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非花非雾
我家最早养的那只狗,像我梦里的一个黑影子。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我刚记事的那几年,外婆常唠叨它。说我爸待它特亲。但有一次,它到我跟前来,吓得我连连后退,绊倒在地大哭。爸就急了,对他狠狠一脚。它跑出门,不敢回家,在小巷里被陈家一帮饥饿的半大儿子打死吃掉了。
自那以后家里不再养狗。
我上大学去的那些年,小妹也相继上了中专。爸看到邻家的两只小狗很喜欢。小狗一黑一白,黑的叫康康,白的叫洋洋。邻家嫂看了《射雕英雄传》后给它们取的名字。康康、洋洋、兵兵是我们家的常客,邻家嫂看我爸实在喜欢,就把洋洋送给我家。
洋洋四肢修长,脸庞俊俏,腰身敏捷,特别是趴下时,修长的前肢交互搭起来,优雅极了。他很聪明。从客厅出门时,用头一碰纱门就开了。要进门,拿嘴怎么碰、咬也不开。我们看到便替他开门。他倒不依赖人,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琢磨会了用灵巧的前肢从外面开门。他那个动作确实有几分绅士态。
他一进门便在门后的大镜子下贴墙卧着,张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们争论或大笑时,他警醒地竖起耳朵,审视我们。当我们又安静下来,他才站起来,跑到某个人面前,嗅嗅脚、腿,或者舔舔手背,也会使劲把嘴脸往人手里钻。得了爱抚,他又跑到角落卧下来,似乎在警示我们这样安静地呆着才好。
我们在家的时候都没有喂过他,爸是他的饲养员。每天早上,爸起床到城北万果山溜一圈,他总跟在后面。带露的蚂蚱、甲壳虫都是他捕捉得到的爽口美食。爸每餐前总要先用猪肝、猪肺拌了饭给他,然后自己才吃饭。
爸那几年夏天都要贩西瓜。从伊川白沙甚至更远的偃师翟镇拉回一拖拉机一拖拉机西瓜,批发兼零售。家中没有男孩,爸很累。车一到家,我便赶紧打了鸡蛋茶,让全身汗湿的爸坐下边喝边喘气。自己挽起裙边和跟车的人一起下瓜。洋洋站在不碍事的地方,瞪着眼,紧张地看着忙碌的一切。等一切消停下来,爸向他招招手,他才亲热地摇头摆尾跑过去,依进爸怀里。爸就会从衣袋里掏出半个吃剩的烧饼夹肉,喂他吃。我想:洋洋是个小男孩该多好。只有三个女儿的爸曾经这样想过吗?
开砖厂的“张骡子”张总拉爸入股北城砖厂。妈不肯拿出家中积蓄,出主意让爸向朋友们筹款,以砖抵本息。这本来也没错,一开始小有赢利。但不久砖厂整顿,就停产了。张骡子扔下妻儿和赔空的家跑了。一切债务落到爸身上。爸是个豪爽助人的人,一下子成了欠债人,精神上打击很大。明显消瘦的爸拼命招揽一切零工,挣钱还债。却不肯动家中一分积蓄。
我和大妹妹都刚开始了婚姻生活,小妹妹也刚参加工作,帮不上爸什么忙。洋洋陪着爸,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亲亲热热。让爸在受到逼债人恶言冷语后,得到亲情和安慰。
承包着城南十亩鱼塘的小刘把鱼塘转包给我爸。洋洋便陪着他,白天割草、拉粪喂鱼,晚上睡在塘边小砖屋守护鱼塘,鱼塘里有多少风波和故事,我不知道,狗知道。爸依然瘦,气色好起来了。邻人亲友到鱼塘走走,都不会空手而回,听到别人的谢声,爸最快乐。水波涟潋的三口大塘中偶尔飘过黑影影的鱼群,爸都指给我们看,满含着农人对着满眼的好庄稼时那种丰收在望的喜悦。大妹和我相差十天各生下一子。爸无论多累,每天都要到两个女儿处望望外孙。洋洋会凑近床边拱我的手,小心翼翼睇视小宝贝,却又谨慎地不敢靠得太近。这是一个自律的绅士一样的灵物。
儿子几个月大时,我常抱他到鱼塘划船。帮爸看塘,换他回家吃饭、休息。见到洋洋在鱼塘里幼童一般活泼。他在窄窄的土坝上奔跑,追逐着蝴蝶、小鸟。我儿子两岁时,一家三口搬回娘家住。{yt}早上,爸从外面回来说洋洋死了。大家吃惊地围到院里。爸说昨天下午一只白尾黑鹊在鱼塘边蹦蹦跳跳,洋洋就追着它蹦蹦跳跳,鸟向塘中起飞,洋洋纵身一扑,一头扎进鱼塘,可能陷进塘底淤泥,没有浮上来。爸急忙划小船过去,用网勺捞起他,已没气了。
大家都没问洋洋的下落。爸也没说。那年雨大,水漫过两次塘。爸预计下塘白鲢会大丰收,谁知秋后起塘,下塘仅捞出几尾小小鲫鱼。鱼苗随着漫过塘沿的水跑得如此干净。爸惊讶、沮丧。幸好中塘和上塘草鱼、鲤鱼丰产,清塘后,又踩出四十多只大大小小的鳖。入冬时挖出肥美的莲耦,每次都请许多帮手,忙许多天,县城许多单位都在春节分到了鱼和莲耦做福利。春节一过,鱼塘这块地就被开发商购下建大楼了。
大妹夫从乡下给赋闲的爸抓回一只胖胖的小白狗,小得用两只手掌就藏起来了。家里的两个小男孩都是“乖乖”,小狗跟着被取名“闹闹”。闹闹像小雪球似地跟在人脚后滚来滚去,渐渐长大了,爸开始给建筑队看场地,闹闹在他身后跟来跟去。爸晚上睡不着,会带着闹闹到田野、河坝去,有时带回来一两只新鲜的大萝卜,有时带回来一串用柳条串起的鲫鱼。也许野外的夜色神秘而迷人,清晨的鸟儿叫得婉转。闹闹一听到人吹口哨,便仰起脸清亮地长鸣,学着鸟儿各种啼啭。听到我们姐妹唱歌,它也不甘寂寞地唱和声,唱得还蛮谐调。无论谁问爸是怎么训练的,爸都只是嘿嘿地笑。一个不慎,这只会唱歌的狗就丢了。爸寻遍了汝阳小城的巷子郊外,都没有找到。
妹夫又给爸抓来一只小白狗,据说是闹闹的同胞妹妹。大家因闹闹太有才了才丢失,就给她取名笨笨。笨笨两只眼睛都有黑眼圈,像时髦的烟薰妆。头顶和右屁股上各有一块黄毛。她越长越胖,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我们笑她真像一个胖婆娘。看到我们笑,她傻乎乎地看呀看,然后在这个怀里偎偎,在那个手上蹭蹭,似乎知道我们笑她没恶意,而且满是喜爱。
来年开春,儿子跟小伙伴在农行操场踢足球,笨笨也跟了去。后来儿子一个人跑回来说:“笨笨真笨蛋,只小黑狗把她领走了。这下子不得要狗了。”
我急了:“在哪里?赶紧找去。你外爷回来不见狗,还不急死。”
“俩人闻来嗅去,就一起钻过墙洞,钻到后面的草地里去了。叫也叫不回来。”儿子委屈地说。我收拾完饭菜,正准备出门去找,笨笨却在大门口拐角的僻静处卧着,脸藏在前肢里,叫她也不抬起来,好像很不好意思。远处,一只小黑狗一闪,藏到墙角处,却不离开,远远地朝这里张望。
我好奇地拍拍笨笨的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在这里?回家,回家,丢了可怎么办?”我拉着它回去,它依恋地回了几次头,才让我拉进门。一反常态,大白天进窝睡去了。晚上爸喂笨笨吃食,她吃了许多。笨笨越来越胖了,也很贪吃。小黑狗也常到大门口转悠。笨笨一嗅到小黑狗气息,就跑过去,低低地呢喃,好像跟他说一些悄悄话,两人蹭一阵,黑狗就离开了。
夏天刚过,笨笨生了一窝小狗仔儿。白色的小狗,却都在这里那里带着些小黑狗的印迹:有的是头上一块黑鬏,有的是四蹄黑色,有的是尾巴尖是黑的,总之一个比一个漂亮。笨笨奶很足,四只小狗像充气玩具一样地长。人家的狗都不愿外人看自己孩子,笨笨可真笨,邻居朋友谁来看,她都不反感,有人抖胆伸手摸摸,她也只是探头看看,自己继续睡。似乎懒婆娘耍赖一样:“你们想照顾就照顾他们吧,我懒得费心,睡觉睡觉。”小狗快满月的时候,笨笨就不想在窝里呆了,四条小崽子,胖嘟嘟地只知道吃,一见狗娘,一拥而上,叨到奶头拼命吮。笨笨一会儿就被吃得挣扎起来要往外跑。小狗大了,奶不够吃了。喂它们奶粉,还不好好吃。笨笨吃狗食,他们好奇地跑过去争食,竟然补充了奶水的不足。有人见小狗能吃食了,便来讨要。小崽子一只只被抱走了,笨笨一点失落感都没有。似乎觉得轻松自在了。又跑出去找她的伙伴小黑一起一玩半天了。这没心没肺的笨婆娘。
笨笨就这样两年三窝不停地生。有时一窝生四个、有时五个、三个……这个胖胖的大屁股婆娘真能生。笨笨在跟小黑一心一意好了几年后,小黑突然不见了。笨笨也不知道难过,不久又和一只狐狸似的小黄狗好上了。那一年,她生的小崽崽都是狐模狗样的,干脆有一只就是那黄狐狸的精品版。
爸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瘦得厉害,饭量也减了。但是每日还要到医院的花园里去,他守护那个花园几年,有了感情,那些寻医不着的患者和久住病房的人很信任他。笨笨无知无识,一点她灵性的同类的先知先觉都没有,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爸后面。只是那一样她破天荒没有怀孕,夏天来了也没有累累赘赘地坐月子。那天下午,爸一个人去医院花园了。妈去西街办事,笨笨无聊地跟在她的三轮车后。她人胖,走得慢,妈没有带着她到处走的习惯,一会儿就把它忘了。等傍晚回来,她发现家里没狗,才突然想起,笨笨跟到半路不见了。
我说:“你都到过哪些地方,咱们去看一下吧。”
妈很累,不耐烦地说:“这么久了,早被人拐走了。寻也白寻,丢了算了。”
我很心疼,也只好认了。
爸从外面疲惫地回来,刚端起茶杯,听说狗没了,放下就走。天黑透的时候,爸带着笨笨回来了,笨笨蜷缩在半路的一个墙角。爸并没有看到她,她看到爸,一下子跑到他面前,两行泪从她的笨眼里流出来。我当时心里很酸,懊悔自己放弃去寻找。
爸走不动了。他交待把几笼鸟分送给几个爱鸟的朋友。一次次抚着笨笨的头,自言自语:“你咋办呢?”
我不敢承诺帮爸带好笨笨,两个妹妹也都忙,都是不爱操心费事的人。
小妹的一个同事知道后,说他家附近的小食堂主人喜欢狗,也有得吃,愿意收留笨笨。我们便说定了把笨笨转送。笨笨一点也没预感到自己将被易主,每天默默地伏在爸的床前,一会儿,便跑出门转转。
爸离开了。笨笨仍到他床前转,转完就出门。一点感觉主人离去了的失落都没有。这个没心眼的笨蛋婆娘!她傻傻地、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们送爸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又傻傻地跟着人离开这个家,到新的家去了。
我也离开娘家搬入新居。常常想念笨笨,不知她在新家生活得可好,可还是很能生产。一次问妹妹的同事,那人说:“好着来,食堂里不缺她吃。没听说她生崽子。”有时思父怀旧,悲伤难忍,便觉得还是像笨笨那样的好。只知道吃饱了,就开心,什么也不去想,也就遇到什么都是快乐的。
笨笨如果在,应该是十一岁了。爸去逝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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