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翡翠珠玑落方井
——道州洗籽瓜
傍晚,丈夫神秘地拉着我到阳台上去,说有什么东西要我看,一脸的诡异。我顺着他拉开的纱窗,原来是窗台上那盆像豆苗一般的洗籽瓜苗。他惊奇地加喜不自禁:怎么长得这么好啊?还这么浓密?把它掐了,像绿豆芽和黄豆芽一样炒了,肯定鲜美!你把红瓜子多撒点,像发豆芽一样多发点。
我一笑,我早就知道了,这是我早几天撒下的,想看它们发芽。月初,嫂子从老家来,有便车,便捎来了七八个洗籽瓜。她知道我虽是离开故土20余年了,但很留恋那些独特的瓜果和菜蔬,洗籽瓜、雪萝卜、稚姜、槟榔芋、花瓜……那几种土特产亲友来省城时,常会捎带些来,可以解馋。而这洗籽瓜个大——比大西瓜小、比现在市面上盛行的“早春红玉”略大,存放难,易损坏,味道也没西瓜甜脆,谁也不会劳民伤财地为值不了几个钱的它们,傻乎乎地出汗出力。
而夏天,在道州那个古城,大街小巷都滚涌着是这些墨绿的小瓜,似乎,满城都是清香的瓜肉味道。一担箩筐、一架板车,围着些老人和孩子,老人把那瓜中的果肉往孩子的嘴里塞,一边说着,多吃点,降火的,还打口干。孩子们鼓着塞满了的腮邦子,瓜水四溢,一边玩弄着红亮的红瓜子……
儿时的夏日,放了暑假玩疯了的奶崽(男孩)、女崽(女孩)们,口水都等得流了三尺长了,一边挑着木桶和锡铁水桶,在水井边打水仗、挑水,一边朝南边进城的山路眺望。井口很浅,却有三口井眼,饮水、洗菜、洗衣,分工明确。当挑着洗籽瓜担子的农人到了洗菜的井边时,奶崽女崽们就都撂下水桶,围上来看热闹。天太热,水井是瓜农歇脚的好地方,把扁担上扎着的湿毛巾在洗菜井的水里一浸,痛快地洗把脸,到{dy}口饮水井捧几捧井水大口地喝着,发出咕咕的声响。我很奇怪,那么两大箩筐洗籽瓜他怎么不晓得打烂吃一个呢?瓜农喝够了,就把一担瓜,全倒在第二口洗菜井里,让晒了一路太阳的瓜在井水里洗个冷水澡也降降温。一瞬间,四方的井眼里,就像落满了翡翠,“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些翡翠,在水里滚了几个跟头,湿漉漉的,“那绿,竟那么地浓,浓得好像要流出来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的墨绿,让奶崽和女崽们看得眼睛发直。
调皮又胆子大些的奶崽,探身伸手把洗籽瓜往水里一压一推,一井的墨绿就又跳起舞了,别的也就跟着拨弄着瓜球,就像他们手上玩的弹子球游戏,推来搡去。那些个胆大的奶崽,兴头更高,索性就哧溜地跳下了井,按下这个瓜,推着那个瓜,把瓜当水球来把玩。农人这会就急了,大声叫了起来:会碰烂了我的瓜啊!我要卖钱的呢!在井边洗衣汰菜的家长,会高声责骂:短命鬼崽子,耍烂了别人的瓜,你赔啊!弄脏了井水,打烂你的屁股!瓜农见了也不好多说,忙着把刚有些冰凉的瓜捞起往箩筐里装。有大人一边帮他捞,一边问着价钱。几块钱一百斤啊?五分钱一个,六块钱一百斤。有人,买了几个,用手指弹弹或弯成丁工敲敲,贴耳听听声音的清浊,再看看瓜蒂是新鲜还是干枯了,就可辨别是否成熟。然后,左手托瓜,右手握拳,对着瓜的中间一圈,瓜就裂成两半。瓜心和靠着瓜皮的都是绵白的瓜瓤,肥厚多汁,伸手把那团瓜心挖出,往自家孩子口里一塞。一种微甜、一种清香,沿喉咙直捣五脏六腑,浸润而过,直呼,沁甜的,好吃啊!眼羡得那些不能买瓜的奶崽女崽喉咙里都要伸出手来了,口水垂到井里。而那现场有瓜吃的奶崽,则吃得更得意和夸张,用手把瓜心现出的鲜艳的红瓜子,哗啦啦往水桶里丢,张嘴仰颈把瓜肉间清亮的瓜汁一唆,发出“嘘嘘”的更响亮的声响来。瓜子倒在了竹蓝和簸箕里,颜色鲜红,瓜汁未干,像喷镀了一层润滑的保护膜,在井水里一淘洗,又像千百颗扁平、倒卵型的红玉,在白晃晃的太阳光和井水里,摇落成了碎红……
大人试了味道后,觉得不错,谈妥了价钱,就干脆把一担都买下了,挑了井水,提了菜篮,在前面引路,瓜农也乐意地挑了担子,随在身后,直接送到买家屋里。瓜倒在阴凉通风的房间地上像座翡翠山包,放个十天半月都不会烂。每天,屋里的奶崽和女崽,常常惦记着这屋里一地的碧绿,下午不用大人喊,就格外积极地担了水桶,打飞脚地往水井跑,回家时也比平时在井边和路上耽搁的时间少得多,把水桶一放,倒在桐油清漆的大脚盆里,把几个洗籽瓜泡在浸凉的井水里,做一会作业,洗籽瓜就冰凉的了,吃起来的味道,不亚于现在冰箱冰镇过的。孩子吃瓜时比大人讲究,把瓜小心地切下一个顶盖,用勺子舀着瓤吃,吃出一个瓜灯来——在完整的瓜皮上,用小铅笔刀,镂刻上几个字、动物和星星月亮之类,再往里面放一截小蜡烛,或者去抓几只萤火虫来,天黑时分,用麻绳吊着,穿根细枝,几个人在街上游走,像个小型的灯会。这瓜灯比初中学的课文《小橘灯》里那个小姑娘的小橘灯,要大而神气,提着灯的主人,也没那么重的心思,只是一脸的童趣和开心。
一担瓜打出的红瓜子,也有好几斤,用水洗了,再把白色未成熟的瘪籽挑选出来,用大的竹簸箕装了,在屋顶或露台上晒两个日头。瓜子干了,用塑料袋子或罐子密封存好、锁了,就成了来人来客、过年时节待客的上品。
丈夫调侃我,小时候,他们村子田地里种的都是洗籽瓜,只留下红瓜子,肉是来喂猪的,你那时怎么不认识我呢,就免费请你来吃啊。
七月的乡村,田地里到处弥漫着洗籽瓜瓜肉的清香,孩子们的满足和欢叫随着一个个被小拳头砸开的瓜肉在太阳下迸裂。在洗籽瓜还没成熟的时节,从四月下旬瓜秧落土,他们就常在瓜地里游走,哪兜瓜秧先挂果,哪兜瓜秧结的多,早就锁定了那些个稍大的瓜。在按捺了xx个月的时候,实在受不了那些躲在绿叶下面睡觉的碧绿透亮的小圆球的引诱,就结伴去偷摘,急切切地拍开,那瓜籽还是白的,那瓜肉也是寡淡的。若被大人发现,少不了会挨一顿揍,因为瓜生,只被吃掉瓜中心那块肉,而那一把要用来卖钱的红瓜子就没有了。瓜成熟了,要及时采摘,熟过了,瓜子变黑,品次,再晚了,就烂了,没用了。于是,一家老少就倾巢出动,没日没夜地在瓜地采摘,还要一个地打烂,把瓜子洗出来。这时小孩在瓜地里就一边打瓜,一边放开肚皮吃,挑那些味道好的只吃那团瓜心,把瓜子往盆子里扫,瓜皮连着大半的瓜肉往箩筐里丢。吃得撑不住时,尿就往地下直接撒了。瓜瓤能解暑、消渴、xx和醒酒,三伏天里,在田地里劳作的大人和小孩,就是吃了这xx防暑降温的凉果,度过溽热。
七月的乡村,每户农家还飘洒着红瓜子被太阳晒出的气息,那气息越重,那户人家的笑脸就越灿烂。屋前屋后的晒谷坪里,竹蓬垫上湿漉漉的瓜子,在阳光下泛着鲜红、亮眼的光晕。就连屋顶上也顶着一个个红红的竹簸萁,使得这些破旧的青瓦、茅草、水砖屋,也像披上了年节的气氛。
这是湘南农村夏天的“中国红”、“中国绿”,这些大红大绿,在当时基本温饱尚未解决的乡村,所承载的绝不是审美意义的愉悦,是一家人实实在在的物质希望。就要开学了,孩子的学费,下半年一家老小的的油盐酱醋,都要依靠这些“中国红”、“中国绿”来换取。红瓜子洗好晒干了,还要自家挑选一下,送到集镇上或县里食品公司。而农人自家留存的,则是一些模样不太周正的次品,用来待客。如果,这时候,有城里人到来,他们是很欢迎的,让你天天敞开肚皮吃瓜,只要把瓜子洗出来就是,他们巴不得多来些吃瓜的——当然,来得太多,要招待吃喝,也许洗的瓜子钱还不够他们吃的饭菜钱,也不划算了。
半夏万颗红
——道州红瓜子
身在异乡的道州人聚会时,常有诙谐的人爱开个玩笑作见面礼,作古正经地要求在座的老乡们张开嘴巴,说是要比一比、检查一下牙齿,看看是否有“瓜子牙”,这是道州人的防伪标志呢。老乡们露出有些许豁口的门牙,都畅怀地打着“哈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绪马上就被点燃了。
道州人,都好磕红瓜子,就像长沙人和湘潭人嚼不离口的槟榔一样,但{jd1}比他们嗑得斯文和雅致一些。道州红瓜子,比市面流行的黑西瓜子个儿小,不用烘烤或炒制,洗晒干了,就可以生吃。它是道州人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的一个主要道具,宾客一进堂屋,女主人就用粗瓷小碗、或碟盘,从瓮缸或瓦罐里,舀一两碟碗,响亮地招呼客人,嗑红瓜子啊!瓜子盛得深和浅,是大方与小气的衡量标准,而瓜子的色泽和饱满成色,则是家境殷实与窘迫的一面镜子。
道州女人嗑红瓜子的姿势最是好看。拇指和食指轻拈,自然就翘成了兰花指,朱唇微启,露出一半玉牙,瓜子垂直搁在上下两门牙间,细致地咬了瓜子尖尖的头,一个不过几毫米的小瓜子,就被牙齿轻重适度地咬了三五下,恰倒好处地停在瓜子的一半处,门牙分别把瓜壳上下一掰开,把瓜仁轻咬。而那瓜子壳很完整地出现在手掌上,没被涎水润湿一点,瓜子壳在瓜子中央上下张开一小口,就像一个个展翅的小蜜蜂一般,只一会工夫,桌子上就摆满了这好看的“小蜜蜂”。为了吃到这么小的一个瓜仁,有这么烦琐精细的程序,还要这么些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技巧,外地的客人看得心生叹服,也望而生畏。
性急的道州男人嗑起红瓜子来,就没那么讲究了。他们直接用两个大门牙把瓜子嗑成两半,或者索性把瓜子整个地往嘴巴一扔,三下五除二,瓜壳被一分为二,在舌头和牙齿的密切配合下,吐出来的就是两瓣完整的瓜壳,他们就像一台专业嗑瓜子的机器,既有速度,又有质量,瓜子不断从左边丢进去,飞快地就从右边陆续吐出壳来。
而小孩子嗑瓜子,就叫“冲糠”。小手抓一把瓜子直接往小嘴巴里一塞,一顿乱嚼,瓜壳瓜肉都被嚼得稀巴烂,像一包米糠一样,只嚼得一点瓜仁的味道,就一口吐了出来。{zh1}觉得不过瘾时,就缠着爸爸妈妈帮忙,把瓜子嗑成“小蜜蜂”的样子,他自己把瓜仁扯出来吃,然后,再把玩这些“小蜜蜂”,或者把它们想像成直升飞机、战斗机的模样,那张桌子就是停机坪,在上面演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外地客人,在好客的主人不尽的客套里,只好也像孩子一样,拿起一把瓜子放在口里,慢慢“冲糠”了。
而老辈人,那一口“瓜子牙”,到了这个年代就会退休了,那张牙齿零落的嘴巴,磨损了几十年,与瓜子战斗了几十年后,只得举起了白旗。但他们这时候,会义不容辞地站出来做客人和孩子的“顾问”了:这样“冲糠”地磕红瓜子,浪费呢,也吃不出味道,还会得病的,得痨病呢!从前有一个村子里有个发财的人,就是这样嗑瓜子,把口水都吐干了,差点就病死了……这个故事流传很久远了,大概是说,有个富家子,嗑瓜子上了瘾,除了上床睡觉以外,红瓜子不离口,磕出的瓜子壳用麻袋都装了半个房间。可是,他越来越干瘦,后来发展到除了瓜子,别的饮食都不沾。家里请了很多医生,熬的中药渣都堆了半屋子,也治不好。{zh1},遇到了一位高人,要他家把他嗑的瓜子壳,以水煎熬,把汤喝了,才痊愈,说是嗑瓜子时连皮吞进去吐出时,把人的津液和元气带都带走了。
这个故事,不知道是否是本地土产,后来我读书时,似乎读到过,是在别的地方也流传了这样的故事。但是,道州人说这故事,一是用来提醒后辈,吃瓜子要注意卫生和健康,另一方面还是用来吓唬孩子的。毕竟,在那个不富裕的年代里,红瓜子是xx品,待客用的,在小孩子多的家庭,一盘瓜子一摆上桌,几个孩子,你一把我一把,盘子就见了底,主人很难为情。就是自家洗籽瓜种得多的人家,瓜肉可以尽管吃,但选出的上好红瓜子,也是要卖钱的。
红瓜子的产量不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亩产三四十公斤。现在的瓜子比从前的籽粒大些,色泽鲜红,食味香浓些,据说,是进行了杂交。那籽仁色白嫩脆,食味芳香,含多种微亮元素,和瓜肉一样能生津提神,且久食不厌,还是加工xx食品的好作料,像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都少不了它。在我们那代人,城乡有很多家庭的部分开支,就依赖这小小的红瓜子。
有两个夏天,我的学费钱也是靠这红瓜子挣来的。那是70年代初期,当时就听说,道州红瓜子很有名,要出口,在印尼、新加坡等东南亚各国和香港、澳门、台湾地区,节日祷告和祭祀祖先等典礼中,要摆上一盘红瓜子以示家境豪华,大吉大利。出口的红瓜子,都由县城的副食品公司集中收购。每年要出口几十上百吨的红瓜子,都要在短时间内用手工按标准挑选好,就需要一大批的人力。我就跟着街坊中年纪稍长的邻居姐姐们一块去的,成了“386199xx”——妇女、儿童和老人选瓜子大军的一员。在副食品公司的大空坪地里,三五成群,各自圈一块地盘,排队领来麻袋装的红瓜子,倒在竹编的席子上就可以开选了,这是不需要太多力气的活,需要的是耐心和细致。“选瓜子的标准很严格,籽粒的大小要均匀、饱满,颜色要红润,带白、偏黑的,歪头扁嘴的都不要;不准偷吃,会罚款……”以前来做过的邻居姐姐,给我们进行了几分钟的“岗前培训”,我就上岗了。我们一组是“儿童团”,都是小学生,七手八脚地忙乎着,当然比不上大人的手脚麻利和眼力犀利。眼前的红瓜子,堆得就像一座小山,一座火红的火焰山一般,但在我们小小的眼里,那是下期的学费还有难得的零花钱的火红希望。
低头弯腰,两手不停,久了,就受不住,干脆席地而坐。当我们的脸被太阳晒得和红瓜子一样红,汗水把衣背浸湿成一圈一圈的盐渍时,那座火焰山才从我们眼前消失,而一抬头,天上就已是晚霞满天了。头昏眼花的我,还以为红瓜子怎么跑到天上去了,还有这么高的火焰山啊,不睡觉也选不完呢!选一斤红瓜子,报酬是几分钱,我记不清楚了,也忘记了我{yt}可以选几斤,但那个学期的三元五角学费,起码要一粒粒地选几百斤瓜子才挣得回来。据说,有种新品种叫“信丰瓜子”,颗粒大,紫红色,千粒一百四十克重,那就是说,一斤就有三千多粒瓜子,挣这几分钱,我就要观察三千多粒瓜子,手指还要不停地在里面扒拉挑选。不记得是选了十天,还是半个月,我挣回了比一个学期的学费还要多的钱时,我的脸由“白瓜子”变成了“红瓜子”,{zh1}差不多成了“黑瓜子”了。
道州人走到哪里都爱带些红瓜子,如果是到外地读书、工作、经商、成家,家人、同事、朋友,都是他们培训嗑瓜子的技术、培养嗑红瓜子的兴趣的影响对象。每回一躺道州,父母亲戚都要打发我一大袋红瓜子,说,喜气,也图个好彩头、好运气,你没时间吃就送人。他们以为,我们道州人常不离口的红瓜子,别人也一定会吃、喜爱吃。但因此,我的身边也多出了一些热爱吃红瓜子的朋友,尤其是我现在的两个同事,在我的熏陶和培训下,嗑瓜子的技术虽然比不上我,但吃红瓜子的兴趣特浓,竟然有超过我这个“师傅”的势头,我带到办公室的几斤红瓜子,被他们几天就瓜分一空,而且还不过瘾,打听市场上哪有卖的,要去多买些带回家去吃。
据清代《道州志》记载,道州栽培红瓜子已有两百多年历史。而这志书,是光绪三年编修的,就是一八七七年,距今近一百三十年,也就是说,我的道州祖宗,那时后,就都有一个标志,有一口“瓜子牙”,如果,在那方水土出土了一个古墓,要确定是否为道州人,那两个“瓜子牙”就是一个标本物证,肉身和发肤,早化为泥土,而牙齿却成为不朽的烙印,证明为“道州牌免检产品”,就像道县人自豪的“道州牌”皮鞋一样,式样虽古旧、笨拙一点,但很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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