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dy}次碰到宁铂是在2003年9月份,那时侯我刚满二十岁,从大学出来后诸事不顺,自以为看破红尘,去了苏州西园寺。那里面有一百多个僧人吧,宁铂给人的印象非常独特,他个子不高、微胖、肤色白皙,一双眼睛特别机敏,而且走路很快,经常穿一件黄褐色的僧袍,赤脚,即使冬天也是如此。他身上有种宁静祥和的气质,使人不自觉地想接近他。他住在寺院后的一座破旧的住宅楼里,房间在一楼,水泥铺地,阴暗潮湿,除了一张床,一个书架和一把椅子外几乎没什么陈设了,但打扫的格外整洁。我记得曾跟他深谈过几次,记忆最深的是下面这几件:一次是去天平山玩,在路上我问他对鲁迅怎么看,当时我正迷鲁迅,他说鲁迅很伟大,但有时太极端不宽容,显得心胸狭隘。我不服气跟他辩了半天,现在想想非常惭愧,他看问题比我深远多了。
一次是在夜里,我们走路一起去医院探望一个从楼上掉下来摔伤的法师,我讲了些自己打坐时的体验,宁铂很认真地问了我下细节,然后又告诉我需要注意的事项,他推荐我一定要去读《清净道论》(后来我找到了这本书,可读了几页就放弃了,实在是看不懂)。还有一次是他要去云南,我和一个师兄找他话别,谈了很多,我们给他顶礼,他跪下还礼,说什么也不让,这让我很震惊。另一次是听一个社科院研究马斯洛姓许的人讲座,那人把他创建的什么人格三要素跟戒定慧相比附,听的时候宁铂一直在摇头,下了课在走道里他对我们说:这人思路{jd1}有问题,不要再听了。然后气冲冲地走了。这是我见他{wy}一次生气。
还有许多零碎的事情,从西园出来后我曾告诉过一个朋友,他后来写了篇文章,我把它附在后面,此处就不再赘述。那时我曾听演如法师说过他是神童,但我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对那段历史并不了解,所以也没怎么在意。再说一个人的往昔如何,并不代表他的现在。
大约过了三年,我在南方xx上看到一篇写宁铂的文章,那篇大概是转载最多的吧?作者貌似公正的笔调间有种说不出的沾沾自喜,又充分发扬了狗仔的恶俗精神,说“宁铂个子矮小,对女性缺乏吸引力”,“因一件小事离家出走半月”,又前妻如何如何,不知道他是真采访当事人了还是自己意淫,这就近与卑劣了。又在一个电视台上看了关于宁铂的系列片,说当时如何轰动,问了下父母,没想到他们对宁铂特熟悉,“那个和国家总理下棋的神童?”,我觉得很吃惊,因为我老家在山东一个特偏僻的小镇上,父母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在那生活了近五十年,几乎从没离开过,又都初中毕业。他们能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记得,我可以想象当年那种一举成名天下闻的盛况。闲时我想起在西园时碰到的宁铂,他是那么的谦和淡泊,他到底找到了什么?
再次见到宁铂已是六年之后了,我从苏州搬到上海,在这儿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已饱尝世态炎凉,突然觉得生命{yt}天这么下去没什么意思,读了几本汉译的南传佛教经典,于是又找回信仰,去江西一个禅院参加巴利语培训。那儿三面环山,离最近的城市也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来的第二天我在佛学院三楼的图书馆门前碰到了宁铂,他拿着把蒲扇从房间里出来,依然神采奕奕的,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我上去打招呼,他也很开心,说看着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了。来学习巴利语的一共三十多个人吧,天南海北,有教师、心理学家、海员、瑜珈教练、公务员、大学生等等,巴利语课程安排在上午,大和尚(八十年代北京大学的风云人物,我想以后好好写下他)非常慈悲,又在下午安排了两节阿毗达摩的课,从两点到三点半,授课者即为宁铂。我在西园时听过他讲慈梵住,关于如何修习慈心,非常生动活泼。阿毗达摩这么繁琐的学问,不知道他会怎么讲?
下午上课的时候,不大的教室里座无虚席,宁铂拎着台笔记本电脑进来,接上投影仪后,他环顾了下,突然跪下来,向听众恭敬地顶礼三次,估计是里面有出家人的缘故。我们都站起合掌,气氛变得异常庄严。宁铂讲课语速很快,他知识渊博,对当代心理学、哲学似乎都有研究,会把阿毗达摩的一些名相跟它们比照,让我们对其的理解更深刻透彻些。而且他从不看笔记,引用一些资料时就直接告诉你在哪本书第几章第几页,让你自己回去找着看。我有时会走神,我记得曾看过他那张流传最广小时侯的黑白照片,坐在一间书房里笑得特灿烂,我尝试着从这个面色白净、表情平和的中年人身上找他过去的影子,眼睛一点也没有变。下课时他同样会顶礼三次。
然后最愉快的时光到了,我们一群人围住他问问题,从三点半一直问到吃晚饭,才依依不舍地走开。有时外面扫地的阿姨、厨房里烧锅的师傅也进来,问家里的小孩老上网打游戏,怎么去管教,无意间打死蚊子算不算杀生,女儿离婚了情绪低落该如何劝她,太阳一落山就头疼是怎么回事,几乎什么都问,宁铂很耐心地一个个予以解答。他谈事情时有个特点,针对性强,很直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不会给你含糊着或者打什么伏笔,也不会像一些五灯会元里的高人给你说喝茶去等莫名其妙的话。比如有个师兄说他认识一气功师,宣扬自己有他心通,能猜透别人在想什么,他很是景仰。宁铂马上说“现在有种人就是无耻,到处招摇撞骗,你再碰到你就让他猜你在想什么?他猜不到你就打他屁股!”然后又解释了按照经典记载他心通怎么才可以修来,要修四禅八定、修十遍,还要能自由自在地从一个境界跳到另一个境界,这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当今社会几乎不可能成就。
偶尔他会不经意透露些自己的事。比如以前他曾学道,辟谷二十五天,光喝水不吃饭,还曾用气功洗肠,宁铂说这是以前没学佛时干得傻事,净搞一些怪力乱神了。他提到过在云南西双版纳时住在一个茅草房里,除了他外,里面还住了一对蝎子,一对老鼠,还有一大群蚂蚁,和蝎子老鼠倒相安无事,就是蚂蚁比较烦人,夜里睡觉时老爬到耳朵里去。森林里有好多毒蛇,他一个师兄夜里去厕所大便,一抬头眼镜蛇就在脸前挂着。
有的还单独约他谈,不是有的,那短短一个月学习时间,是几乎每个人都单独了,也不只是谈佛法修行,还有生活中的一些困扰已久的烦恼,感情问题、心理问题、去哪儿出家的问题,甚至包括身体疾病,肾虚胃溃疡偏xx,因为他对中医很精通。宁铂总是很客气地预定好时间,通常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哪怕再忙,宁铂也从来没有拒绝过谁。在宿舍里我们聚在一块儿经常会争论些问题,有时会争得面红耳赤,要打起来,然后有人提议:去找宁老师!!大家就都不吱声了。
他住在三楼,门前的栏杆上摆了盆兰花,背阴的房间铺着淡黄色的地砖,依然非常干净整洁,硬板床、写字台、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上面摆了很多医学词典,{wy}的现代化装置就是他那个又大又笨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笔记本电脑。夜里很晚时,我热得睡不着出来在庭院里散步,常看到他那窗口依然亮着灯。
因为家里有事我要提前回去,我想去找一下宁铂,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人生充满了不确定,而他又行踪无定,或许这一世见不着了。我先拟了几个问题,其实我最想问得就是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又找到了什么?会安心过这种清苦、俭朴的日子?可以看出来,他没有什么钱。他每个xx都要去南昌,一大早就坐公交车出发,转几趟车,据说是帮人做心理咨询,可都是义务的,从来不收取任何费用。尽管我隐约意识到,这些问题没必要问了,我只不过想去证实下自己的猜测而已。有什么会比追寻内心的宁静更重要呢?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真正的幸福不一定和我认为重要的那些东西有关。宁铂脸上始终有一种超然、愉悦、平静的表情,这不可能是装出来的。那天我问了个很冒昧的问题,外界对您的猜测和争论这么多,可我从来没看到过您的任何辩解?您是有什么障碍吗?宁铂低着头沉思了会,叹了口气,说辩解什么呢?随他们去吧。他们连我哪儿出家都搞不清楚。我明明是在西双版纳,非得说我在五台山,其他就可想而知了。我说老师您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吗?宁铂突然微笑了,他盯着我,啊,这不挺好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宁铂关心的是那些生活中苦苦挣扎的小人物,但换个角度想,也许这些人才是最值得去帮助的,因为太平凡太琐屑太不值一提,所以无人重视,他们心灵上的痛苦和悲伤才会更深切。对于宁铂的佛学修为,我不能猜测太多,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我只能这么说,如果你坚持认为神童成功的{wy}标准是长大后到美国留学做微软副总裁或者造核弹,那我除了对你的头脑表示同情外,别无可谈;可如果你觉得生命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或许这种可能性更为深广、更有价值、更有益于增进幸福,更值得像宁铂那样的在智力上的佼佼者去追求,那我想和你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