大食堂无粮为炊时,农民便陷入了濒临死亡的境地。 但是,只要有一线生机,农民仍要做{zh1}的挣扎,而千方百计寻找可食之物,便是活下去的{wy}途径,于是人世间一切可食之物,都在人们寻觅的范围,以致饥荒年代的食品,五花八门,奇奇怪怪,让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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